月華清美,碧空澄霧。

皖南黃山,始信峰下的山崖巨石,被月色所洗,遠遠望去,直如青玉。

草色如花,花色如環,正是造物者靈秀的勝境。

秋意雖已侵人,但晚風中仍無凜冽的寒氣,山坡下陡然踱上一條人影,羽衣星冠、豐神衝夷,目光四周一轉,忽地回首笑道:“孩子們,江南水秀山青,現在你們可知道了吧,若不是為師帶你們離開捆柱一樣的家,恐怕你們一輩子也無法領略這些仙境。”

話聲雖清朗,但細細聽來,其中卻有一種令人驚嘯的寒意。

他話聲一落,後麵立刻有幾聲低低的回應之聲,接著又走上三個稚齡的童子,梳著衝天辮子,一眼望去,俱是滿臉伶俐之色。

六雙眼睛,在夜色中一眨一眨地,宛如星光。

其中一個穿著黃衣的童子,目光朝那掩映在月色雲海裏的山峰一望,兩隻明亮的大眼睛轉了兩轉,也自開口笑道:“師父,你老人家是不是就住在上麵的山頂,為什麽不帶徒兒快些上去?這裏的風景雖然好看,可是等我們學好本領,再看也不遲。”

那道人哈哈一笑,笑聲方住,忽地麵容驟變,微撩道袍,左手一攬那黃衣童子,右手微抄,將另兩個童子也抄在懷裏,腳尖頓處,唆的一聲,頎長的身軀,倏然向山路左側的一處山崖掠去,寬大的道袍淩空而舞,卻不帶絲毫風聲。

夜色本深,萬籟俱寂。

這深山裏此刻似乎沒有任何聲音,但聞山風籟籟,秋蟲低語。

但若你耳力倍於常人,你就可以聽出已有笑語之聲隨風而來,而且來得極快,眨眼間,已有三條人影掠上山坡。

當先一人,也是一個垂髫童子,卻穿著一襲長衫,像是一個凜串中的童生,但身手卻甚快,竟似武功已頗有根基。

後麵兩人,一男一女,雖是飛身急行,但步履之間,望上去卻是那樣安閑從容,男的身材不高,年紀已過中旬,但神采飛揚,眉目之間,正氣逼人,卻是令人不禁為之心折的男子漢。

女的大約三十歲人,體態婀娜,眉目如畫,左手輕輕挽住那男子的右臂,纖腰微扭,便已倏然掠過三四丈遠近。

這三人一掠上山坡,危崖上一塊巨大的山石後麵,那羽衣星冠的道人麵上,立刻泛起一絲冷消的笑容,竟似隱含殺機。

那中年漢子一掠上山坡,也自放眼一眼,左手輕輕扣住那美婦的纖手,微微一笑,將那雙春蔥般的柔莫往自己臂彎處一按,曼聲笑道:“黃山陰嶺秀,月華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還未寒。”

音節鏘然,人耳若鳴,那美婦聽了,卻“撲哧”一笑,道:“你這人總是這樣子,上次和昆侖掌教對掌時,把人家的鎮山掌法少陽八十一式稍微變化了一下,就用來對付人家,氣得那三靈老道發下閉關十年的重誓,說不定從此嗚呼哀哉,現在她梨窩又淺淺一現,接著又道:“卻把人家唐朝大詩人吟詠終甫餘雪的詩句,改了改拿來吟詠這黃山秋色,夜詠陰靈若有知,怕不打你兩個嘴巴才怪。”

兩人方自笑語,先行的那垂署童子忽地轉過身來,一張清秀挺逸的小臉上,竟似略顯驚慌之色。

那美婦見了,微顰黛眉,問道:“長卿,什麽事?”那叫長卿的童子,伸手朝危崖後麵一指,像是有些驚惶他說道:“媽,你聽那麵怎麽忽然傳來這些聲音,是不是有些奇怪呀?”這一對宛如臨風玉樹的壁人眉頭各自微皺,果然聽到危崖後麵遠遠竟傳來各種野獸的嘯聲,甚是淒涼,卻又極為繁雜,其中還像是雜有虎豹豺狼之類猛獸的吼聲:奔湧而來。

那中年漢子笑容便倏然收斂,凝神聽了半晌,不禁淹道:“黃山雖綿延甚廣,但這類猛獸,卻並不大多,就是有出來覓食的,也是在日落前後,而且還是在叢莽偏僻之處出役,現在已是夜深,萬籟早應全寂,怎會突然如此吼叫。”

此時這三人都已走到那危崖之下,就都停下腳步,危崖上的那個道人,以目示意,叫那三個童子都屏住聲息,自己卻不免也為這種淒涼離亂的獸吼之聲大感驚異,麵色也自異常凝重。

雖有秋鳳,但並不甚大,哪知瞬息之間,崖下忽地山鳳大作,呼呼作響,風勢極為猛嚴,但是山坡附近,這些人的來路一帶,卻仍然是風輕而柔,連樹枝草木都沒有什麽吹動的跡象。

這一對夫婦,乃武林中的一代大俠,聲名漫布宇內,這中年漢子卓浩然,自夜闖少林十八羅漢堂,笑挫昆侖掌教三靈道人,以腰中一柄靈蛇軟劍,怒掃黑道中聲名赫赫的陰山三十二舵之後,在武林中久已被尊為第一高手。

他年紀雖不甚大,但俠蹤所及,關內關外,自山黑水,斜陽古道,小橋農舍,岱宗西秀,都早已暢遊一遍,自是久慣山行,此時虎目四轉,望見隔坡那麵塵上飛揚,滾滾高起,上空天色,卻仍然月華澄碧,群星閃爍,知道情形有異。

於是他目光一凜,沉聲道:“此刻情形大不尋常,山中必已生出巨變,我們萬萬前行不得,還是先找個地方,觀望一下,再決定行止好了。”

山崖上的那道人心中不禁陡然一驚,暗忖道:“莫要這姓卓的也掠向這裏來——”哪知他念頭尚未轉完,卻見這中原大俠卓浩然,一手攜著他的愛子,身形一動,倏然拔起四丈,右手一搶,竟在空中將他的愛子用力送上了自己對麵一處,比自己身處的這山崖還要高些的坡頭上去。

這中原大俠卓浩然,以內力雄厚稱譽武林,哪知輕功卻也高絕,右手一掄之後,身形借著這一掄之勢,竟又上升三丈。

然後他一聲長吟,腳尖找著坡側生出的一株樹枝輕輕一點,便躍至坡頂。

這一手妙絕人寰的淩空上天梯,不但使得對麵山崖上巨石後的那三個孩子為之失色,險些脫口喚出“好”來,就是那個羽衣星冠的道人,自負輕、軟之功天下無雙,但此刻見了,麵上也不禁動容,越發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來。

這卓浩然一躍上坡頭,立刻從腰間的一個革囊裏取出一條軟素來,迎鳳一抖,十餘丈長的一條軟索竟伸得筆直,然後便朝坡下落去,那美婦嬌軀微折,拔起三丈,剛好抓住這軟素的頭端。

卓浩然健腕一挫,雙手交替著往上抽了兩三次,那美婦便也如驚鴻般掠上山坡,兩人之間,配合得嚴密、曼妙,已臻絕頂。

這種驚世駭俗的武功,看得對麵山崖上的道入不禁為之暗歎,忖道:“看來不但這個姓卓的武功高強,就連這飛鳳凰杜一娘也名不虛傳,一別多年,想不到這對夫婦的功夫又增進如許,我這麽多年的昔心孤詣,難道又是全部白費了嗎?”雙眉又越發緊皺,但看了他身側的兩個孩子一眼,卻似隱隱泛出喜色。

但這時獸嘯之聲,愈吼愈厲,他不禁也暫停思索,側首向崖下望去,隻見前麵是一片頗為寬闊的盆地,婉蜒梭著一條去始信峰的山徑,再過去就是一片山嶺,斜斜地伸向遠方,不但綿亙不斷,而且其中危峰峭壁,山勢高陡,雄險異常。

那邊的卓浩然夫婦,除了這些,卻還看到這片山崖(就是那羽衣星冠的道人存身之處)和那山嶺成平行之勢,循石伸出,對坡之處,就是塵霧的起處,一陣陣的旋風,卷起十多丈高的塵霧,由崖這邊,朝對麵怒濤似地駛過。

最怪的是,這風塵竟一陣接著一陣,奔湧不已,卓浩然的愛子長卿,今年方隻十歲左右,此刻見狀不禁有些吃驚,問道:“爹爹,這山風怎地這麽奇怪?”卓浩然濃眉一皺,卻轉身向他的愛妻道:“一娘,你看清了沒有,想不到師父昔年對我說過的話,今天真給我見著,現在雖然我還拿不準,但總也八九不離十了。”

飛鳳凰杜一娘還沒十分注意,此刻定晴望去,果然看到那風塵之中,竟然有野獸在內,先前所過的,沒有看到,此刻卻是鹿免山羊之類,百十為群,箭也似的朝前麵竄去。

杜一娘也是久走江湖的俠女,此刻見狀,不禁皺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那麵山林起火,可是卻怎地沒有看到火頭呢?”卓洽然搖了搖頭,卻沒有答話,卓長卿看到他爹爹麵色如此凝重,也就不敢再問。

放眼望去,卻見那邊十幾陣塵頭過去之後,還未停得瞬息,後麵風沙又起,塵霧卻比先前低些。

他再定睛一看,卻不免為之驚喚出聲。

原來這陣風沙裏,競是千百條大小蛇蟒,一條條,以無比的速度,匹練似的往前竄去,有的五色斑斕,有的銀光閃問,而且越到後麵,蛇身也就越長大,競有長達十丈的。

這些蛇蟒激起的風沙,竟比先前野獸行過之時還盛,所過之處,激得地上塵霧浮空,竟像是一條橫亙半山的灰色長虹。

卓長卿偽年紀雖輕,但自生下之後,被其父耳提麵命,這一代大俠的愛子,武功自也不凡,不但如此,而且深具乃父的俠義之風。

此刻見了這種情形,忍不住道:“爹爹,山林雖然沒有失火,孩兒看這一定是這些凶殘的大蛇,去追殺那些馴獸,所以才有這種情況發生,而且爹爹常說這黃山是個名山,山中的寺觀一定很多、那麽一定就有一些僧人和樵夫。

這些大蛇盤踞在這裏,豈非大害,爹爹你既然路過看到了,不如就想法子把它們除去吧!”這天資絕頂,而又生具俠心的童子,侃侃而言,兩隻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他爹爹臉上,觀望他爹爹的麵色、哪知卓浩然麵色鐵青,聽了卻沒有任何表示,沉吟了半晌,忽然道:“我們再到前麵看看,不過可要小心些,那些蛇蟒,一定俱都有毒,甚至還有毒氣噴出,嗅著一點,便是不得了。”

說著,他自懷中取出一個碧綠色的瓶子,倒出兒粒碧綠色的丸藥,又道:“你們將這避毒丹,在鼻孔裏各塞上一粒,然後再在口裏含一粒,等會到了前麵,也要留心些,站得遠一些才好。”

杜一娘皺著眉,輕聲道:“那麽就叫卿兒宵在這裏不要去吧,免得等會兒出了意外。”

慈母關切愛子之情,溢於言表,卓浩然望了望那孩子一眼,卻見他滿臉都是渴望的神情,嚴峻的臉上,不禁泛起笑容,道:“卿兒這兩年來內功進境不慢,輕功也蠻好,別的不說,要逃命總還可以,我看就讓他去吧,免得一個人留在這裏,也不妥當。”

卿兒聽了,自然雀躍三丈,杜一娘抿嘴一笑,佯嗔道:“你看你把他慣成這副樣兒,長大了,怕不又是一個魔星。”

卓浩然又自朗聲一笑,這山坡雖然甚陡,但是還是略有坡度,他當先躍了下去,那母子兩人,竟也能相繼縱下。

這三人略一停留,便相繼朝那塵霧掠過之處飛縱了過去。

這時,那山崖上的三個幼童才透出一口氣,又是那穿黃衫的童子道:“師父,那父子三個人是誰,武功怎麽那樣高,好像和師父差不多嘛,那邊又是出了什麽事,怎麽那麽多的野獸奔過去。”

這黃衫童子聰明伶俐之色溢於言表,那道人皺眉暗思,卻好像沒有聽到他講的話,過了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低語道:“這姓卓的自命俠義,去招惹那些東西,大概是他活得不耐煩了。”

嘴角掛起一絲冷酷的笑意,像是對那中原大俠積怨頗深。

然後,他又轉過頭去,對那三個童子道:“你們在這裏呆一下,不要動,為師過去一下,馬上就口來,無論遇著什麽事,切不要離開,知道了嗎?”那黃衫童子“‘嗯”了一聲之後,卻又問道:“師父,你是不是要去除掉那些毒蟲,你老人家放心好了,無論遇著什麽事,我們都不會離開的,一定等著你老人家口來。”

道人冷笑了一聲,本來頗為清逸的臉上,突然露出一股邪惡之氣,冷消他說道:“孩子,你們懂得什麽,這些蛇蟒雖然凶毒,前麵可還有比它們凶毒十倍的東西,這些蛇蟒猛獸跑得那麽快,卻多半是往前麵送死的,而且越是長大凶狠的,也許死得越炔。”

話到這裏,他稍微停頓一下,那黃衣童子眨著大眼睛,又問道:“真的嗎?”那道人本來已自飛身欲去,望了這孩子一眼,似乎覺得頗為喜愛,於是頓住身形,道:“為師久居黃山,早已看出那裏一個絕穀裏,生有奇毒之物,雖然沒有去看是什麽東西,大概是上古盤蜃星蜍一類的東西,這種東西其毒冠絕天下,每逢腹饑思食的時候,隻要幾聲怪叫,或是放出它特有的毒氣,附近三數百裏之內的毒蛇猛獸,就會乖乖地跑過去,俯首送死。”

那三個童子聽到這裏,不禁都睜大眼睛,露出驚異之色。

那道人冷笑一聲,又道:“每當一個地方毒蟲蛇蟒繁殖太多的時候,就會有這麽一個怪物出來,給它一掃而光,吃完了這道人又冷笑一聲,道:“這些東西以毒攻毒,自相殘殺,又關我什麽事,我又何必冒著萬難去除掉它們,這些事自然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蠢才去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隻要有人生事得罪到為師頭上,那麽他就算三頭六臂,也逃不出為師的手裏。”

那黃衣童子“嗯”一聲,他年歲尚幼,當然分不清邪正,隻覺他師父的話雖然和自己幼時所讀的聖賢之書大相徑庭,但聽來卻痛快得很,臉上更是露出不勝欽服的神色來。

這道人目光掃過,頗為滿意的一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這黃衣童子的頸項,又囑咐了一句,道袍飄處,人也在崖上朝那邊掠去。

他身形動處,竟宛如一道輕煙,輕身之術,果然已可謂之登峰造極,幾個起落之後,他忽然頓住身形,也從懷中掏出幾粒丹藥放在嘴裏麵,然後目光四掃,忽又身形斜掠,退到崖邊的一處突出的山石之後,露出半邊麵孔朝前麵窺視。

原來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掠到前麵後,也竄到這片山崖上。

卓浩然之師,正是百十年來,江湖上素有第一奇人之譽,風傳已成不死之身的地仙古鯤。

庇人不但功參造化,而且學究天下,卓浩然雖因天性所限,除了武功之外,古鯤老人別的絕學,他並沒有學得什麽,但是多年來耳濡目染,他見識自也超人一等,此時見了這種情況,也已測出一個大概來,卻也和那道人所見相同。

此刻,蛇群已過,他方將這些和他妻、子說了,忽然聽到遠遠又起了一陣容奉爬沙之聲,接著群響騷然,飄飄之聲,倏然而起。

他們三人的立處,就在道旁的山崖之上,下麵的雜草,本甚繁茂,但因經過了方才那一陣蛇獸的踐踏,已壓成一條馳路,而且有些地方,草已枯黑,自然是因為被一些毒蛇的毒涎所染而致。

此刻異聲再起,他們循聲一看,竟有許多蜈蚣,劃行如飛,百十成群而來,其中最大的,兒達兩三尺,昂首張鉗,目射金碧之光,身上被月光所映,更閃著極為醜惡而難以形容的色彩,竟像是一片錦雲,貼著地麵倏地飛來。

杜一娘隻覺一般寒意,自背脊直透前胸,不禁緊緊依偎在他丈夫胸前,柔荑也被卓洽然緊緊握在他那寬大的手掌裏。

卓浩然隻覺得他愛妻掌心滿是冷汗,不禁安慰的一笑,道:“一娘,別怕。”

又緊緊握了握手掌,目光動處,卻見卓長卿臉上竟沒有半絲懼容,不禁帶著些安慰,又帶著些讚許地微笑一下。

蜈蚣過後,後麵跟著來的竟是一群蠍子,多半是灰色的,前麵搖著鐵叉般的長鉗,尾後毒鉤上翹,也是成群朝前飛掠。

蠍子過後,竟還有守宮、壁虎之類的毒物,也是如飛般地掠過。

蛇群過後,本來塵霧就未消,再經這些蜈蚣蠍子等奇毒的惡蟲掠過,漫天霧影中,又添上絲絲縷縷的綠煙彩氣,冉冉而升。

遠遠望去,但覺漫天瑞氣氤氳,但卻不知這些都是要命的毒氣呢。

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的立處,雖然很高,而且距離那些蛇蟲的霧陣,還有十餘丈遠近,但此刻已不時聞到毒腥之氣撲鼻而來,頭腦竟然已覺得有點發悶和想嘔吐的感覺。

他知道霧氣奇毒,遠處已是如此,還是早已含有極靈妙的避毒丹丸,如果身在這毒霧之中,想必定然是凶多吉少。

卓浩然低頭思忖了半晌,等那各類奇毒的蛇蟲全都過盡,漫天氖氫的毒霧,也消沉了十之七八,才側目沉聲道:“一娘,這些毒蟲雖然完全難逃劫數,但剩下的,必定還存甚多,也難免為禍人類,而且踞伏在前麵穀中的毒物,又不知是什麽,但願它大嚼過後,像師父所說,能長眠下醒,那麽我就可以相機除去,也為世問除一大害。”

他語聲一頓,閃蘊神光的雙目,在他愛妻愛子的麵上一掃。

然後他便又說道:“但是無論如何,此行總是極為凶險,我又不能坐視不理,你和卿兒最好留在這裏,我循著這些毒蛇所經之路前去看看。”

杜一娘將她丈夫的手抓得更緊,帶著惶急的聲音說道:“大哥,你一個人去恐怕不行吧,我——我又有些害怕,前麵那毒物你既然說得那麽厲害,你去了,萬一有什麽——”她話未說完,卓浩然已微微一笑,截住了她的話,柔聲說道:“一娘,你說這些話就錯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

他又一笑,笑聲中微微帶著些自信的做意,接著又道:“而且自從我練成十二都天神功之後,就始終沒有機會試過威力,這次正好拿這毒物試試手,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怎樣的。”

杜一娘心裏雖然一百二十萬個不願意,但自結婚以來,她知道他隻要自己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一句說出後不算的,她當然為她丈夫的安危著急,但心裏卻也暗暗為自己有這樣的丈夫而歡喜。

於是她緊握了握她丈夫的手,歎息著淺淺一笑,點頭道:“大哥,我知道你要做的事總是對的,不過你一定要小心些,你雖然功力已入化境,可是對付那些毒物,卻沒有什麽經驗,這裏,你不用煩心,我和卿兒絕對不會出什麽事的。”

卓浩然心胸之間,但覺溫馨無比,也緊緊一握愛妻的手,笑道:“我娶你為妻,再加上卿兒又乖,可說一生無憾,一切事我自會小心,你也不必掛念,不用多久,我就回來的。”

說罷,他又走過去撫了撫他愛子的頭,回顧一笑,腳尖頓處,身形乍展,矯健的身軀,便像一隻巧燕似的沿著蛇蟲的去路掠去。

杜一娘望著她丈夫曼妙而輕靈的身形,幸福地微唱一聲,拍著她愛子的手道:“卿兒,你要好好的做人,長大了跟你爹爹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彼天下武林同道所尊敬,知道嗎?”卓長卿隻覺自己熱血奔騰,恨不得自己馬上就長大成人。

步著他父親的後塵,在武林中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出來。

他堅毅地點了點頭,說道:“媽,你放心好了,將來我長大了,決不會丟爹爹媽媽的臉。”

杜一娘又輕輕一笑,暗自忖道:“我有這麽樣的丈夫、這麽乖的孩子,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她們母子兩人,緊握著手,站在這山崖的邊上,正滿懷幸福,卻不知在他們身後,正滿麵獰笑的站著一個要毀去她們幸福的人。

而這人,也是飛鳳凰杜一娘的舊友,武林中的鬼頭,萬妙真人尹凡。

也就是那看來豐神衝夷、羽衣星冠的道人。

卓浩然施展開身法,快如流星般地沿著地上的殘草痕跡,冒著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毒塵飛沙,朝那連綿不絕的山嶺掠去。

他身形如燕,微一起落,便是四五丈遠近,不消片刻,便已走到一處峽穀的穀口,遠遠望去,從穀口樹隙之中,就可以看到一縷縷的彩煙,嫋娜搖曳空際,月華漫地,星光閃爍,映得這些彩煙,幻成一種無法描摹的異色,好看已極。

卓浩然雖然含有極妙的避毒靈藥,但此刻卻仍然不敢有絲毫大意,身形一展,掠上了穀口兩旁的山崖,沿著山崖的頂端,飛掠了數裏,才發現這條峽穀竟有七八裏深,當中有一片盆地,盡頭之處,卻是一個前無通路的死穀。

死穀近底之處,兩邊的山崖,突然向裏柬緊,形成一條像是直拱的死穀,兩邊崖頂,齊平相向,卻漸漸向前高起,直到穀底橫壁,竟有些像是一條大船兩邊的船舷,那穀底之處便是船頭了。

卓浩然心頭一動,忖道:“莫非這裏就是黃山絕險之一的鐵船頭嗎?”同光再往前望,穀底崖深之處,竟有一大黑洞,黑洞旁邊的山石,狼藉飛列。

他心中又一動,忖道:“難道這怪物就是從裏麵裂山穿穴,強自破山穿出來的嗎?”心念至此,不禁頓住身形,但奇怪的是此時此地竟連一絲聲音都沒有,這偌大的一處山穀,竟像是一座墳墓一樣。

他方自頓住身形,奇怪著這四周死寂的時候,忽然——穀底那盆地左右,傳來一聲有些像是兒啼般的厲嘯,嘯聲悠長淒厲,連卓浩然這種人物聽了,都不禁為之驚栗。

他稍一遲疑,便又一掠而前,才兩個起落,目光觸處,便看到一件他這名滿武林、俠蹤遍及字內的大俠平生未見的奇事。

原來此時,穀底那山石狼藉的崖洞前一片廣大的盆地上,竟滿布著蛇蟲猛獸,乍見隻覺煙塵浮動,像是非常素亂。

但仔細一看,這些蛇蟲猛獸,卻是各依其類,有的做一堆一盤,有的踞伏地上。

蛇、蟲、獸的行列,極其分明。

這些蛇蟲猛獸,一起都是頭向著穀底那麵,最前麵是蛇蟲和蜈蚣之類的極毒之物,後麵依次而下,那些猛獸都遠遠縮在後麵。

這些蟲獸為數之多,直不可數計,奇怪的是,這些蛇蟲猛獸之中,卻有一條道路。

更奇怪的是,這麽成千成萬、平日隻要單獨相遇、就立刻會起惡鬥凶殺的蛇蟲猛獸,此時同集一處竟然都互不相擾,靜俏悄的,像是泥塑木雕的一樣,呆呆的排列如死去一般。

卓浩然全身不禁也起了一陣驚栗,仔細再一望,再看到最前麵的那些長達十丈的巨蟒,已死了好幾條,滿地血腥狼藉,蛇身雖然還都完整,但是蛇頭上卻都已破碎血汙了。

汙血灘中,竟盤著一條怪蛇,雖不十分長大,但形狀極怪,蛇腹奇大,越到上麵越細,隻是一個蛇頭,卻又大如芭鬥,頭上競還有一個高昂著的肉冠,兩腮怒鼓,也凸出甚多。

這條怪物一經人目,卓浩然便心中有數,知道這是先前混在蛇群裏來,尋找穀中怪物惡鬥的毒物,心中不禁暗喜。

“看來今日我能成功也未必可知,這兩個怪物惡鬥之下,必有一死,不死的那個,也必然元氣大傷,我豈非可以坐收漁利。”

他正自暗中思忖,卻見那怪物忽又一聲極為淒厲的長嘯。

嘯聲方住一--危崖之下,石土亂雜的暗洞之中,驀地飛竄出一個怪物,遠看竟似一條海中的星魚,行動如風,身上竟帶著幾處慘綠的黝光,而且互相隨機閃變,奇形怪狀,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卓浩然以武林中一代奇才,此時卻也不敢行得太近,遠遠望去,隻見這怪物竟作五角星形,隻前麵突出一個扁圓的怪頭,嘴大如盆,上麵竟生著一排怪眼,和一個凸出如墳、上生三孔的怪鼻。

這怪物滿身無一不怪,身上五個星角,分向五方突出,邊上還生著五根鉤爪,當中還有一個星形之眼,發著一絲慘慘的光芒。

它全身並無腿足,行動時便用這五根鉤爪著地,五個星角挨次著地,此起彼落,在地上翻滾而出,看去竟靈活已極。

卓浩然遠遠皇去,隻看晶光閃閃,一大團墨綠色的影子,電馳星飛,筆直地往蛇前卷去。

就在這快如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那條怪物,早就蓄勢待發,此刻全身竟似一條長鞭,斜著向上,往前麵暴伸了過去。

這兩下勢子都急,眨眼便糾纏在一團,翻滾搏鬥,去勢之猛,端的驚人已極,四下的毒蛇毒蟲,被這兩個怪物的身子壓過,立刻便成肉泥,有的殘肢斷骨還被帶了起來,淩空飛舞。

但是蛇蟲之中,就有這麽奇怪的克性,這麽一大片蛇蟲此時竟連一個敢逃的都沒有,俱是戰戰兢兢在那裏等死。

卓浩然遊俠四海,足跡所至,名山大澤,靡不登臨,但這種淒厲慘淡、像地獄般的光景,也還是第一次見到。

片刻之間,那些奇凶惡毒的蛇蠍,竟已被這兩個怪物殘殺了大半,卓浩然驚悸之餘,暗暗歎氣,隻希望這兩個怪物在害及另。

些羊鹿馴獸之前就分出結果來,不然自己又怎能坐視。

又過了半晌,這個怪物的勢力果然越來越緩,在這種情況之下,卓浩然竟然想起他的妻兒來,一瞬間,心中竟不能自主。

這就是人性的值得悲哀、但也是值得讚美的地方,人們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對於他所愛著的人們,永遠是無法忘懷的。

他心中思潮翻湧,忽然,又聽得一聲極淒厲的怪嘯之聲。

他這才強自收攝住自己對妻兒的關懷思念,定睛朝前麵望去,隻見此刻那條毒蛇的蛇頭,已被那星形怪物的兩隻肉角夾住,後麵三角,淩空飛舞,一麵把那蛇身長鞭似的朝地上亂打。

這一來,滿地的蟲蛇,更是遭了慘劫,連虎豹之類的猛獸,被這長鞭似的蛇身一擊,也就立刻變成肉泥,連慘吼都未及發出。

卓浩然知道這兩個怪物已經分出勝負,目光四下一掃,身形又掠前數丈,右掌一揚,轟然一聲,竟將山崖邊一塊方圓幾達丈許的巨石,擊得海碗大小的石塊,奇妙的是,這山石被擊碎之後,並不四下飛濺,而隻是在地上散做一堆。

卓浩然暗中滿意的一笑,知道自己自幼苦練的無上神功十二都天神功,已有了成就,這種神功,也就是道家所謂的罡風,佛家所謂的般若掌力,練的方法雖不同,但殊途同歸,不但得到的境界一樣,發出的功能也大同小異,正是無堅不摧、至剛至猛先天之真氣。

他以無比艱苦的心誌、毅力,浸**此道近三十年,此刻知道自己已略有成就,心裏歡喜的感覺,自然是無可比擬的。

哪知就在此刻,他鼻端突然吸進一絲其腥無比的氣息。

他身隨意動,隨手抓起兩塊石塊,身形便倏然淩空而起,斜斜向後掠去,腰身在空中微一轉折,目光閃處,不禁又為之色變。

原來此刻那星形的怪物,已揮動著那條死蛇的蛇身飛騰而來,想是被方才他震碎巨石時那一聲巨響所驚,此時距離他身側已近十丈,但它口中所噴的那種慘綠的毒氣,卻已幾近卓浩然身側。

卓浩然一眼睹見這種情況,身形轉折之間,口中暴喝一聲,雙手連揚,他掌中所持的那兩塊山石,立刻脫手飛去。

他發石所用的手法,雖也平常,但是這種被內家先天真氣所發的力道,卻是端的驚人,這兩塊山石竟帶著無比淩厲的風聲,穿過那星形怪物噴出的毒霧,倏然擊向它那扁圓的怪物身上。

那怪物似也知道厲害,竟猛然將身子停住,五角星形肉角一展,那條死蛇的蛇身便又長鞭般被它揮舞而起,竟將這兩塊山石揮落了,遠遠聽到山岩上,發出兩聲巨響。

這時卓浩然便也因著這怪物的稍一停頓,得以喘息一下,猛吸一口真氣,右手倏然自腰中抽出一條軟劍,迎風一抖,便自筆直。

這柄軟劍一出鞘,便帶起一溜冷森的青光,宛如青虹一抹,正是中原大俠鹹震武林的靈蛇軟劍。

此時卓浩然全身真氣滿布,已逾精鋼,雙腳釘在地上,仿佛是兩條石椿似的,生像是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將他移動分毫。

那星形怪物稍微停頓,便又翻滾而來,卓浩然隻覺得那種刺臭嘔心的腥氣愈來愈濃,便猛然舌綻春雷,暴喝一聲,虎腰一挫,一隻鐵掌硬生生地插入山崖,竟將崖石抓起了一大片。

他張口一咬,將那柄軟劍的劍柄咬在嘴裏,雙手揚處,但見滿天石雨紛飛,被他那開山裂石的真力所推,各自“嗖嗖”擊向那怪物。

隻聽那怪物尖細而極為刺耳地厲嘯了一聲,忽然如風向後退去,原來它那星角上的點點綠光,已被這雹雨似的石塊打中一指,然而其餘的石塊擊在它身上,卻立即被它身上那密布的堅鱗所反激回來。

卓浩然再次大喝一聲,身形倏然而起,竟隨著那怪物的退勢掠了過去,掌中長劍一揮,但見一道像是經天而過的長虹,迎著那怪物向前舞動的星角和蛇身擊去,便聽又是一聲厲嘯。

但此刻他身形已至崖邊,下麵即是漫天蟲蛇殘死和腥風汙血,卓浩然如流星飛掠的身形,到了這危崖之邊,倏然釘住,這種身法的運用,又確實是足以驚世而駭俗的。

他身形一頓,目光再向前掠,卻見那星形的怪物,帶著那種尖銳而刺耳的厲嘯之聲,像是一團碧綠的光黝,翻滾騰起著,又掠口它出來時那黝黑寬大、山石鱗峋的崖洞裏去。

嘯聲越來越遠,像是又已竄口山腹,卓浩然暗暗歎息,知道這怪物和那怪物巨鬥力乏之下,雖被自己一劍而巨創,但卻仍未判其死命,這=下竄回山腹,驚悸之餘,必定又有多年不敢出來。

加以這山洞黝黑無比,其中又可能曲折奧妙,深不見底,縱是武功再強之人,也絕難竄進這山腹去和這星形的奇毒之物搏鬥。

他心中動念,忽覺頭腦一陣昏暗,口腹之間,也極為煩渴,試一運氣竟也驅之不散,不由大驚,知道自己方才稍一不慎,便已中了那星形怪物的巨毒,立即盤膝運功逼去。

哪知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冷徹入骨的笑聲,一人森冷他說道:“多年不見,故人無恙,真教我尹某人喜不自勝,哈哈,喜不自勝。”

話聲一入卓浩然之耳,他身軀立即旋風般的一轉,腳跟牢牢釘在地上,雙掌微錯,目光凝注,竟是全神待敵之勢。

能使得名揚天下、號稱武林第一高手之稱的卓浩然如此戒備的人,自也不同凡響。

此人羽衣星冠,卻正是萬妙真人尹凡。

此刻他見卓洽然驟然口身,腳下立刻也一錯腳步,目光卻在卓浩然麵上一轉,忽然又仰天長笑了起來,笑聲高徹入雲,直可穿金裂石。

然後,他笑聲倏然而住,目光仍然盯在卓浩然臉上,冷冷道:“想不到你多年不見,乍一相遇,我卻又說錯了話,故人無恙這四字,似乎該改為故人有恙才對哩——”他哩之一字,拖得極長,然後便又轉變成一種森冷的笑聲。

卓浩然厲叱一聲,喝道:“姓尹的,七年以前,你自誓今生再也不在我麵前出現,否則就任憑我處理,這話難道你已忘記了嗎?”尹凡笑聲未住,連連點頭道:“小弟雖然不才,但說過的活,卻再也不會忘記,此刻小弟就站在這裏,卓大俠就請過來隨意處置區區在下吧!”笑聲中的那種譏諷而又有侍無恐的意味,使得阜洽然心中不禁一凜,半晌說不出話來,竟似已愕住了。

萬妙真人尹凡冷哼了一聲,道:“卓大俠怎不下來處置區區在下呀?哦、哦,原來卓大俠仗義除害,卻中了那怪物的巨毒,此刻——哼,隻怕區區在下要來處置名滿天下的第一高人卓大俠了。”

卓浩然心中又急又氣,卻強自按捺著,暗中調息著氣,希冀自己能驅去體內的巨毒。

須知卓浩然此刻雖已中毒,但功力並未完全失去,普通武林高手,也不會在他眼下,隻是這尹凡,自稱萬妙真人,也確有些真才實學,尤其身法之靈快,更是久稱一絕。

心中原大俠卓浩然,平時自可勝得了他,但卓浩然此刻身中奇毒,功力一打折扣,如果對敵之下,便是凶多吉少了。

那尹凡是何等人物,一睹卓浩然之麵,便知他身已中毒,是以言語譏諷,像是根本沒有將這中原大俠放在眼裏。

此刻他略一頓,又自冷笑道:“卓大俠多年前就曾痛責過區區在下陰險狡詐,一別多年,在下這種心性還是未改,方才因為不知道卓大俠身子欠安,唯恐卓大俠除毒之後,將在下也隨便除去,是以就將尊夫人和令公子屈駕一地,哪知在下此舉,卻是多餘了。”

言下之意,就是此刻我根本就可以對付你,不須要拿你妻兒作人質了。

卓浩然縱是涵養功深,在這種情況下,仍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心性,但一聞愛妻愛子俱已落人自己這最大的對頭之手,情急關心之下,自身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暴喝一聲,腳步微惜,身形已如行雲流水般掠了上來,一麵厲聲道:“姓尹的,你若動了一娘母子一根毫毛,我卓浩然拚著化骨揚灰,也要將你剁死萬段!”隨著喝聲,左掌已倏然伸出,五指微張,其疾如鳳,但直到掌已遞出,卻仍帶一絲風聲。

隨著左掌這一揮之勢,尤自持在右掌的長劍,已帶著一溜育藍的光彩斜斜劃出,劍勢華華,徑劃尹凡前臉。

這一招兩式,快若奔雷,他雖已功力受損,但此刻情急之下,全力一擊,聲勢之盛,卻仍有超凡絕俗的內力含蘊著。

尹凡冷笑了一聲,身形微揚;肩不動,腿不曲,身形便已橫掠七尺,冷笑一聲,也越發森冷慘厲,竟如梟鳥夜啼。

卓浩然一招落空,才知道自己真力受損已巨,問哼一聲,腳步一惜,長劍一圈一抖,眨眼間隻覺劍點如雪,漫天朝尹凡罩下。

尹凡仍然卻而不攻,帶著淒厲的笑聲,身形又滑開數尺,一麵喝道:“好、好,你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姓尹的心狠手辣,要乘著你中毒的時候殺你。”

他笑聲越發高昂,身形如風中柳絮,左折右回,倏然在那繽紛如雨的劍影中閃避。

接著恨聲又道:“你我仇深似海,今天也不必多說了,你就把命擱下吧。”

掌影翻飛,瞬息之間又搶攻數招,但是看出這中原大俠卓浩然已身受巨毒,縱然功力再深,也絕不是自己的敵手了。

這兩人正都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身手之快,的確無法形容,但十數個照麵一過,中原大俠卓浩然手底下可就透出不支來了。

他也知道這尹凡此言不虛,自己隻怕已毒入骨髓,少時毒性一發作,自己使得栽在這江湖上素稱毒手的萬妙真人手上。

最令他擔心的,自然還是他的愛妻愛子,落人這魔頭手中,實是可慮。

此刻這中原大俠正是心中思潮紊亂,心神一分,手底下真氣也就越發不繼,再加上萬妙真人輕功妙絕天下,身形一遊走開來,但覺四麵八方都是他那寬大羽衣的飄飄影子。

卓浩然暗歎一聲,知道自己今日已難免遭這魔頭的毒乎,自己走南闖北,出師以來,俠名便已震動天下,想不到今日卻栽在這荒山之中,栽在這一個昔日曾在自己手下逃生的賊子手上。

原來這萬妙真人和卓浩然的愛妻杜一娘,相識還在卓浩然之前,尹凡仗著自己外貌俊逸,昔日在江湖上頗有璧人之譽,隻是他內心卻遠比外貌醜惡,也不知有多少個玉潔冰清的少女毀在他的手上。

自從他相識飛鳳凰之後,杜一娘先前也幾乎為他所動,但無論如何一個人,他總是無法將自己的醜行隱藏得住的,套句俗話,這也正如紙裏是永遠包不住火的,日子一久,尹凡昭彰的惡跡自然使顯露出來,杜一娘自然也不會再對他假以半點辭色。

但尹凡也正如大多數貪**好色的男人一樣,得不到手的,永遠最是誘人,他竟想遍了千百種方法,盯在一娘後麵,以期能獲得美人芳心。

杜一娘心底雖厭惡,但是自己武功卻不如人,擺脫又無法擺脫得掉,正在這被自己的美麗招來一身煩惱的少女,為這種卑下的糾纏而煩惱的時候,她遇著了中原大俠卓浩然。

很快的,她就被卓浩然的英風俠骨所動,兩人在蕪湖大豪雲謙的撮合下,結成連理,當時江湖中人都在為這對姻緣欣喜——當然,要除去那惡跡昭彰、滿懷邪念的尹凡了。

這尹凡見到自己的昔心積慮全部成空,羞惱之下,竟在卓潔然和杜一娘的花燭夜,潛入新宅,想以卑賤無恥的下三門伎倆——五鼓雞鳴返魂香,迷倒這一對新人。

但中原大俠那時年紀雖尚輕,閱曆卻已不凡,怎會讓他得手,尹凡的仙鶴嘴尚未扇動——那種江湖上最著惡名的下三門暗器“五鼓雞鳴返魂香”,通常都是裝在一個銅製的仙鶴裏麵,一點上火,兩翅一扇動人迷香就被送出——他被卓浩然盛怒之下的連環三掌,擊傷了右臂,還幸好卓浩然在喜期之內不願傷人,又顧著杜一娘的麵子,才容他逃走。

自此以後,尹凡知道自己無論在哪一方麵、都不是這中原大俠的敵手,羞怒妒恨之下,他竟遠人苗荒,苦求秘技,再人江湖的時候,這武林中的浪子竟然換了一身道裝,武功也更為不凡,行事也更為歹毒,可是他卻仍然不是卓浩然的對手。

他對卓浩然夫婦糾纏多年,卓浩然總是體諒著他和自己的愛妻是相識。

為著免得落下一個氣量狹小的口實,他總是留給尹凡一條生路,尹凡自己忖量,近年來也就知趣一些了。

哪知道此刻卓洽然竟在力除巨害,自己也中了深毒的時候,和這積怨多年的宿仇狹路相逢,更糟的是這一代大快的愛妻愛子全落入了這魔頭的手裏,後果正是不堪設想。

卓浩然劍勢如虹,劍花錯亂,但他自己可也知道這種在武林中已可掃蕩群魔的劍法,此刻已因體內的巨毒而使功力大大地打了個折扣,已拿這種輕功妙絕的魔頭萬妙真人無可奈何了。

他雙目火赤,驀然大喝一聲,劍尾寒芒暴長,腳下方位微錯之間,長劍刷刷,接連搶攻數劍,宛如陣陣電問。

在這種的情形下,這一代大俠的蓄力數劍,勢挾餘鹹,仍然不同凡響,尹凡暗暗心驚之中,長袖連揮,身形倏然滑開一丈。

他方自仗著絕頂的輕功避開這數劍,卻見卓浩然劍勢卻猛然一收,劍尖微微下垂,瞪著火赤的雙目,向他厲聲喝道:“姓尹的,今日我卓浩然命該喪此,隻怪我姓卓的昔年心慈手較,怪不了別人,隻要你姓尹的若還有點人心,我卓浩然就葬送在你手裏,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可是你一--”尹凡敞聲一陣尖笑,長袖微拂,倏然頓住笑聲,陰惻惻地接口笑道:“好說,好說,卓大俠死在區區在下手上,可真有點冤枉。”

他勝算在握,知道時間每過一刻,那卓浩然身受的巨毒也就發作得更厲害,因此他也遠遠地站著,陰陰地冷笑,並不出手,卻隻說些譏嘲的言語,來激發這俠心磊落的卓浩然的怒氣。

卓浩然渾身顫抖,雙眉一根根倒立著,但是仍強自按捺,厲聲道:“我卓浩然和你縱然仇深似海,好朋友隻管把帳算到我一個人身上,你姓尹的隻要說一句話,讓我卓洽然怎麽死法部可以,隻是——”尹凡再次一陣長笑,打斷了他的話,目光邪惡地一轉,道:“卓大俠,你放心,我尹某人雖然在你一代大俠眼中僅隻是個跳梁小醜,可是還不致於對付一個小孩子,卓大俠的令郎,此刻正安安穩穩地和小徒們睡在一起,如果卓大俠撒手西去,他也會活得好好的,一點也出不了錯,至於——”他故意稍稍一頓,看到這已成淺水之龍的一代大俠的臉上,果然閃過了一絲安慰的表情。

尹凡嘴角獰笑一下,又接著道:“至於卓大俠的夫人,那小可更可以擔保她在卓大俠歸西之後,活得會更加舒服,我姓尹的一定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你放心——”他話聲未落,卓浩然又已厲吼一聲,撲了上來,掌中翻飛撲打,是進身致命不要命的招術,顯然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尹凡卻仍是連連陰笑,身形如行雲流水般地閃避著,偶爾長袖一揮,發出好猾而陰毒的一招,旦不到招式用老,便又立刻撤身而退,這魔頭此刻竟想將卓浩然纏得巨毒全發,不支倒地,再慢慢地出手,讓這中原大俠受盡了淩辱再死。

此時山風低嘯,但卻曙光已露。

山崖下方經慘劫的百獸,正都由那條山路退出,一個個垂著頭,夾著尾巴,似乎對方才的那一場慘劫,此時猶有餘悸。

就連虎豹豺狼這類的惡獸,此刻也是無精打采的,威風盡煞,卻像是一隻隻喪了家的狗一樣,甚至猶有過之。

突然——遠處掠來一大一小兩條人影,遠遠看去,隻見這兩人仿佛是禦風而行,連腳尖都沒有朝地麵上點一下,快得難以描述。

走近了才看出這兩人其中高的一人,穿著一身大紅的衣裳,衣服又緊,緊緊地包在她那猶如一段枯竹般的身軀上。

頭上雲鬢高挽,梳的卻是隨唐一代閨中少婦最為盛行的墜馬袋,環佩叮當,在山風中發著極為悅耳的聲音。

這裝束本已不倫不類已極,再一看那臉上,卻更是醜得嚇人,一張幾乎裂到兩腮的大嘴上,卻又偏偏塗滿了胭脂,看上去更猶如血盆似的,深夜之中見了,怕不把她認作夜進才怪。

隻是這又醜又怪的女人,武功卻似好到極處,身形展動處,不但肩不動,腰不曲,就連兩條腿都生像沒有彎曲一下似的。

此刻她右手挽著一個年紀也大約隻有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貼地掠來,這女孩子卻恰恰和她成了一個極強烈的對比,明眸櫻唇,梨窩隱現,競美麗得有如西天王母瑤池邊的玉女。

這紅裳醜婦掠至此地後,對正在激鬥中的兩人眼角都沒有望上一眼,好像是這驚夭動地的巨鬥,並未曾放在她眼下似的。

她掠到山崖邊,目光向下麵一掃,此時那一片盆地上,隻剩下了不知多少條毒蟲蛇獸血汙狼藉的屍身,和那個山璧上的巨洞。

她目光一掃之下,眉頭似乎輕輕一皺,然後轉過身去,朝那激鬥中的兩人望了一眼,兩條掃把似的眉毛,卻又輕輕一皺。

然後她側身朝那正眨動著兩隻大眼睛的美麗女孩子說遣:“瑾兒,你怕不怕?”聲音雖也難聽得嚇人,但語調卻是溫柔的,就像是慈母在對愛女說話似的。

那女孩子的兩隻明眸正一轉一轉的,一會兒轉到山崖下的那一片慘烈景象上,一會兒又轉到那正在山崖上巨鬥的兩人身上。

她目光中,顯然有些害怕的景象,但聽了那紅衣醜女問她的話,卻將她那美麗的頭搖了幾下,抬頭望了那醜女一眼,輕聲道:“娘娘,我不怕。”

那紅衣醜女笑一笑,這一下嘴角真的咧向兩腮了,然後才道:“那麽你就站在這裏別動,我過去問那兩個臭男人一句話。”

女孩子點了點頭,紅衣醜女身形一動,使已掠到卓浩然和尹凡的身旁,雙掌虛空朝兩人中間一推,卻帶去一般無形的勁氣。

此刻那卓浩然體內的毒性已更見發作,此刻隻不過是在掙命罷了,他對這紅衣婦女的前來,起先根本沒有注意到。

但是這醜女雙掌一發,他和尹凡可便都感覺出那股驚人的力道了,雙方都以為對方來了幫手,心中一驚之下,各各身形滑開數尺,目光不期然的落在這醜女身上,自然也全部住了手。

萬妙真人目光一接觸到這紅衣醜女,立刻展顏一笑,道:“原來是溫姑娘來了,想不到,想不到,溫姑娘不在苗疆納福,卻到了這裏來,小可自從多年前和溫姑娘見過一麵,一直深銘在心,更想不到這麽多年來溫姑娘還是朱顏未改,真是一如仙子哩。”

那被稱為溫姑娘的醜女兩隻眼睛瞪在他身上,尹凡說話的時候,她始終聲色未動,不喜不怒,直到他話說完了,才冷哼一聲道:“小子,你少拍我溫如玉的馬屁,我溫如玉可不吃這一套。”

這醜女居然叫如玉,但是尹凡臉上卻沒有一絲玩笑的神色,畢恭畢敬地道:“溫姑娘,你來這裏,有何見教嗎?”那溫如玉又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們打你們的,我可不管,我隻問你,剛剛那山洞裏是不是有一個像五角星一樣的怪物跑出來,現在跑到哪裏去了?”尹凡“哦”了一聲,眼珠四下一轉,才帶著一臉笑容道:“這個小可也不太清楚,溫姑娘最好還是問問這位吧——”他手指一指卓浩然,又道:“這位就是名震中原的一代大俠卓浩然,溫姑娘可曾見過?”自從這紅衣醜女出現之後,卓浩然就閉起眼睛,暗暗調息真氣,他遊俠天下,也知道這紅衣醜女就是久居苗疆、武林中最怪的怪人之一,自稱是醜女的紅衣娘娘溫如玉。

這溫如玉雖然自稱醜女,主平最犯忌的,卻就是別人說她醜,無論是誰,一犯她這忌諱的,她若知道,想盡辦法也要將那人置之於死地。

除此之外,她什麽事都不管,隻要不得罪她,就是有人在她麵前殺了她爸爸,她連眼角都不會瞟一眼,可是她自己卻也從來不去行惡。

武林中,差不多全部知道她這毛病,因此誰也不願意去惹她,這脾氣怪到極處、武功卻也高到極處的怪人,無論人前背後,大家都是稱她為紅衣姑娘,甚至是紅衣仙子。

因此卓浩然知道她決不會伸手幫哪一方,是以他立刻運氣調息,再求一拚,因為他知道今日生既不能,死也死不得,除了盡力一拚,以期能和這魔頭尹凡同歸於盡之外根本別無他法。

此刻那溫如玉聽了尹凡的話,嘴角不屑地撇了一撇,目光就轉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了幾眼,才冷冷他說道:“喂,剛才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卓浩然雙目一張,愕了一愕,他委實沒有注意這女怪人方才說的什麽話,勉強將雙手拱了拱,方想說兩句話,免得招惹此人,須知他此時此刻,是再也不能多結強敵的了。

哪知尹凡卻突然冷笑一聲,搶著說道:“溫姑娘,卓大俠威名赫赫,別人的話,卓大俠是懶得去聽的!”那溫如玉果然又“哼”了一聲,目光又上上下下朝卓浩然掃視著,又冷冷地重複了一句:“剛才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中原大俠名震天下,幾時受過這樣的氣,幾時被人家遇到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的情況過。

此刻他隻覺得心胸之間,仿佛堵塞了一塊極大的石塊,悲憤、怨恨、氣忿,使得這一生舍己為人、仗義行俠的卓浩然若不是顧及自己的愛妻愛子,真要當場橫劍自刎在這黃山始信峰下。

但是他這時隻能強自按捺著,道:“溫大俠,小可身受巨毒,一時疏忽,以致沒有留意閣下的話,還……”他一生磊落,這樣委屈的話,從未說過,叫他再說“請恕罪”一類的話,他如何說得出來,因此他隻得頓住了。

那尹凡冷哼一聲,方想再說幾句挑撥的話,讓這素稱難惹的紅衣娘娘先出於來對付這已是強弩之未的卓浩然。

那麽根本不用自己出手,這一代大俠便認了帳,自己非但毋須背上殺死中原大俠的惡名,甚至還可以在別人麵前賣賣好,再者自己以後也不必擔心有人來替卓浩然報仇。

哪知他如意算盤正在打得叮當作響的時候,卻聽溫如玉已在說道:“我問你方才穿山而出的那隻千年星蜍,此刻跑到哪裏去了?”卓浩然心裏暗歎一聲,忖道:“這溫如玉果然是一代異人,她根本剛來,卻已知道那穿山而出的怪獸的名字,看來這武林畏懼的女魔頭,真的名不虛傳哩。”

他一麵在心中思忖,一麵道:“那星蜍被小可奮力擊傷兩處,又從它出來之處穿入山腹了。”

溫如玉目光一轉,卻又“哼”了一聲,滿臉不信任他說道:“真的嗎?”卓浩然勉強忍住氣,將方才如何有另一怪蛇與那星蜍惡鬥,如何兩敗俱傷,自己又如何以掌中劍力創星蜍的事,源源本本他說了出來。

這溫加玉一麵凝視傾聽一一麵臉上就露出仿佛極為喜悅的光采,但中原大俠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氣力卻更不支了。

溫如玉一轉身,頭上的環飾響了一下,卻又回頭來,問道:“那條怪物可是還在下麵?”卓浩然點了點頭,溫如玉身形動處,立刻掠到崖邊,朝那美貌如花的少女低低囑咐了兒句,竟然縱身朝崖下躍去。

這邊尹凡等溫如玉轉身離去,眼珠一亮,仿佛也突然想起一事,望了卓浩然一眼,冷笑幾聲,竟也朝山崖下掠了過去。

這一來,卻令卓洽然一愕,但他隨即想到,那怪蛇屍身中,必定有著什麽極為難得的奇珍異寶,以致引起了這男女魔頭兩人的貪心,令得尹凡竟暫放下了自己,前去奪寶。

他心念一轉之下,立刻發狂了似的朝先前杜一娘母子存身之處奔去,此刻他已知道自己身中奇毒,活命已然無望。

他僅僅希望在自己身死之前,能把自己的愛妻愛子送到安全之處,能夠逃出魔頭尹凡的毒手,將來也好為自己複仇。

因之他拚盡最後一絲餘力,發狂而奔,這一段路以他這種輕功的人說來,並不甚長,但他此刻卻猶如千萬裏般遙遠。

但終究他還是到了,他隻覺得心胸之中,一陣一陣的腥氣翻湧,目光回掃之處,自己的愛妻愛子卻已失去了蹤跡。

他心中一急,那種惡臭的腥氣就發作得更厲害,真氣也更不繼。

但是父子、夫妻之間的深厚的情感,卻像一種無比神奇的力量在支持著他,他稍微喘了兩口氣,便立刻身形再起,朝前麵奔去。

他仿佛是一隻中了箭的蒼鷹似的,在這片山崖的上下四周搜尋著,這時他喘著氣的聲音,已漸漸變得更為粗大了。

突然——他聽到一陣人語,須知他修為多年,在這種情況下,神智仍未昏亂,於是他立刻循著那聲音的來路飛快的掠去。

在一塊巨石的後麵,他看到有三個垂髫童子正在低聲說著話,看到他來了,便都一起住口,六隻眼睛驚嚇地望著他。

他目光一轉,心頭不禁猛然一陣巨跳,颶地,身形竄了上去。

原來他看到在這三個垂髫童子的身側,扭曲的臥著兩人,顯然被人點中了穴道,這兩人,卻正是卓浩然的愛妻和愛子。

他狂吼,撲到杜一娘身上,渾身骨節卻像是已經鬆散了似的,腦中也一陣暈眩,哇的一聲,張口吐出一股帶著鮮血的酸水來,卻正吐在那淬不及防之下、被尹凡點中了穴道的杜一娘身上。

杜一娘感到自己的丈夫來到,芳心方自一陣驚喜,悄然睜開眼來,卻看見自己的丈夫竟像是受了重傷,竟然吐出血來。

她心中不禁大駭,但是自己此刻穴道被點,除了眼睛尚能動之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將眼光溫柔而悲哀地投在卓浩然身上。

卓浩然知道這已是生死一線的關頭了,自己若不能在極快的時間之內自救,那麽自己不但要命喪此處,最慘的還是連愛妻也會受辱。

於是他勉強掙紮著,想先替妻子解開穴道,但是渾身的骨節像是被咀嚼似的痛苦,生像是有蟲蟻在裏麵攢行著似的?他終究掙紮著,目光投在愛妻身上一掃,知道她所被點中了的,正是氣海俞穴,知道她當時未及轉身,就已被點中穴道。

他心中暗罵一聲,方自伸手替他的愛妻解開穴道——哪知身後突然風聲颶然,自己兩臂同時被人抓住,就像是突然加了兩道鐵箍似的,其痛徹骨。

隨即,身後有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間道:“那條蛇哪裏去了?”卓浩然不用回頭,就知道這兩個聲音一個發自尹凡,一個卻是發自那紅衣娘娘溫如玉。

而就在這同一刹那,飛鳳凰已支起了身子,杏眼圓睜,指著尹幾罵道:“你這該碎屍萬段的賊子,你——你簡直豬狗不如……你……”這飛鳳凰杜一娘雖是江湖女子,但生性如蓮,清香雅淨,罵人的話,說不出口,氣憤之中,罵了兩句,卻罵不下去了。

那溫如玉眼角一橫尹凡,冷冷道:“把你的手放開。”

原來方才他兩人在崖下搜尋一遍,根本沒有那怪獸的影子,兩人急怒之中,又立刻趕來,竟然一人一手,抓住功力已失的卓浩然的雙臂。

尹凡心中一轉,於笑一聲,放下了抓著卓浩然的手,那黃衣童於已撲到他身上,他就用那隻手在這童於頭上拍了一拍。

那溫如玉卻將卓浩然轉了個麵,目光森冷如刀,厲聲問道:“我問你的話你聽到沒有?”哪知卓洽然卻仍然垂著頭,沒有回答,溫如玉那本已醜怪已極的臉上,此刻更猶如山精鬼怪般、因憤怒而變得通紅了。

她手腕一抖,陰毒的內力,便傳到卓浩然身上去,一麵道:“我先讓你嚐嚐這九陰搜骨手的味道,你要是再不說,可別怪姑娘再給你好受的。”

哪知卓浩然垂著頭,連聲息都沒有,溫如玉低頭一看,原來這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俠,身中奇毒之後,又妄用真力,再加上心中的急惱,怎禁得起這兩人的一抓,此刻心脈已斷,這舍己為人、磊落的奇男子,竟喪生在這黃山裏。

那飛鳳凰慘叫一聲,和身撲了上來,血淚交流,一麵慘厲地喝叫道:“你這個……”她氣血方通,就撲上去,卻還不知道她丈夫已經死了。

她這一罵,卻正觸了醜人溫如玉的巨怒,方才她遍尋那身有奇寶的怪蛇不得,已是滿含怒火,此刻更是火冒三丈。

這威懾武林的魔頭此刻冷哼一聲,右掌一揚,將卓浩然的屍身遠遠拋開,手掌一翻就朝飛身撲來的杜一娘劈去。

飛鳳凰杜一娘亦是女中豪傑,武功本也不弱,怎奈她此刻遇著卻是這種異人,又加上她氣血方通,心神紊亂,武功更不及本來。

她眼見溫如玉這一掌劈來,不避不閃,竟想硬接這一掌。

萬妙真人在旁邊看得神魂俱失,大喝一聲:“溫姑娘且慢。”

隨即身形一動,已趕過去,想將他那始終癡心妄想著的美麗婦人救出苗疆異人紅衣姑娘醜人溫如玉的掌下。

但是,他還是遲了一步。

飛鳳凰手掌甫出,就被溫如玉那種驚人的掌力,震得直飛了出去,砰然一聲,遠遠落到地上。

萬妙真人尹凡,跺腳長歎一聲,腰身一擰,掠了過去,他朝杜一娘的身旁蹲了下來,目光一掃,就知道這飛鳳凰杜一娘雖不能和她丈夫同生,竟然也和丈夫同時死了。

萬妙真人癡心妄想了十多年,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不借以好計、陰謀,以各種方法來謀求,但是,到頭來他仍然是一場空。

此刻他緩緩站了起來,目光緩緩地轉到了那鐵青醜臉的溫如玉身上。

溫如玉的目光,卻也正森冷地注視著他,一麵緩緩道:“小子,怎麽樣?”兩人目光相對,久久不分,在旁看著的那男女四個孩子,心裏卻希望他們的師父現在就打上一場,把對方打死。

這些年齡才十一二歲的童子,見了這種場合,心裏竟然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雖然那位美麗的女孩子在她師父將杜一娘劈出去的時候,她那兩隻大眼睛,曾經閉起過一下。

但是,等她眼睛睜開的時候,仍是清澈晶瑩,隻是有一絲憐惜罷了。

最慘的是,那被點中穴道、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俠的獨子卓長卿。

這可憐的孩子雖然穴道被點,但知覺未失,他父母所遭遇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裏,隻是他手腳不能動彈,也不能為他父母拚命罷了。

但是,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卻已因這種仇恨而痛苦得滴血了,這種痛苦和仇恨,便像刀刻也似的深銘在他心裏。

直到許多年後,這種痛苦和仇恨,便變為一般巨大的報複力量,使得武林中許多人,因著這痛苦和仇恨而喪失其性命。

這時天已大亮,但是日光未升,山風勁急,是個陰黯的天尹凡惡毒地望著溫如玉,但是心念數轉之下,不禁暗忖道:“此刻一娘人也死了,我又何苦為這事結下這種強敵呢?”一念至此,竟強笑一聲,望著溫如玉想說話,哪知——突然響起一陣長笑,笑聲穿金裂石,震得溫如玉頭上的環佩都為之叮當作響,那三個男孩竟都用雙手將耳朵堵了起來。

尹凡和溫如玉一起被這笑聲所驚,須知這種笑聲一經人耳,像他們這種內力,便立刻知道發出這種笑聲的人,功力之深,竟然無與倫比。

他們方自大驚,目光動處,隻見一人隨著這笑聲倏然而來,以萬妙真人和紅衣娘娘這種身份武功,竟不知此人從何而來。

隻見此人身上穿著的,競是一襲不知名的細草編成的蓑衣,腳上一雙多耳麻鞋,身量奇高,卻是駝背,麵上虯須滿布,雙目之中,精光暴射,猶如利剪。

而此人右手之中,卻倒提著一條怪蛇的屍身,血跡淋汙,正是方才那條和怪物星蜍惡鬥的怪蛇。

此人一落地,笑聲猶自未歇,而尹凡和溫如玉卻已麵目變色。

因為普天之下,除了一人之外,再無別人有這種裝束,也再無一人有此氣概,溫如玉目光一轉,身形倏然而動,倒退一丈,拉起那女童的手臂,一言不發地如飛逸去。

萬妙真人愕了半晌,朝這突來的奇人躬身施了一禮倒退三步,朝那三個男孩微一招手。

那三個男孩立刻跑到他麵前,這萬妙真人竟夾起三個男孩,也一聲不響地朝山崖下掠去,兩三個起落,使無蹤影。

這虯須駝背老人像是一尊巨大的天神之像似的,站在那裏,身上的蓑衣,在山風中颯然作響。

此刻他笑聲一住,目光放在那兩個一見他麵就默然逸去的魔頭背影上一轉,兩道濃眉微微一皺,然後拂然微咱一聲,目光掃過地上的那兩具屍身之上,不禁微唱著搖了搖頭。

終於,他看到了那可憐而無助地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俠之子卓長卿。

於是他走了過去,寬大的左掌虛空在卓長卿身上揮了兩下,卓長卿隻覺得一般奇異的暖風拂去,喉間一咳,便已能動轉了。

他爬了起來,滿眶的眼淚,便像斷了線似的珍珠,落到他的身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到悲哀的滋味,隻是這種悲哀對一個年方十一歲的童子未說,是太過深邃和強烈些了。

這可憐的孩子那滿含淚珠的雙目在那虯須奇人身上一轉,強自忍耐著,不讓自己放聲哭出來,因為他知道他自己的父親是個鐵血男兒,是以,他也要學他父親的榜樣,在這陌生的人前麵做個大丈夫。

他踉蹌前行了一步,撲地跪到地上,朝那虯須的奇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哽咽著道:“多謝伯伯的救命之恩。”

當一個孩子忍著淚說話的時候,那種情景是最值得人們憐惜的,這髫齡的童子此刻說話的樣子,鐵石人見了都難免為之下淚。

那虯須駝背的威猛老人雙眉一軒,正待說話,哪知這童子在叩謝了救命之恩以後,立刻爬起來,撲到他母親身上,哀哀痛哭起來。

虯須老人閃電般的目光中露出了和藹而憐借的神色,他望這孩子一麵痛哭著,一麵抱起他母親的屍身,放到他父親的屍身旁。

然後這孩子站在他父母的屍身前,可憐而無助地又痛哭起來。

風聲微弱了些,大地似乎也被這種悲哀的哭聲,感染得有些悲哀起來,秋風卷起了山崖旁的一些落葉,在空中飄舞著。

虯須老人目光中和藹的神色也越發濃厚,他朝前麵隨意一跨步,便已到了卓長卿身旁,然後他又仲出巨掌溫柔地撫了撫這孩子的頭。

卓長卿回過頭來,卻見這高大威猛、有如天神般的老人,正望著自己,並且用一種近乎慈父般的親切語調說:“孩子,不要哭了,人死不能複生,你哭也沒有什麽用,你要知道你父親雖然死了,但是他上不愧對天地,下不愧對蒼生,雖然死了,卻比那些活著的人更偉大,更值得你敬佩,你也該學學你父親的榜樣,在世上做個正正當當的大丈夫。”

卓長卿點了點頭,但眼淚仍忍不住往下落,淒楚的樣子,使得這老人也不禁為之長歎一聲,像是自語般哺哺他說道:“天命,天命,我要是不先設法堵住那洞穴,這事也就不會發生,唉!我三十年來,未再傷生,今日卻險些忍不住要動殺戒……”他說話的聲音,逐漸微弱,然後他猛一定睛,望著這孩子,沉聲道:“孩子,別哭了,挺起胸膛,做個男子漢,老夫先和你將你父母的屍身安葬起來,然後——”這虯須老人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一抬頭,斷然說道,“隻要你有決心、毅力,你就跟著我回去,我會讓你學成一身本領,將來,你就可以替你的父母報仇,也可以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這虯須老人話未說完,卓長卿就又撲到跪到地上。

這孩子天資絕頂,何嚐不知道這老人是個絕世的奇人,又何嚐不願意拜在這絕世奇人的門下,學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為父母尋仇。

但是,他記得他父親曾經對他說過:一個男子漢不應該向任何一個人要求什麽,除非你有足夠的力量去報答人家。

因此,縱然他心裏再渴望,口中卻絕對不流露出來,這孩子年紀雖輕,卻已有了他父親那種剛直、耿介而倔強的性格。

然而此刻這蟲、須駝背的奇人自己說了出來,這孩子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道:“伯伯,我無論吃什麽苦,也要學成本事,將那些惡人殺死,報此深仇,伯伯,無論什麽地方,我都願意跟著你去。”

虯須老人點了點頭,望著這倔強、孝順、而又聰穎的孩子,隻見他淚痕雖仍未幹,但小臉上已滿臉露出堅強的神色。

於是他拉起這孩子,他知道十年之後,武林中又將出現一個恩怨分明、義節彰然的俠士,於是他刀。

嚴峻的臉上,又微笑了一下。

這微笑在他臉上逐漸擴散,終於,他大笑了起來,道:“好,好,想不到我司空堯日已近殘年,卻又收了個好徒弟!”笑聲高昂,在這無人的山穀裏飛揚著。

陰霾漸逸,東方有金光射出,照著這一老一少兩個身軀,使人們看起來,生像是兩尊閃耀著金光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