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枝母親身上的氣勢徒然一升,像一尊曆經千年風霜的大佛,帶著厚重的威壓向下迫去。

周雪葵不由得再次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中年女人,她的容貌和柳青枝有八分相似,一雙眼睛尤其相像。

歲月在她的眼睛周圍增添了許多橫向的紋路,由下眼角向著太陽穴的方向放射狀延伸,看上去像一隻張牙舞爪的毒蜘蛛。

毒蜘蛛那圓滾滾的身子轉了過來,亮出了尖銳的螯肢——周雪葵恍然驚覺,原來那不是蜘蛛身體,而是柳青枝母親渾圓的黑眼珠,尖銳的螯肢是眼珠上的高光。

“大姐,你為什麽要這樣說啊?”周雪葵試探著問。

柳青枝母親歪頭看了周雪葵一眼,眉目間突然帶上了一股與年齡極為不符的嬌媚:“因為啊,我也曾經是一個很有舞蹈天賦的人。”

柳青枝母親抬起頭,眯著一雙眼睛,細細地打量陽光下青春鮮妍的花兒,忽高忽低的腔調仿佛從遠方傳來的歌。

“我練舞比小枝更早,練的時間比她更長,我甚至還一度進入了歌舞團——可是,那有怎麽樣呢?”

“辛辛苦苦跳一個月,拿到的錢還不夠一個星期的花銷。千方百計地接點私活,老板翻臉就不認賬了。”

“年紀一天比一天大,傷痛一天比一天多,花銷一天比一天高,掙到的錢卻一天比一天少。”

“到最後,歌舞團還解散了……嗬!”柳青枝母親放肆地嘲笑起來,“跳舞有什麽好的?消耗自己的時間、摧殘自己的身體——結果連養活自己都辦不到!傷了痛了也沒有人心疼!”

“還是趁著年輕,多讀點書,出來找份安穩的工作才是正經事!”

下了狠心、用了力氣,柳青枝母親就那樣生生地扯開陳年的舊傷疤,露出裏麵血淋淋的傷口。

或許是痛到了極致,一直要強的柳青枝母親也抽了抽了鼻子,由眼角緩緩地滑下一滴淚。

周雪葵看著那明明滅滅的淚光,心中不由地一陣酸楚。

以前,她隻覺得柳青枝母親蠻橫、□□、不講道理、暴躁易怒,覺得完全是柳青枝母親造成了柳青枝的悲劇。

但她萬萬沒想到,在那一切的衝突之下,居然還藏著這樣一段痛苦的往事、含著這樣一片淳淳的愛子之心!

而作為一個已經三十歲的成年人,在心裏的一個角落裏,周雪葵甚至有些認同柳青枝母親的話。

所謂“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為了子女長久的生活幸福,父母有時會狠心做出傷害子女的事情。

而那些被傷害的子女,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傷害、他們的血、他們的淚又都是那樣鮮活、那樣生動、那樣刻骨銘心!

這個時候,到底是支持不斷加深傷害的父母,還是支持拚命反抗的子女——這恐怕,是世界上最難做出的抉擇了。

周雪葵默了一下,緩緩地從手提袋中拿出那本換上了教科書封麵的日記本,遞給了柳青枝母親:“大姐,我想請你看看這個。”

柳青枝母親有些不解,但當她翻開封麵後,頓時露出震驚的表情。

她急急地瀏覽起日記本裏的內容,仿佛一個貪婪的饕鬄,不肯放過其中哪怕一個字詞、一個標點。

周雪葵這樣做,其實是有深意的。

本來,她完全可以一上來就拿出日記,然後再和柳青枝母親推心置腹,問出這位母親行動的原由。

但是這樣一來,柳青枝母親的情緒會被一直壓抑住,直到後半程才爆發出來。到那個時候,柳青枝母親不僅不會認為自己有錯,反而會覺得極度委屈,覺得恨自己的柳青枝是個白眼狼。

反之,像現在這樣,一開始就引導柳青枝母親說出自己的故事,讓她把積壓在心裏的情緒先全部都發泄出來。

那麽,在柳青枝母親情緒緩解之後,再把日記拿出,她的情緒和關注點自然而然就會轉移到日記上。

這個時候,柳青枝母親才有可能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柳青枝內心的痛苦,才有可能靜下心來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周雪葵仔細觀察著柳青枝母親的神情。

果然,在一開始短暫的憤怒之後,柳青枝母親的眼中更多的是納罕和悲傷。

“小枝她……她就這麽恨我嗎?”柳青枝母親合上日記,半晌,終於呆呆地吐出這麽句話來。“我明明,都是為了她好呀……”

周雪葵心中有些可憐她,但還是堅定地說道:“大姐,當初你學跳舞,一路堅持著進入了歌舞團,成為了職業舞者。盡管後來經曆了那麽多的磨難,你也從來沒有後悔過走上那條道路,不是嗎?否則話,你怎麽肯讓柳青枝也去學習舞蹈呢?”

“你拚命地阻止柳青枝繼續跳舞,隻是因為你害怕,孩子經曆失敗,承受痛苦而已。你害怕的,從來都不是舞蹈本身。”

“那麽,為什麽不讓柳青枝試一試呢?時代已經不同了,人也不同了,或許柳青枝的未來也會有所不同的。”

“即使……即使是最壞的情況,柳青枝也沒有成為一名家喻戶曉的舞蹈家,但至少在這條追求夢想的道路上,她曾經全力以赴過。當她白發蒼蒼回首往事的時候,她可以自豪地說出‘我不後悔’。”

柳青枝母親不住地搖頭:“不行,這怎麽能行?小枝還那麽小!她知道什麽?她根本不明白,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是多麽地艱難。”

周雪葵輕輕握住柳青枝母親的肩膀,柔聲道:“大姐,我很明白你對自己女兒那種深刻的愛意。可是有些時候,愛不是捆綁,而是分離;愛不是守護,而是鍛煉;愛不是溫室中的花朵,而是風雨中的鬆楊;愛不是殫精竭慮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而是授人以漁讓對方獲得長久的成長。”

“我、我、我……”

柳青枝母親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枯葉一般。她將日記本緊緊地抱在胸口,埋著頭,哭得泣不成聲。

“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

“我錯了。”

看著柳青枝母親頭頂的發旋,周雪葵的眼中也蓄了不少晶瑩的水波,她輕聲道:“大姐,或許,這些話你當麵對柳青枝說可能更好。”

柳青枝母親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的視野中突然多出了一副輪椅。順著那細瘦的腳踝往上看,是同樣淚流滿麵的柳青枝。

原來,就在周雪葵和柳青枝母親在花樹下談話的時候,秦九結就推著輪椅和柳青枝躲在花樹背後的灌木從旁,將整場談話一字不落地聽了過去。

母女兩個相互對望著,誰都沒有說話。但那洶湧的情誼,卻通過兩雙眼睛不斷地交流著。

最終,這對曾經相互怪罪、相互責罵、相互怨恨的母女,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不再有一絲的罅隙。

周雪葵微笑著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和秦九結相視一笑,甚是欣慰。

柳青枝母女就此和解。柳青枝母親同意了女兒繼續學習舞蹈的願望。柳青枝不但收下了小雨送來的手提袋,也開始積極地配合治療。

“我一定要好起來!我還要繼續跳舞呢。”當再一次查房的時候,柳青枝露出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世界舞王,站在最高的國際舞台上,讓全世界的觀眾都為我鼓掌、為我喝彩!”

那笑容,充滿希望。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在這天下午,痛哭一場的柳青枝母女好不容易才終於平複了情緒。

柳青枝母親接手了輪椅,表示要帶著自己女兒在醫院花園裏逛一逛。

這種時候,周雪葵自然是不會去打攪這對想要度過二人世界的母女,很識趣地帶著秦九結先離開了。

“小秦,走吧。”周雪葵招呼著還在發怔的秦九結,伸出手在實習藥師的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秦九結看了看柳青枝母女的背影,眼中充滿了羨慕和向往:“她們這樣真好呀……如果我和我的父母也能這樣就好了。”

周雪葵瞅了秦九結一眼,笑反問道:“你為什麽覺得自己和父母就不能這樣了?”

秦九結一時被問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半天,才終於開口:“我父母……他們……他們……”結結巴巴地說了老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周雪葵鼓勵道:“人和人之間沒有太大差別的。柳青枝可以和她的母親和解,你當然也可以和你的父母和解。隻要好好地去交流,就都沒有問題的。”

秦九結有些心動,但又有些猶豫:“算了……沒用的。過去的25年,我也試圖和他們講過我的想法,但他們全都否決。現在就算再和他們談,也談不出什麽結果的。還是算了,不浪費這個力氣了……”

周雪葵想了想道:“以前我看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時,對有個情節印象很深刻:說是十大高手被困在了山洞裏,決定挖地道逃生。他們挖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挖通,於是他們心灰意冷地放棄了。最終,他們都慘死在了山洞中。”

“後來,令狐衝和任盈盈也被困在山洞中,便想循著前任的地道繼續挖掘。結果他們隻挖了一下,那地道就被打通了。原來,十大高手已經挖完了大部分的地道,卻在99%的地方放棄了。”

“小秦,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或許隻要多堅持那麽一下,很多事情就能夠成功。”

見秦九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周雪葵也不再多言,帶著她準備回到臨床藥學辦公室。

結果,兩個人剛剛轉過灌木叢,就撞上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