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沉吟片刻,找老板要了一瓶酒兩個玻璃杯。

透明無色的清澈**傾倒於同樣透明無色的杯中,打著璿兒緩緩轉動,看似輕盈無一物,實則卻凝結著中國人千百年化不開的愁緒。

周雪葵將其中一杯酒推到邊野身前,端起另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歪了歪頭,微笑著問道:“喝點?”

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注1)

成年人的默契,盡在其間。

邊野拿開手掌,重新坐直了身體。端起酒杯,透過波瀾微興的**,望向另一端的周雪葵,好像這樣,就能利用那奇異的光影將此刻的一切永遠印刻在時光中。

那個人的麵容、那個人的眼神、那個人的微笑……以及,那個人的心。

邊野緊緊地盯著周雪葵,將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

就像是防禦狀態的貓咪一樣呢……

哪怕是在吃東西的時候,也要緊緊地盯著敵人的一舉一動。

周雪葵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又給邊野倒滿了一杯酒。邊野毫不猶豫地端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周雪葵不說話,繼續倒酒。邊野也不說話,繼續喝酒。

兩個人就這樣,一個默默地倒酒,一個默默地喝酒,周而複始。

終於,到了第四杯酒的時候,邊野的動作慢了下來。

他小小地啜飲了一口酒,緩緩地將酒杯放下,眼眸輕抬,淩厲的眼神變得柔和許多,漂亮的丹鳳眼的眼尾浮現出一抹灼人的紅。

周雪葵緩緩地俯下身子,拉進兩人的距離,雙肘撐在桌麵上,捧著臉頰,微笑道:“現在,你可以跟我說說你為什麽會放棄你的夢想了嗎?”

“在這兒等著我呢……”邊野失笑,漆黑的眼瞳控製不住地在周雪葵的臉上流連,“你灌我喝酒,就是為了問這個?”

周雪葵狡黠一笑,純真的杏眼在酒精的暈染下多了幾分豔麗:“當然,要不然我幹嘛陪你喝白酒啊……真是的,難受死我了……”

說完,周雪葵伸出一根手指,委委屈屈地戳了戳空空如也的酒杯,將酒杯戳了個踉蹌。

看著酒杯笨拙地旋轉著重新找回平衡的樣子,周雪葵露出孩童般純真的微笑,像是整蠱了小夥伴的大仇得報。

邊野將一切看在眼裏,一顆心突然就柔軟了下來。

那個由三年時光凝結出的心結,那個被多年的懊悔重重包裹的亂麻,第一次出現了鬆動的跡象。

喉結滑動,低沉又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如同一場穿越時光的舊夢。

“三年前,我的父親突然去世了。是癌症,幾個月就走了。我從北京回來奔喪,看見我的母親抱著我父親的骨灰盒縮在沙發上,整個人就像是丟了魂兒一樣,直到看見了我,她的眼裏才終於有了一點光。”

“我的母親遞給我一張病曆,上麵確診我的母親患有心髒病。我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哭著說:‘你父親已經得癌症走了,我現在又得了這個病,你要是還不回來,你讓我還怎麽活下去,讓這個家還怎麽撐下去’?”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任性地隻顧著追求自己的夢想了。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孩子,是這個家未來的頂梁柱。我要回來,負起我的責任,撐起這個家。”

周雪葵的心髒上緩緩湧起一股刺痛感,如同粗糙的砂紙在其上來回摩擦,疼得細密又綿長。

修長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在關節處泛起生生的白。

周雪葵斟酌著開口:“我知道,以我的家庭情況,我很難給出什麽有說服力的建議。畢竟,我活到三十歲,出省的次數還不到三次。我的家人,也全都在省內。現在,我也是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的。”

“我實在是無法感同身受,獨生子女離家千裏之後,留守在老家的父母到底是怎麽樣的心情,離開家的子女在麵對父母的衰老、疾病、死亡時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所以,我不會對你放棄夢想,從北京回到八順市的行為進行任何對錯判定。隻是……”周雪葵深深地凝望著邊野,“現在的我以一個醫院藥師的身份坐在你麵前,你願意聽我從藥學的專業角度來聊聊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嗎?”

可愛掛的杏眼中有某種複雜又深沉的情緒逐漸醞釀,給周雪葵偏甜美親和的長相憑添了幾分成熟與穩重。

看著這樣一張麵容,任何人的心中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信任感,心裏想著:這就是專業人士啊,我要聽她的——然後將自己的一切都托付過去。

誰能夠在此時說出拒絕的話呢?

邊野微微垂眸,修長的手指在冰涼的玻璃杯沿緩緩摩擦。沉默,在嘈雜的環境中將時光不斷拉長。

就在周雪葵以為對方就要拒絕的時候,邊野突然嗯了一聲,沉沉地道:“你說吧。”

周雪葵定了定神,開始說道:“人的一天有24個小時、1440分鍾,而人一天用來吃藥的時間不會超過10分鍾。以10分鍾來計算,人一天吃藥的時間花費隻占整體時間的0.69%。”

“如果我們把這個吃藥的時間區間拉長到人的一生,再算上看病、住院的時間花費,那麽所占的比例再翻上一倍就頂天了——也就是是1.38%。”

“如果人的一生可以活100年,那麽100年的1.38%就是1.38年,不到18個月。和100年的人生相比,18個月很長嗎?”

周雪葵停了下來,用眼神詢問著邊野。

邊野沉默著,並沒有給出答案。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沉痛的表情開始有了一絲鬆動。

與100年的人生相比,18個月的時間真的一點也不長。

甚至可以說是很短、很短的……

周雪葵從邊野的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繼續說道:“疾病讓我們的身體感受到痛苦,讓我們的生活有了不情願的暫停——它確實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但卻絕對絕對不是我們人生的全部。”

“而我們這群醫藥人,之所以千百年來不斷地付出努力,去研究各種疾病、藥品,就是希望能將疾病對他人的影響降到最低,希望讓每一個被疾病困擾的人,都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周雪葵深深凝望著對麵的青年,努力傳達出無聲的支持。

“邊野,你的母親生了病,你為了照顧母親放棄了在北京的一切回到八順市——這是孝行,當然無可指摘。但是,你要為了一個‘孝’字而搭上你全部人生嗎?”

“你想過沒有,你和你的母親並不是24小時都綁定在一起的。你的母親,在她生病、住院、吃藥的1.38%的人生之外,是98.62%的全然的自由。你的人生,在你母親生病、住院、吃藥的1.38%的時間之外,也是98.62%的全然的自由。”

“你為什麽,不在這98.62%的自由人生中去繼續追求你的夢想呢?”

回想起在大學裏相知相伴的時光,周雪葵不由地露出一絲懷念的淺笑:“曾經的你跟我說過,你的畢生夢想時做出更好的音樂。你之所以想要去北京,也是因為那裏是中國的文化中心,可以助力你實現夢想。”

“現在的你,的確是隻能呆在八順市,但你隻要還有雙手、隻要還有一把琴,哪裏不能繼續做音樂呢?”

“放棄夢想,你很痛苦。不再彈琴,你也很痛苦。那麽,為什麽不做一點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呢?彈一首歌曲,隻需要4分鍾,隻占你一天時間的0.27%。那麽,你為什麽不試一試,每天花費0.27%的時間,讓自己過得更幸福呢?”

仿佛天光乍破、清風驟起,原本遮蔽在眼前的烏雲漸漸褪去、原本掩蓋在心上的塵土緩緩散開,露出烏雲後煌煌的日、紅紅的心。

真是神奇呢。

隻是幾句簡單的話,卻輕易地解開了他長達三年的心結,撫平了他所有的不甘、絕望、迷惘和悲傷。

邊野的瞳孔不自覺地睜大,他看著對麵的周雪葵,就像在看著一個奇跡。

“雪葵……”邊野的喉嚨動得有些艱難,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渴,從身體到心靈都渴望著某種特定的甘霖,“……謝謝你。”

他深深地望著周雪葵,突然感到心中的某一角塌陷了。

自己……或許自己一輩子都無法再離開眼前的這個人了。

但是現在,還不是坦白一切的時候。

於是,他艱難地收回過於炙熱的目光,就像貓咪謹慎地收回試探的爪子。

薄唇輕勾,露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屬於老友範疇的微笑:“你現在,已經是一位優秀的藥師了啊。”

始終關注著邊野神情變化的周雪葵眼睛一亮,知道自己的勸導成功了。

她眉眼彎彎,飽滿的蘋果肌上洋溢著開心的笑意:“嗯,謝謝誇獎!”

終於解決了一件大事,周雪葵放肆地獎勵了自己一份山藥藍莓糕,暫時地將“熱量”、“肥胖”等一係列關鍵詞都拋到了腦後,單純地享受此刻的滿足和快樂。

“說起來,如果你打算繼續彈琴的話,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

聽到周雪葵突然的請求,邊野挑了一下眉,麵上露出恰當的詢問,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蹦跳出緊張又雀躍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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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明,《增廣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