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個證人陳述完畢之後,法庭的門還是沒有動靜。

周雪葵,還沒有到。

羅會江從門上收回目光,有些焦急地握緊了手機。

雲學姐眉頭緊皺,忍不住低聲道:“雪葵怎麽還沒到?不會是又出什麽事了吧?”

季平癱著手,一臉無可奈何:不知道啊,我剛剛給她打了個電話,結果一直沒人接。

姚護雙手環抱,黑鐵似地坐在旁聽席上,麵色陰沉得可怕。

高鴻誌顯然已經看透了一切,露出了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接下來就該輪到周雪葵藥師出庭了吧?不知道她的身體好點了沒有。”

羅會江剜了一眼,硬邦邦地道:“周藥師的身體好得很,不勞你費心。”

高鴻誌露出了標誌性的狐狸笑:“當然要費心了,畢竟她可是重要的證人啊!”

看著羅會江瞬間緊張的表情,高鴻誌的笑意更深了:“周藥師怎麽還不來?她的身體不會又出問題了吧?”

“她……”羅會江緊繃著臉,正準備再說點什麽。突然,法庭的門口處傳來“吱呀”一聲長吟。

一個清脆的聲音破空而來。

“我已經到了!”

周雪葵推開法庭大門,信步而來!

高鴻誌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兩隻眼睛中透出陰沉沉的光。

羅會江、姚護、雲學姐、季平、王少清副院長等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麵露喜色。

在簡單的準備之後,周雪葵站上了法庭。

她腰背挺直,鄭重地開口道:“這一次我站上法庭,就是想要向大家揭示,馬文博先生的真正死因。”

秦九結坐在一旁,將整理好的資料配合著周雪葵的節奏一樣一樣地進行多媒體放映。

因為這些資料都是她經手整理的,因此她做這項工作做地得心應手。

“我們運用循證藥學的方法,對七個中英文主流醫學數據庫進行了檢索。在對檢索結果進行了兩輪細致篩選後,我們共獲得了138篇有關莫卡斯膠囊有效性和安全性的文獻。”

“也就是說,在當下這個時間點,這就是世界上關於莫卡斯膠囊有效性和安全性的全部科學資料了。”

“對這138篇進行數據整和之後,我們可以看到共有28名患者在治療過程中不幸死亡,其中沒有患者死於急性呼吸衰竭。”

“但在被記載的867例未導致死亡的不良反應中,有13例呼吸衰竭相關的不良反應。”

“所以,馬文博先生有很大可能性是因為莫卡斯膠囊的不良反應而死亡的。”

聽到這裏,路琪立刻跳了起來:“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明明已經有呼吸衰竭的不良反應了,明明已經有死亡的風險了,馮醫生還給我的老公開莫卡斯膠囊,這根本就是赤果果的謀殺!”

等路琪發泄完情緒後,周雪葵冷靜地道:“莫卡斯膠囊價格昂貴,而且沒有進入八順市人民醫院的藥品采購目錄中。”

“當初馮醫生要說服你和馬文博先生使用莫卡斯膠囊,恐怕也費了不少心思。”

“路琪小姐,當初馮堅醫生是怎麽說服你們的呢?你能複述一遍嗎?”

路琪哽咽地道:“馮醫生說我老公的病很難治好,但是最近國外出了一種新藥叫莫卡斯,效果很好,可以延遲生存時間。可是……可是……”

路琪哽咽了一下,語調一轉,每一個字都透露出濃濃的恨意:“可是我老公才用了半個月莫卡斯膠囊,就走了!這哪裏是什麽可以延遲生存時間的好藥,這分明就是奪人性命的毒藥!”

她言語悲切,旁聽席上不少人都被感染了,好幾個人也跟著掉下淚來。

周雪葵心中也泛起了一絲不忍,但還是道:“馮醫生說得沒錯,莫卡斯膠囊的確是一個好藥。”

高鴻誌冷冷地道:“按照你的說法,莫卡斯膠囊可是導致了28名患者的死亡,這也算是好藥?”

周雪葵指著多媒體屏幕道:“雖然的確有28名患者因為莫卡斯膠囊的不良反應而死亡,但這138篇中使用過莫卡斯膠囊的患者共有25496人,這死亡的28人僅占其中的0.11%,非致死性的不良反應發生率也僅為3.40%。”

“再看莫卡斯膠囊的有效性,患者的一年生存率為99.32%,三年生存率是87.61%,五年生存率是72.96%。”

“路琪小姐,你老公患上的病是特發性肺纖維化,預計生存期隻有兩年。但是現在有這樣一種藥,它有72.96%的概率可以讓你的老公活到五年,卻隻有0.11%的概率導致死亡——你說,這到底算不算是一種好藥?”

庭審現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鐵一般的數據訴說著鐵一般的事實。雖然在那一刻沒有人出聲,但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莫卡斯膠囊,的確是一個好藥。

馬文博的死,完全就是不可控的意外。

路琪的眼睛緩緩地從大屏幕轉向了周雪葵。她仿佛已經被震呆了,兩個眼睛直直的,空洞沒有光彩。

過了好一會兒,一點高光才重新爬上她的眼睛,隨後是海浪一般洶湧的淚水。

“可是,憑什麽是我的老公?”路琪哭著、吼著,“為什麽他就是那死去的28個人,是那0.11%?為什麽死的會是他?”

“沒有為什麽。如果非要說的話,就隻是馬文博先生運氣不好,遇到了發生率小於0.11%的不幸事件。”

周雪葵的聲音很冷。那一刻,她的身上仿佛帶了點姚護的影子,以絕對的理性說著殘酷的真相。

“沒有人希望這樣的悲劇發生,每一個醫務人員都希望患者能健康平安。但悲劇還是發生了。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如果一定要說錯的話,那就是現在的、還不夠完美的藥學科學的錯。”

“雖然也可以為大部分患者帶來健康,但總是會有人死亡、總是會有人無法治愈,總是會有人出現不良反應。”

“沒有一吃就見效的靈丹妙藥,有的隻是在不斷的出錯中不斷完善的不完美的藥物。而就是這樣不完美的藥物,卻是每一個患者不得不吃的救命藥——這就是殘酷的藥學科學!”

周雪葵清淩淩的眼中含滿了熱淚,嘶啞的喉嚨中帶著哽咽。但她依舊堅持著說完了這番話。

現場所有人都被這番話震住了。

不完美但又不得不吃的救命藥。

殘酷的藥學科學。

現場中的絕大多數人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論調——他們一時間難以接受,恨不得立刻張開嘴反駁。但在心底的最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對他們說: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這真相,殘忍如歌。

路琪的身體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仿佛是秋風中淩亂的枯葉。但她的兩隻眼睛卻一動不動,隻呆呆地望著周雪葵。

“那我老公又算什麽呢?”路琪喃喃地道,淚珠滾滾而下,“我的老公就白死了嗎?”

周雪葵麵色鄭重:“在藥學科學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人的死亡是白費的。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死亡、他們的生命將會化成一座座路標,指引著後來人不斷向前。”

“今天,你的丈夫不幸成為了因為莫卡斯膠囊而死亡的第29名患者。明天,他的死亡就能阻止第30名死亡患者的出現。”

“你丈夫的生命會跨越千山萬水、超越千歲萬年,在藥學科學裏成就永恒——這樣的生命,怎麽會沒有意義呢?”

周雪葵的話如同一記重錘,完全擊潰了陸琪的心理防線。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起來。

輸掉官司的恐懼立刻籠罩了高鴻誌,他嘩地一下站起身來,大叫道:“你這是在模糊重點!就算莫卡斯膠囊有些效果,但超說明書用藥是實打實的違法操作!是對患者的戕害!”

周雪葵眼神瞬間淩厲:“高律師,你知道一個新藥從研發成功到最終上市需要多長時間嗎?”

“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進行藥物臨床試驗,做一期臨床試驗,在健康誌願者身上觀察安全性;做二期臨床試驗,在小規模患者身上觀察有效性;做三期臨床試驗,在大規模患者身上繼續觀察有效性和安全性——每一步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

“想要做完所有的臨床試驗,三年、五年那都算是短的,八年、十年也是常事,有的甚至做了二十年、三十年還是沒有結果。”

周雪葵的每一句話都邏輯嚴密、理論紮實,仿佛是一架精密的□□,在層層遞進之後,會在最後引爆出一顆核彈!

優秀的職業素養讓高鴻誌立刻警覺,他大喊著想要阻止:“我抗議,被告方證人在答非所問、擾亂法庭秩序!”

周雪葵微微一笑,淡定地道:“高律師,請不要太著急,我這不正在回答你的問題嗎?”

“要想在藥品說明書中增加新的適應症,就必須做完整套的臨床試驗。這五年、十年的,藥企可以等、藥品研發人員可以等、醫生可以等、醫院藥師可以等……但患者和患者的家屬等得了嗎?”

“超說明書用藥,就是醫生根據藥物的作用機製,根據疾病的致病機理,結合患者實際情況,在無藥可用的時候,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在你看來,這是違法的操作。但在我們醫藥人看來,不能夠與時俱進、不能夠為患者著想的行為才是最大的違法犯罪!”

“你,強詞奪理!你……”高鴻誌漲紅了臉,正想大力反駁回去,耳邊卻突然傳來一聲顫抖的喝止聲:“夠了!”

高鴻誌詫異地轉過頭,果然看到路琪頹喪地搖了搖頭。

“已經夠了,高律師。”路琪擦幹眼角的淚水,努力地挺起胸膛,“謝謝你願意做我的代理律師,但已經夠了,不需要了……我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

路琪的目光在一眾醫院人員的身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到了周雪葵身上:“周藥師說得對,這件事並不是醫生的錯、也不是醫院的錯……誰都沒有做錯……要怪隻能怪我們運氣不好……”

“再繼續糾纏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就這樣吧,撤訴吧。”仿佛被抽走了什麽執念,路琪的肩膀整個地垮了下去,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高鴻誌皺緊眉頭,勸道:“怎麽會沒有意義呢?如果不把官司堅持下去的話,以後你怎麽辦?你的孩子怎麽辦?你們孤兒寡母的要怎麽繼續生活下去?”

路琪笑道:“我有手有腳,總能帶著孩子生活下去的。”她站起身來,衝著周雪葵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你,周藥師。謝謝你讓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讓我不用帶著愚昧和仇恨度過剩下的人生。”

周雪葵肅穆了眉眼,也衝著路琪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是打從心底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