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被那充滿煙火氣的溫柔氣息包圍,心情才終於平靜了一些。

客廳中亮著暖色調的玉蘭花吊燈,照得整個房間都暖洋洋的。周媽媽和周爸爸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發上,相互依偎著,閑適地看著電視。

“雪葵,回來啦?”聽到門口有動靜,周媽媽抬起頭問了一聲。

周雪葵站在門口走廊,一邊換鞋,一邊嗯了一聲。

周媽媽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拉長了嗓音問道:“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周雪葵拿著鞋子的手頓了一下,隨後又繼續著動作,若無其事地答道:“臨時加了個班。”

周媽媽“哦”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追問。

自從周雪葵入職八順市人民醫院之後,三天兩頭就會加一下班,有時還會整夜整夜地呆在醫院不回家。

周媽媽和周爸爸雖然心疼,但想到醫療行業就是這樣一個一天24小時、一年265天都不休息的行業,最終也隻能慢慢地逼著自己習慣了。

在短暫的平靜之後,周雪葵心中的那根天平指針又開始劇烈搖動起來,心亂如麻。

她走進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一邊喝著一邊四處打量,迫切地尋找著某個轉移情緒的事物。

此時,電視裏正播放著一個古裝劇。

劇裏麵一個惡霸地主欺淩了一位貧窮可憐的農家女,農家女將那位惡霸地主告上了縣府衙門。縣令審問惡霸地主時,惡霸地主百般抵賴,還拿出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據。

樁樁件件,證據確鑿。

眼看著惡霸地主就要逃脫法律的製裁,農家女悲痛欲絕,幾乎要當場尋死。

縣令聽後,問道:“你說你六月初八那日在隔壁臨溪縣訪友吃酒?據我說知,從原告所在新白村到臨溪縣需要經過一條官道,是也不是?”

惡霸地主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小人六月初八去臨溪縣訪友時,走的就是那條官道。”

縣令從桌子上拿出一封信,說道:“這是官道驛站的驛丞上交本縣令的公文,裏麵寫著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五,驛站附近連下六天大雨,有巨石滾落阻塞官道。驛丞在雨停之後,連日搶修,直到六月十二才終於將官道疏通。”

縣令的聲音一頓,斜著眼看向跪在堂下的惡霸地主。果然,那位惡霸地主的臉色由紅轉白,額頭上也滲出了滾滾汗珠。

縣令冷哼一聲:“從六月初五到六月十二,官道皆被巨石阻塞,不通往來。你卻說你六月初八那日通過官道去了臨溪縣。請問你是怎麽過去的啊?你是飛過去的嗎?”

惡霸地主的臉色頓時由白轉青,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縣令一拍驚堂木,大喝道:“大膽刁民,大堂之上居然還敢欺瞞,還不快從實招來!”

惡霸地主立刻嚇得魂飛魄散,不住地磕頭求饒,將自己所作的惡行一股腦全招了。農家女沉冤得雪,喜極而泣。

事後,縣令的朋友感慨:“老天爺也在幫那位可憐的農家女啊。若是沒有那一場大雨,讓官道阻塞,那惡霸絕不會這麽輕易地招供的。”

縣令狡黠一笑,從懷裏掏出那份公文,交給了朋友:“你看看。”

朋友打開信封一看,裏麵居然是一張白紙,根本沒有什麽驛丞公文!

呆愣了片刻之後,朋友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公文、大雨、官道阻塞……這些統統都是縣令編造的!

電視機外,周媽媽和周爸爸都拍手叫好:“這個縣令真聰明!”

周雪葵心裏很有觸動:“可是,這個縣令的行為是違規的吧?這種用欺騙手段拿到的證詞,理論上是無效的。”

周媽媽磕著瓜子道:“看個電視劇而已,不用那麽認真的。再說了,這個縣令要是不這麽幹,那個農家女就要輸官司了呀!農家女被惡霸欺負就已經很慘了,還不能得到法律的幫助,那也太慘了吧!”

周爸爸在旁邊連連點頭:“就是啊,所謂‘法理不外乎人情’。歸根到底,法律還是要幫助弱小的。就像那個很火的那個……羅翔老師說的:當一堵又高又硬的牆和雞蛋撞在一起的時候,要永遠選擇站在雞蛋那一邊。”

周媽媽抱著自家老公親了一口:“對,就是要站雞蛋!農家女這麽都這麽慘了,如果縣令還光想著自己的烏紗帽而在那裏走程序、不辦事,那他就是個人渣!”

周爸爸附和道:“對,大人渣!”

周爸爸、周媽媽的話仿佛一擊重拳,狠狠地砸在了周雪葵的心髒上。周雪葵頓時心神搖曳,難以自持。她趕緊衝到自己的臥室裏,在黑暗中將自己窩進了柔軟的棉被裏。

如果說路琪是脆弱的雞蛋的話,那麽醫院和藥劑科就是那堵又高又硬的牆。

那麽,站牆而沒有站雞蛋的自己,是不是就是個人渣呢?

在她的心裏,那不斷搖動的天平指針悄悄地向著某一個方向偏了一點。

第二天,周雪葵照常上班。當她剛剛完成查房回到臨床藥學辦公室的時候,雲學姐突然急衝衝地跑了過來:“雪葵,不好了!小秦被人打了!”

周雪葵一驚,趕緊跟著雲學姐跑向了門診藥房。

原本坐在辦公室裏的姚護,也跟著衝了出去。

……

對於秦九結來說,這一天本來應該是很平靜普通的一天的。

她平靜普通地從家裏來到醫院上班,平靜普通地坐在門診藥房的發藥窗口上,平靜普通地進行著審方發藥的工作。

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中年男人鑽到了人群的最前排,衝著秦九結伸出了手:“喂,我要退一下藥。”

秦九結停下手裏審方的動作,一看,發現那人手裏拿的藥是一支破傷風抗毒素注射液。

這種藥是需要冷藏保存的,但那人手裏拿的那支藥也不知道已經被拿在手裏多久了,整個安瓿瓶上已經沒有了冷氣。

秦九結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那支藥上麵的溫熱氣息。

秦九結一邊將手裏的藥歸攏好,一樣一樣地發給原本等在窗口的患者,一邊答道:“不好意思啊,這個藥不退的。”

中年男人立刻提高了嗓門:“你們憑什麽不給我退藥?之前有個人來退藥,你們不也給他退了嗎?”

秦九結耐心地解釋道:“剛剛那個人退的是常溫保存的藥,你這個是需要冷藏保存的。我們無法判斷這個藥發出去了多長時間,也無法判斷它的質量是否還合格,所以我們不接受退這個藥。”

中年男人大叫起來:“這個藥就是我今天早上才拿到的!這才過去幾個小時?你憑什麽不給我退?”

秦九結站了起來,態度堅決:“對不起,這個真的不能退。這個是冷藏藥品。它不冷了就失效了,我們不能收有質量問題的藥,這也是為了其他患者著想。”

盡管秦九結反複解釋,但中年男人就是不聽,站在發藥窗口上一個勁兒地大喊大叫,非逼著秦九結退藥。

季平原本在後麵的辦公室打資料,聽到前麵傳來的爭吵聲,出來看了一會兒,拉住一個正在配藥的藥師道:“卓強呢?讓他出去壓一下子場子。”

那個配藥的藥師滿臉焦慮:“強哥昨天上夜班,今天休息。”

季平心頭一顫,暗道一聲完了,趕緊快步走到發藥窗口邊,也跟著勸中年男人。

但那個中年男人一見大家都在看向自己,情緒反而更加激動了。

他揮舞著拳頭,大聲叫嚷著:“你們又沒跟我說過這個藥需要冷藏,憑什麽現在不給我退藥?這都是你們的錯!今天無論如何,你都必須要給我把藥退了!”

“這位大哥,真的退不了……”秦九結的話音還沒落,一個巨大的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臉上,直接把她抽飛到了旁邊。

中年男人似乎覺得這樣了還不夠,雙手撐著發藥窗口的台麵,一隻腳搭在台子上,就想要翻身進去繼續追打秦九結。

季平先是呆了一下,隨後立刻反應過來,抓著中年男人的手,不許他翻進門診藥房的工作區域。其他藥師見了,也趕緊衝過來堵住中年男人。

從神經科趕來的邊野見到此情此景,立刻一把握住中年男人的手腕,一個翻轉,一推一壓,就將中年男人反手壓製在了發藥台上,疼得中年男人哇哇大叫。

醫院保安接到了圍觀群眾的報告,終於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控製住了現場的局勢。

周雪葵趕到的時候,秦九結正被幾個藥師從地上扶起來。她的臉頰紅了一大片,嘴角還被磕破了。

周雪葵先是向邊野點頭致謝,然後趕緊拿了個冰袋給秦九結敷上。要不然的話,等過一會兒,秦九結整張臉都會腫起來的。

女孩子的臉,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傷害。

中年男人和邊野被保衛科帶走問話。

秦九結被幾個藥師扶著回到了後麵的休息室裏,低著頭,默默流淚。

一群藥師見了,每個人心裏都不好受。

季平歎了口氣,衝著周雪葵道:“我一會兒要去和保衛科說一下事情的經過,你要不要先把小秦帶到你那邊去?”

周雪葵搖了搖頭:“算了吧。她都這個樣子了,呆在哪裏都是沒法工作的,直接回家休息吧。”

季平想了想,跟著點了點頭:“小秦正好還有兩天假沒休,就一起休了吧。”

說完,季平蹲下身,憐愛地撫摸著秦九結的腦袋:“小秦,好好休息幾天,不要胡思亂想。”

見秦九結輕輕地點了點頭後,季平這才離開了門診藥房。但在她的心裏,依舊為秦九結擔憂,一步三回頭。

周雪葵坐到秦九結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小秦,你不要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

“周老師……”

周雪葵的話音還沒落,秦九結的聲音突然在安靜的休息室裏響了起來,清淩淩的,像冰渣子似的。

“我要辭職,我不想當醫院藥師了。”

周雪葵的瞳孔驀地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