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文件,是一份關於馬文博的糾紛病曆點評表。

準確地說是一份刪去了院外用藥刪去了超說明書用藥、刪去了一切對八順市人民醫院□□的糾紛病曆點評表。

周雪葵捧著糾紛病曆點評表,倏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姚護:“你給我這個幹什麽?”

姚護道:“羅會江找過你,讓你出一份有利於醫院的糾紛病曆點評吧?”

周雪葵道:“是的。”

姚護又道:“昨天高鴻誌找你,給你打了感情牌、道德牌,想讓你給出有利於原告的證詞吧?”

周雪葵有些詫異:“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這就是默認了。

姚護冷哼一聲,語調仿佛看透世事的仙人:“見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他睃了一眼周雪葵,道:“像你這種蠢蛋,肯定是既想要維護藥劑科,又想要幫助患者,還想要堅持自己作為藥師的職業道德——最後糾結過來、糾結過去,把自己給糾結死了。”

姚護伸出手指,重重地點了點周雪葵手中的糾紛病曆點評表,道:“所以,我幫你做了決定。你把這份新的糾紛病曆點評交上去吧,這樣醫院那邊就有了交代,你也不用違背自己的職業道德。”

“你更不用擔心我會有負罪感。我和你這種蠢蛋不一樣,我對這份職業沒有過多的幻想,對患者也沒有過剩的同情心——道德綁架,對我不起作用。”

姚護的話又冷又刺,像三九寒冬裏的雪風。但周雪葵聽了,心裏卻漸漸地生出一股暖意來。

姚護,果然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在最關鍵的時刻,用他自己獨特的別扭的方式幫助周雪葵。

周雪葵體會到了姚護的深意,心裏十分感動:“謝謝你,姚老師。”

“不用謝我,我隻是不想白白失去一個小組成員。”姚護抱著文件夾走出辦公室,冷冷的聲音遙遙傳來,“你雖然蠢,但好歹能幹點活。”

姚護的身影漸行漸遠,周雪葵心中的暖意逐漸消散。

現在,擺在她麵前的是終極的艱難選擇——她到底要不要上交這份被潤色過的糾紛病曆點評?

……

手表中的時針已經跳轉到了九點。

彎彎的月牙也早已高高掛到了深藍色的夜空中。

白日裏喧鬧的醫院逐漸歸於平靜,變得鮮少有人進出,但邊野等了好幾個小時的人還沒有從醫院裏出來。

白天的醫鬧事件之後,邊野就一直很擔心周雪葵,恨不得馬上就去確認她的狀態。

但可惜的是,他因為卷入醫鬧事件而需要走一些流程。等他把事情都處理完之後,就已經到了醫院的下班時間。

邊野決定在醫院門口等周雪葵出來,和她聊一聊白天的事情。

但他等呀等,等了好幾個小時,卻始終沒有等到周雪葵。

她是在加班嗎?還是被什麽事情給絆住了?或者是突然自己病倒住院了?

還是……?

短短的幾分鍾內,邊野的腦袋裏就轉過無數個念頭,仿佛有一根長長的勺子,將他都一汪心湖攪動得混亂不堪。

在第139次抬起手腕看時間後,邊野一咬牙,決定不等了。

他走進醫院,徑直地向著臨床藥學辦公室前進,卻在拐角之後被一個人影吸引了目光。

那個人影孤寂地坐在一樹繁盛的紅花下,低垂著頭,纖細脆弱的脖頸完全暴露在冷冽的夜風中。

細碎的劉海隨風飄揚,讓她單薄的身影更增添了許多易碎感,像火中的冰淩、水中的月亮,稍一碰觸,便會支離破碎。

那種藏都藏不住的悲傷感滿溢出來,邊野隻看了一眼,就心疼得不得了。

“雪葵,”邊野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你怎麽坐在這兒?”

邊野伸手握住了周雪葵的肩頭,手下的肌膚傳來冰冷的觸感。從這個溫度來判斷,周雪葵想必已經在風中坐了好幾個小時了。

邊野的心中又是一陣疼痛——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見不得她受一點苦楚。

邊野趕緊脫下外套,籠在周雪葵的肩頭。

周雪葵推拒了幾下,但邊野沉著臉,以不容拒絕的氣勢加重了手上的力量:“穿上。身為藥師的你都生病了的話,還怎麽去照顧病人?”

邊野知道,周雪葵最在乎的,就是身為醫院藥師的工作。

果然,一聽到這話,周雪葵立刻停下了動作,順從地披上了外套。

“謝謝。”周雪葵拉了拉外套衣領,低聲感謝著。

“不客氣。”邊野在周雪葵的旁邊坐下,側頭,靜靜地打量著她疲憊的眉眼,“出什麽事了嗎?”

邊野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沒有精神的周雪葵。

在他的記憶中,周雪葵總是笑著、跑著、生機勃勃,如同雪地中盛開的向日葵,給所有人都帶去奇跡、希望和溫暖。

但現在的周雪葵,卻像是一朵即將枯萎的花,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頭。

“沒什麽的……”周雪葵扯出一個笑容,想要把這件事給敷衍過去。

她轉過頭,看向深深的夜色,再一次陷入沉默。

邊野看著周雪葵的耳垂,那可憐的小東西隨著周雪葵的動作輕輕顫動,仿佛是一滴將落未落的眼淚。

邊野沉吟了片刻,輕聲道:“有些時候我在想,今生能夠遇到雪葵你真地是太好了。”

“在遇到你之前,我隻是個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是個按部就班的傀儡娃娃。但在遇到你之後,我開始重新認識了自己,開始知道什麽是生活、什麽是人生、什麽是夢想。”

邊野的這番誇耀,可以說用詞是十分地誇張了。但偏偏他語氣誠懇、眼神清澈,怎麽看都是一片坦誠。

他是真心實意地這樣覺得的,於是也就這樣說了出來。

周雪葵知道邊野的真心,但正因為她知道,所以這番話聽到耳朵裏才更覺得酸楚。

“我……一直都很努力地想要實現自己的夢想。”略微的沉寂之後,周雪葵輕輕地開了口。“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很用力很用力。”

“我把這一切都看成是打怪升級的線性遊戲,並堅信隻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夠打贏一個又一個的大魔王。”

“可是,這個世界又哪有那麽簡單呢?”

“貪、嗔、癡、恨、愛、惡、欲——人有各種各樣的感情,又有各種各樣的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會陷入悲傷和怨恨當中,生命也就失去了光彩。”

“那種人人友愛、人人滿足的和諧世界是隻存在於幻想中的,真實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充滿了憤怒和取舍,努力了並不一定會成功,做了正確的事情也不一定會被稱讚——甚至連什麽是正確的事情都是不一定的。”

“像一個黑色的巨大漩渦,顛倒了上下、左右、黑白、生死……把所有人都拖入了尖叫的地獄。”

“在這個過程中,醫院藥師能夠做的,真地是太少太少了……”

周雪葵的一番話,似乎是在對邊野訴說,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語焉不詳,又顛三倒四。

邊野雖然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麽,但卻被其中悲傷的情緒給深深觸動了。

邊野將周雪葵送回了家,在周雪葵下車的最後時刻,邊野終於將憋了一路的話說了出來:“雪葵,這周末我帶你出去玩一玩,散散心吧?”

他的眼中充滿了擔憂。

他能夠看到,一股抑鬱的情緒在周雪葵的胸中不斷地膨脹、膨脹……像個已經充滿了氣變得圓鼓鼓的氣球,卻還在不斷地被人往裏充氣。

他害怕,害怕那個氣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爆炸。

周雪葵衝著邊野安慰一笑:“謝謝你,不過不用了。這周末,我想自己靜一靜。”

在她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想要去的地方。

看著周雪葵漸行漸遠的落寞背影,邊野打通了一個電話。

“喂,是雲學姐嗎?藥劑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我第一次看見周雪葵變成了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電話那頭的雲學姐沉默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雪葵她,她太……”

時間一晃就到了周末。

這一天,周雪葵推掉了所有的邀約,也婉拒了父母的陪同,一個人坐上了搖搖晃晃的大巴車。

在一路盤山繞水之後,終於來到了她闊別已久的故鄉,她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多年的地方。

外公雖然故去多年,但外婆還一直住在老房子裏。周媽媽、周爸爸也多次想要把外婆接到城裏去享福,但外婆總是以住不慣為由拒絕了他們。

“我要是去城裏了,家裏的雞怎麽辦?地怎麽辦?房子怎麽辦?難道就都撂荒了?再說了,城裏的房子都是樓房,人都是住在半空中的,住得人心都是懸的。我還是喜歡住在老瓦房裏,腳踏實地、頭頂青天,人才踏實。”

外婆說這話的時候,手裏正在翻動著新醃好的豇豆。

外婆雖然年紀大了,但依舊堅持種地。

她每年都會種不少的豇豆,等到大量成熟的時候就全部摘下來,醃鹽、曬幹,做成可口的幹豇豆。

周雪葵最喜歡外婆做的幹豇豆燒肉。外婆也知道她喜歡,每年做好了幹豇豆都會給她寄一大包過去。

周雪葵這次回來得匆忙,但外婆依舊堅持給她做了一大碗幹豇豆燒肉。

周雪葵為了糾紛病曆的事情,心情鬱悶了好幾天,每天都沒什麽胃口。但一聞到了幹豇豆燒肉的香氣,原本沒胃口的胃袋突然發出了呐喊,吵著鬧著要吃要嚼。

周雪葵大口吃著幹豇豆燒肉,大口嚼著田裏產的新米,周身縈繞著從瓦房空隙裏吹來的田野清風,整個人突然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在不斷地輸入。

生命。

生命!

那一刻,周雪葵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吃好了飯,洗好了碗,周雪葵才終於說出了這次來的目的:“外婆,我想看看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