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琪尖叫起來:“就是馮堅害了我丈夫!你剛剛不是還說,是莫卡斯膠囊導致了呼吸衰竭嗎?要不是馮堅用錯了藥,我的丈夫怎麽可能會呼吸衰竭,怎麽可能會死?”

周雪葵堅定地道:“我剛剛說的,隻是‘有這種可能性’。雖然莫卡斯膠囊的服用時間和呼吸衰竭的發生時間之間有著某種前後的關聯性,但是,第一,莫卡斯膠囊的說明書和相關資料中並沒有提及到它可能導致呼吸衰竭;”

“第二,馬文博先生在服用莫卡斯膠囊的同時還服用了其他藥物,不能排除是其他藥物導致的呼吸衰竭;”

“第三,在馬文博先生出現呼吸衰竭的症狀後,馮堅醫生立刻停用了莫卡斯膠囊,因此沒有複用莫卡斯膠囊後的患者情況數據,也因此不能完全確定莫卡斯膠囊和呼吸衰竭的因果關係。”

路琪的身軀開始顫抖起來,她看向周雪葵的眼神逐漸充滿了仇恨,甚至比對馮堅的恨還要多!

周雪葵毫不畏懼地迎上那道目光,總結道:“綜上所述,馮堅醫生的確超說明書使用了莫卡斯膠囊,但並不能就此斷定是超說明書使用的莫卡斯膠囊導致了馬文博先生的死亡。”

周雪葵的一番話,將原本傾斜的審判天平又重新推回來平衡。

但她說的那番話,卻徹底得罪了原告和被告雙方。這就像是職場上的站隊,保持中立的人總是被雙方針對、嫌棄。

在庭審結束的時候,馮堅醫生、王少清副院長以及其他醫院的人,都對周雪葵投去了厭惡的目光,赤果果地透露著兩個字“叛徒”。

而路琪的眼光則更加露骨,那種純粹的恨意,像刀子一樣刮著周雪葵的皮和骨。

藥劑科的人都默默地將周雪葵圍在中間,盡力地減輕她所受到的壓力。

“雪葵,我們一起坐車回醫院吧?”雲學姐提議道。

周雪葵怎麽會看不出來同事們的關心和愛護,但她更加知道這種時候和他們牽扯得太深,有可能會惡化他們在醫院中的處境。

無論如何,被厭惡的人,隻有自己一個就夠了。

周雪葵打定主意,拒絕了同事們的同乘邀約。哪怕雲學姐再怎麽勸說、秦九結再怎麽露出哀求的目光,甚至就連姚護主動開口,她也都全部拒絕了。

邊野在旁邊提出他可以載周雪葵回醫院,同樣也被周雪葵拒絕了。

“你還是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現在風評不好,你要是和我牽扯太深,上了新聞,是會影響順心藥業的聲譽的。”周雪葵體貼地說道。

最後,周雪葵一個人走下法院的台階,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向遠方。

一陣風吹來,吹起來周雪葵的薄風衣,吹起來一地枯葉,吹出來漫天的迷離。

那一瞬間,眾人不由地心頭一緊,想起一句詩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

周雪葵剛走到醫院門口突然就被一群人給圍住了。

他們有的舉著話筒、有點扛著攝像機、有的舉著手機……一邊往周雪葵的身上貼,一邊竹筒倒豆子似地不停地說著話。

“庭審結果怎麽樣?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看這邊!看這邊!”

“聽說你在現場罵了原告,請問是真的嗎?”

“你說不是馮堅醫生害死了馬文博,你是準備包庇你的同事嗎?”

“你是不是在變相地為原告說話呢?”

看來,經過一個多星期的發酵,這件事情已經成為了八順市的熱點新聞,吸引了一大票想要挖掘勁爆消息的新聞媒體、網紅自媒體。

而在他們看來,在法庭上“反複橫跳”的周雪葵,顯然就是個值得挖掘的點。

周雪葵一邊搖頭拒絕采訪,一邊努力地想要走出人牆回到醫院。就在她剛走到一半的時候,一個尖利的女聲突然響起,隨後是一個雞蛋被砸在了她的額頭。

“你這個混蛋!你該死!”路琪尖叫著,不斷地往周雪葵身上扔雞蛋。

她身後跟著的幾個中年男人,也不斷地衝著周雪葵扔白菜、土豆、泥巴。

“叫你亂說話!叫你亂說話!”

“你個害人精!”

“你不得好死!罪有應得!”

不一會兒,周雪葵就被扔得滿身掛彩,頭暈目眩。

原本圍著周雪葵的媒體人全都一哄而散,將空間完全讓給了醫鬧的人。

他們中沒有一個人上去幫助周雪葵,反而每個人都興奮地兩眼放光,高舉著攝像頭記錄下這難得的一幕。

周雪葵默默地將一切都看在眼裏。

她的身體很痛,但她的心更痛。

原來,堅持公平公正就意味著與全世界為敵,意味著沒有好下場。

她覺得可笑,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真地值得嗎?

又是一個土豆砸在腦袋上,周雪葵眼前一黑,終於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雪葵!”

兩道健碩的人影從兩個不同的方向衝出來,一個伸手接住暈倒的周雪葵,一個脫下外套護住周雪葵的身軀。

姚護和邊野一前一後,護著周雪葵迅速地跑進辦公樓裏。藥劑科的其他人也都跑了出來,擋住了還想要追上去的人群。

可惜,周雪葵沒有看到這一幕。

如果,周雪葵看到了,一定會熱淚盈眶。

她親愛的同事們,在最危機的時刻站了出來,勇敢地擋在了她的麵前,用盡全力保護了她!

周雪葵被放在了臨床藥學辦公室的會客沙發上,秦九結和雲學姐幫她擦拭身體、檢查傷口。邊野和姚護沉默地坐在一邊,眼裏滿是心疼。

忽然,昏迷中的周雪葵晃了一下腦袋,嘴裏喃喃地吐出幾個詞句。秦九結聽了半天,沒聽出個所以然來。

邊野心裏著急,兩步跨在沙發邊,半跪下來,將耳朵湊到周雪葵的唇邊,仔細地聽了一會兒,突然怔住了,眼中的心疼之情隨即更加濃厚。

“怎麽了?雪葵說什麽了?”雲學姐焦急地問道。

邊野輕歎一聲:“她在叫……外公。”

……

恍惚之間,周雪葵發現自己回到了平橋鄉的老瓦房中。

在這套承載了她童年的祖宅中,到處都是熟悉的痕跡,卻奇怪地沉寂著,沒有一個人的身影。

周雪葵有些慌了,一邊叫喚著“外公!”一邊在各處房間中搜尋。結果一轉頭,發現外公正坐在院子裏,拿著一柄芭蕉扇衝著自己笑。

“外公!”周雪葵心中一喜,立刻笑著跑了過去。望著外公那熟悉的慈祥笑容,周雪葵鼻頭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外公,小葵好想你呀……”

每當午夜夢回的時候,都會想起你。

每當遇到開心的事情、難過的事情、喜悅的事情、悲傷的事情,也都想要第一個和你分享。

無數次地設想過,如果當初你的病被控製住了,那自己的往後餘生裏,是不是和你相伴得更加長久,是不是能和你度過更多的美好時光。

每一次甜蜜的設想之後,再回到現實,都會被你已經不在了的事實給擊倒。

“外公也想小葵呀。”外公拉著周雪葵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長條木凳上,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一個年輕一個年老,一個過去一個未來,一切都那麽剛剛好。

外公主動挑起了話頭:“小葵最近不太開心?”

周雪葵剛要搖頭,就聽見外公說:“別瞞我了,我都聽見你跟我說的話了。”於是,周雪葵隻得將搖到一半的動作改成點頭,看上去有點無奈、又有點心酸。

周雪葵低著頭,看著外公滿是皺紋的手,心中一片迷茫:“外公,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想要堅持我最初的夢想,堅持做一個好的醫院藥師,堅持公平公正——但似乎,我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無助地收緊了手指,用自己的手掌細細地感受從外公手掌中傳過來的體溫,絕望地想要從中獲得一點支持。

外公仔細地聽完之後,突然笑了起來:“傻孩子,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對和錯?或者說,對和錯很多時候都是變化的、流動的。”

“對他人來說,如果你做的事情給他帶來了好處,那麽就是對的;如果你做的事情給他帶來了壞處,那麽就是錯的。”

“對的事情可能是錯的,錯的事情可能是對的。對的事情裏可能有錯的,錯的事情裏又有可能有對的。總之,對錯從來都是混沌不明的。”

周雪葵有些急了:“那按照你的說法,我覺得我沒辦法再繼續做事了,因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是錯的。”

“但是,也有可能都是對的。”外公強調道。

周雪葵仔細地想了一下,還是感覺一片迷茫。她的外公對她信心十足,仿佛她的一舉一動隻會正確不會錯誤,但她自己卻沒有那個自信。

“我不明白。”周雪葵搖了搖頭,“萬一我做錯了呢?”

外公笑了起來:“我的小葵怎麽會做錯呢?我的小葵那麽好、那麽善良,隻要她堅持自己的心,那麽就一定不會錯的!”

“堅持自己的心……”周雪葵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撫上胸口,一時間不能理解:“我的心?”

“對,你的心。”外公將芭蕉扇拍在周雪葵的胸口,循循善誘地問道:“小葵,你好好想一想,你最初的心是什麽樣的?你為什麽要把醫院藥師作為自己的終身夢想?”

周雪葵想起往事,眼神不由地柔和了下來:“因為,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很好、很好的醫院藥師。她幫助了我,給我買了藥。我想像她一樣,做一個好藥師,去幫助更多的人。”

她恍然大悟:“所以,我的心是……!”

刹那間,一股暖流從心口流向四肢百骸,更源源不斷地流向了外界。仿佛混沌初開、萬物生長。眼前,有草木抽芽、百花齊放;耳邊,有清風徐來、仙樂飄飄。

周圍的環境驟然變化,老瓦房不見了、小院子不見了、長條板凳不見了,外公也不見了!

周雪葵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一片漆黑之中,隻有腳下有一條蜿蜒的白色小路。

那小路曲折著,一直延伸到黑暗中,看不見盡頭。

周雪葵下意識地想要轉身尋找外公,突然感到肩膀一沉,芭蕉扇的一角扇麵出現在了眼角餘光之中。

緊接著,外公慈祥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來:“我的小葵既然已經想清楚了,就快走吧。你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辦呢。”

周雪葵緊緊地攥著拳頭,渾身顫抖,眼淚控製不住地從眼角滑落。

她在害怕,她有預感,如果她在此刻離開,那麽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外公了!

“外公,我……”

“我的小葵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要外公背在背簍裏,什麽也不會的小葵了。”

外公的聲音中帶著欣慰。

“從今往後,這條路你隻能自己一個人走了,外公也陪不了你了。但是沒關係,外公會在你的身後一直看著你的。”

隨後,周雪葵聽到背後傳來一陣笑聲,感到一股推力通過芭蕉扇傳到自己的背上。

外公催促著:“快走吧,不要猶豫,不要回頭,一直向前。快走吧!”

在外公再三的催促下,周雪葵終於下定決心,奮力地向前跑去。

她一邊跑一邊流淚,大滴大滴的淚珠仿佛雨滴般撒下。她的心痛苦地絞成一團,瘋了般想要回頭,想要回到外公的懷中。

但在最後,她還是牢記著外公的話。

不要猶豫!

不要回頭!

一直向前!

一直向前!

向前!

向前!

向前!

……

周雪葵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臨床藥學辦公室的會客沙發上。

藥劑科的同事們都欣喜地圍上來,說著關心的話。林勇主任走進來,宣布給周雪葵放假一周,壓壓驚。

周雪葵都一一謝過。

隨後,她的目光落到了尋找已久的人影上,急切地道:“邊野,我想跟你借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