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藥學谘詢窗口見麵後,周雪葵再也沒有見過單星星。問了婦產科的醫生護士,這幾天也沒有單星星的病人來就診。

很顯然,單星星還在抗拒著檢查胎兒性別、抗拒著有可能打掉孩子的這件事。

等了幾天,周雪葵心急如焚,實在是等不了。

身為醫務工作者的她很清楚,孩子越大越不好打掉,對母體的損害也越大。

身為女性,她能夠理解單星星對孩子的珍視、也能夠理解單星星的抗拒心理。

但是……

但是她真地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單星星生下這個注定患病的孩子,然後為此痛苦一生。

所以,為了單星星,她必須得去做這個“惡人”,必須得去做這件“惡事”!

周雪葵調出單星星的病曆,找到了單星星和陳剛的電話,開始一個一個地聯係他們。

周雪葵剛剛拿起辦公室裏座機的聽筒,就被姚護按下的掛機鍵。

“姚老師,你這是在幹什麽?”工作以來第一次,周雪葵對姚護用上了急躁的語氣,“我還有事呢!”

姚護居高臨下,眉頭微皺:“不要再幹了。”

周雪葵的動作一頓,抬起頭,靜靜地望著姚護:“你知道我要給誰打電話?”

問出口後,周雪葵又覺得自己好笑。醫院之中無私事,每個人有點什麽風吹草動,很快就能傳得全員皆知。

單星星的這件事情鬧得這麽大,秦九結或者雲學姐,恐怕早就告訴了姚護。

兩人四目相對,眼神在空氣中進行著無聲的較量。

周雪葵動作繼續,掰開姚護的手指,重新撥打電話:“你既然知道我要給誰打電話,就不要阻止我。”

姚護手指落下,“哢嚓”一聲又按下了掛機鍵。

“蠢蛋!你嫌給自己招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姚護眼神冰冷:“你已經盡到了告知的義務,這就夠了。不要再繼續了!”

周雪葵道:“我必須繼續!我不能讓她生出會讓自己後悔的孩子。”

“你憑什麽覺得她一定會後悔?你少自作多情了!”姚護冷哼,眼神中仿佛浮現了冰渣,“你也是在腫瘤科呆過一段時間的人了。腫瘤科裏那麽多無法救治的的重病患兒,他們的父母何曾後悔過?”

眼前浮現出小軍和小楓的模樣,周雪葵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掙紮。但終究,所有的猶豫都化作了堅定。

“那是不一樣的。腫瘤科的孩子們是生下來之後患的病,是無可奈何的命運。但單星星的這個孩子還沒有生下來,一切都還有挽回的機會。”

“更何況,腫瘤科的患兒家長們,就算沒有後悔過,也承受過難以想象的痛苦。我為什麽,不能替單星星避免掉這種痛苦呢?”

“無論如何。單星星是我的病人,我得對她負責!”

“單星星已經出院了!她已經不是你的病人了!”姚護也提高了聲量,兩隻眼睛如同淬過火的寒鐵,“適合而止吧,周雪葵!”

理論上是這樣的沒錯。

就在這個時候結束,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但是……

“我怎麽止得住?”周雪葵道,“一個盲人走在山道上,前麵不遠處就是萬丈深淵。我看見了,叫了一聲‘前麵有深淵,不要再走了’。那個盲人動了動耳朵,繼續往前走。”

“這個時候,難道我就要就此離開,不再繼續阻止了嗎?難道我就要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盲人掉進深淵裏麵嗎?”

“我辦不到啊,姚老師……”周雪葵捂著自己的胸口,柔聲道,“如果在這個時候,我不再試一次,不再上前去拉一把。我作為一個人的良心不會接受,我作為一名醫院藥師的職業道德也不會接受的。”

周雪葵柔軟的手指覆蓋在姚護帶著薄繭的手指上,一點一點,緩慢又堅定地把它從掛機鍵上移開。

周雪葵一字一頓地道:“姚老師,你罵我蠢蛋也好,罵我自作多情也好,你罵我什麽都好……這個電話,我今天一定要打。”

姚護氣得臉頰顫抖。

他冷冷地瞪了周雪葵一眼,轉過頭,憤憤地離開了。

周雪葵心裏也不好受。

她知道自己傷了關心她的同事的、老師的心。

但哪怕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周雪葵定了定神,開始撥打電話。

首先聯係的是單星星。

可是,周雪葵打通電話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就被單星星直接掛斷了。

周雪葵不肯放棄,繼續撥電話,結果信號是接通的,但單星星就是不接。

又打了幾次之後,周雪葵再撥電話,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

沒辦法,周雪葵隻好聯係陳剛。

這一次,周雪葵終於順利地說上話了,但還沒說上兩句,就被陳剛給冷冷地懟了回來:“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星星是不會和你說話的。”

周雪葵道:“我知道,我說的那些話給單星星帶去了很大的傷害。但是,我真的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火坑裏。”

陳剛道:“那不是火坑,那是星星期待了很久的孩子。”

周雪葵道:“但那是個從一出生就會換上線粒體糖尿病的孩子。這個孩子或許很快就會發病,然後終身使用胰島素。但即使是這樣,她的病程還是會逐漸進展。她的神經會逐漸損傷,她的聽力會逐漸下降、視力會逐漸模糊、手腳末肢會逐漸潰爛……”

“你真的確定,你要把這個孩子帶到這世界上來,讓她承受這樣的痛苦?”

“更何況,這份痛苦還會延續到單星星的身上!單星星那麽愛孩子,孩子痛苦,她的心會比孩子更痛苦。而她本身也是一個病人。你真地忍心讓單星星承受雙倍的痛苦嗎?”

聽筒那邊的呼吸猛地一窒,緊接著加快了起來。周雪葵知道,陳剛已經動搖了。愛妻心切的他,或許會接收一個注定生病的孩子,卻難以接受一個讓妻子持續痛苦的人生。

周雪葵又道:“單星星現在懷孕才兩個多月吧?現在在她肚子裏的,還隻是一團小胚胎。拿掉它,不會對單星星的身體造成多大的損傷。”

“而你和單星星都還很年輕,你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機會,你們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很多很多健康的孩子。你們的生活會很幸福的。”

周雪葵著重強調了“健康”兩個字,道:“隻需要現在一點點的痛苦、一點點的損失,就可以換來更加健康幸福的生活,難道不好嗎?”

聽筒那邊的呼吸聲開始從急促逐漸轉為了平靜,周雪葵知道,這意味著陳剛已經做出了決定。

她緊緊地攥著聽筒,等待著陳剛的回答。

“周藥師……”陳剛的聲音有點沙啞。可以想見,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內心一定十分掙紮,“謝謝你這麽為我們考慮。但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周雪葵有些急了:“什麽不一樣啊?”

即使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依然無法說服他們嗎?

陳剛道:“對於你來說,這或許隻是一個兩個月的胚胎。但對於星星和我來說,這是一個好不容易才來到我們身邊的、已經陪伴了我們兩個月的寶寶。是星星和我期盼已久的孩子!”

“要拿掉她,就是逼著星星和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這樣的事情,我們做父母的怎麽可能下得去手?”

陳剛的聲音中漸漸透出冷意:“周藥師,你是學醫的,或許每個人在你的眼中都隻是一團會行走、說話的肉塊而已。所以你可以冷靜地計算利益得失,可以冷血地提出拿掉孩子的建議。”

“但是我們不行。”

“我們隻是一群有熱血、有愛心的普通人,我們沒辦法對自己的至親下這種毒手。”

說著說著,陳剛冷笑道:“嗬嗬,說了這麽多,你恐怕也無法理解吧,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

隨後,陳剛在一陣嘲諷聲中掛斷了這通電話。

周雪葵呆呆地舉著話筒,久久沒有回神。

她的耳邊,是電話斷線後不斷重複的單調電子盲音。她的腦海中,是外公臨終時,自己所見到的最後一麵。

形容消瘦、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外公,被兩個人抬著從瓦房中走出來。外公躺在擔架上,一邊□□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

在痛苦的掙紮之間,外公的眼皮似乎有稍微抬起來一點,渾濁的眼珠似乎望見了自己最心愛的小外孫女。

而那個小女孩的世界,就在那一瞬間從彩色變成了黑白。

隻有那灘散發著腥味的鮮血,依舊保留著奪目的色彩,紅得刺眼。

小小的孩子,在那一刻,世界崩塌了。

周雪葵緩緩地掛上了電話,鼻頭酸楚、眼眶微紅。

“我怎麽會不理解呢?”她輕聲道,“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