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野雖然從內心上來說是一個狂熱叛逆的搖滾少年。但得益於良好的家教和良善的品性,從根子上來說,他依舊是個優良的紳士。

清晨的天空才剛蒙蒙亮,公路兩旁的路燈還未熄滅,邊野就已經開著車等在了酒店的大門口。

半個小時之後,Tina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從酒店中走出來,睜著一雙迷茫疲憊的眼睛搖搖晃晃地鑽進了車裏。

邊野從車載保溫箱中拿出一個紙袋遞過去,一邊平穩地踩下油門一邊道:“到會場還有1個小時的路程,你先吃點東西,在車上再睡一會兒吧。”

Tina打開紙袋一看,裏麵是一杯溫熱的豆漿和一袋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小籠包上的白色水蒸氣打著旋兒地上升,一看就是剛剛出籠的!

Tina頓時眼睛一亮,過早起床的疲憊感一掃而空。她一口包住一整個小籠包,任由略微燙口的肉汁在口腔中彌漫,細細咀嚼吞咽之後,再用一口濃鬱香甜的豆漿作為結束。

簡直完美!

Tina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幸福得像隻曬了太陽饜足的貓兒。

“你從北京回八順市已經三年了吧,虧你還記得我最喜歡吃剛出籠的小籠包和濃豆漿。”吃飽喝足的Tina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記住友人的喜好,這是身為朋友應該做的。”邊野道。

Tina一邊享用著早餐,一邊歪著頭打量旁邊的邊野。

30歲的男性已經脫離了20歲時的少年青澀,展露出青年人獨有的棱角和輪廓。

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幹淨清爽沒有一絲一毫金屬飾品的修飾。

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線條利落、質感高級的定製西裝,全然沒有了當初搖滾樂隊時期的不羈與誇張。

哪怕Tina對搖滾風的一切都有著非常濃重的偏愛濾鏡,但也不得不承認此時的邊野擁有者無可比擬的大眾魅力。

簡直就像是從歐洲文學作品中走出來的貴公子!

邊野注意到了Tina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問道:“怎麽了?我的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沒什麽……”Tina頓了頓,眼中浮現幾分懷念,“我隻是突然發覺,時間真的是一件非常厲害的東西。才不過過去了3年,你就變得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邊野專注地望著前方的道路,繼續閑聊:“那你覺得我是變好了還是變差了?”

Tina轉了轉眼珠,像隻準備偷襲的狡黠的貓兒:“怎麽說呢?以前你和我們在北京組樂隊的時候,穿的是網上9塊9包郵的體恤,吃的是地溝油炒的超便宜快餐,住的是一年到頭都沒有陽光的地下室,坐的是幾千人擠在一起互相聞汗臭味的地鐵。”

“你再看看你現在,你穿的是阿瑪尼的高定西服,開的是奔馳的S級轎車。雖然我不知道你現在吃得怎麽樣、住得怎麽樣,但想必也是頂級的。你看,這樣一比較,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你是變好了吧?”

Tina頓了一頓,語調突然一轉,變得低沉了起來:“可是呢,我卻覺得你變得比之前更差了。現在的你,就是一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中的橘子,雖然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但是內裏卻飄散著一種腐敗的氣味。”

邊野的手指猛地收緊,在方向盤的真皮套上攥出一陣深刻的痕跡。在他心底的最深處,在一個銅牆鐵壁四麵漆黑的小房間中,一隻被鐵鏈牢牢鎖住的怪獸正張著大嘴憤怒嘶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是,邊野死死地關上了那扇門。

趁著等紅綠燈的功夫,邊野終於將目光落到了副駕駛位的Tina身上。今天的Tina依舊是一身暗紅色係的打扮,帶著有著長長羽毛的金屬發飾。那些羽毛支出來遮住了Tina小半張臉頰,讓她看起來像某種可以窺視人心的暗黑女巫。

然後,邊野聽到了女巫的聲音:“邊野,現在這個失去了夢想的你,真的是差勁透了!”

仿佛是被人當胸猛敲了一悶棍,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心髒蔓延全身。邊野幾乎是潰逃一般收回了目光,用機械的駕駛拚命地麻木自己的神經。

他很想理直氣壯地對Tina說:“我過得很好。”

但嘴唇反反複複張開幾次,卻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所有的努力都化為了咽喉間酸澀的氣息,灼得人疼痛不已。

難以反駁。

無法反駁。

因為Tina所說的一切,都是邊野3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感受的事實。

失去了搖滾的夢想後,被迫從北京回到八順市之後,他身為邊野的一部分人生就已經開始腐爛了。

Tina打開車窗,任由清晨帶著涼意的風肆意吹扶,羽毛隨風搖曳,如同她恣意的人生。

她捧著臉頰,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街景,輕聲哼唱。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

……(注1)”

……

在八順市人民醫院內分泌科住院部的16號病房中,周雪葵正在跟邊媽媽再次講解每一種藥物的使用方法。

“這種綠色藥瓶裏的藥是一天吃兩次,每次吃2片,飯前吃,最好是在坐在飯桌旁邊準備開始吃飯的時候吃。這種綠色藥盒裏的藥的是一天吃三次,每次吃1片,需要在用餐前即刻整片吞服或者與前幾口食物一起咀嚼服用。這種藍色藥盒裏的藥是一天吃一次,每次吃1片,最好是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空腹吃。這種棕色藥盒裏的藥是一天吃一次,每次吃一片,最好是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吃。”

周雪葵依次指著每一種藥品,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進行講解。末了,還反複詢問:“記住了嗎?”

邊媽媽望著眼前的一堆藥盒子,陷入沉默。

雖然好像是聽懂了,但又似乎是沒有聽懂。但這種時候如果說自己沒有聽懂,是不是會顯得自己很沒用?

一番計較之後,邊媽媽肯定地點了點頭:“都記住了。”

真的嗎?

周雪葵的眼中浮現出懷疑,畢竟那種為了麵子亂說自己記住了的病人她也見過無數。

但是她也知道,麵對這樣的病人不能直接質疑對方的記憶力,於是委婉地提出:“每一種藥盒上麵都有標簽,標簽上有簡單的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項等信息,你可以對照著標簽來吃藥。如果平時還有什麽問題的話,可以隨時來問我。”

邊媽媽點頭:“我知道了。”

等周雪葵走後,邊媽媽看著眼前的一堆藥頭都大了:“這個是一天一次的……這個是一天三次的……這個是晚上吃……這個藥飯前吃……這個藥……”

邊媽媽越說越亂,思緒全都變成了一團漿糊,到最後就連僅存的一點記憶也全都沒有了!

糟糕!

邊媽媽看著眼前的綠色藥盒,額頭上不禁留下冷汗。

剛剛周雪葵說的,這個藥要怎麽吃來著?

邊姨媽忍不住在旁邊提議:“哪兒有這麽麻煩,要不然,全部都混著一起吃算了。”

邊媽媽有點遲疑:“這個……不太好吧?剛剛周雪葵也說了,這些藥要分早晚,還要分飯前飯後的……”

邊姨媽繼續鼓勵:“有什麽不好的?你是早上吃還是晚上吃,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真的影響那麽大嗎?等你吃進肚子裏麵,不還是混在一起的?有什麽區別?”

邊媽媽已經有些動搖了。

邊姨媽再接再厲:“要我說,分個一天三次,所有藥混在一起全部吃掉——簡單方便!”

邊媽媽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被那些複雜的藥物服用方法給嚇退了,決定簡單粗暴一點:“好,就聽你的。”

“不可以!”

邊媽媽拿著藥正準備開吃,病床旁的布簾子突然“唰”地一聲被猛地拉開。一個年輕的小姑娘目光炯炯地望過來,一字一頓地道:“一定要遵照醫囑,定時定量服用藥物!”

這位小姑娘是接替趙大姐住進32號床的病人,名叫單星星。

雖然單星星剛剛住進病房不到一天,但邊媽媽、邊姨媽還是和她聊過幾回天了,也算比較熟悉的。

單星星看著邊媽媽,非常認真地說道:“阿姨,一定要按醫囑服藥,千萬不要擅自改變用法用量,不然病好不了,受苦的還是我們自己啊!”

那模樣,像極了班主任正在對班裏的倒數第一語重心長地勸學。

強勢了一輩子的邊媽媽有些不適應被人這樣對待,但還是嘟嘟囔囔地解釋道:“我也想按醫囑吃藥啊!但是這些藥的用法用量太複雜了,我根本就記不住!”

邊姨媽也在旁邊幫腔:“就是,這也太複雜了!正常人哪兒能記得清楚呢?這些醫生也真是的,也不知道開些用起來簡單方便的藥……”

“用藥複雜是因為病情複雜,但正因為病情複雜咱們就更不能馬虎了。記不住這些藥的用法用量不要緊,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咱們可以巧妙地運用工具來幫助自己按時服藥啊!”

說完,單星星從床頭櫃上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盒子,解釋道:“這個是我專門買的分裝藥盒,裏麵有八個格子,每個格子都能裝一種藥。而且它還有語音定時功能,你可以自己錄好用法用量,然後讓它每天定時提醒你吃藥。”

單星星在小藥盒上點了一下,瞬間一個和單星星一樣聲音的提示音在病房中響了起來:“開始吃藥了!1號格子裏的藥吃兩片,飯前半小時服用;2號格子裏的藥吃1片,在用餐前即刻整片吞服或者與前幾口食物一起咀嚼服用;3號格子裏的藥……”

邊媽媽和邊姨媽看得兩眼放光,新奇極了。

“這個藥盒好!這個藥盒好!”

“我要是忘記怎麽吃藥的時候,隻要聽一便語音就可以了!這個功能太棒了!”

單星星又拿出一個台曆模樣的東西,展開來放在眾人麵前:“這個是我自己設計的吃藥日曆。我把我每天吃藥的信息、換藥的信息、出報告的信息以及複查的信息都記在這個上麵。隨時拿出來看,隨時複習,就不會忘記了!”

邊媽媽和邊姨媽喜歡得不得了,連聲稱讚。

“星星,你的手可真巧,還會自己設計日曆!”

“這個日曆設計得好,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都寫得清清楚楚!”

單星星又撩開左臂上的病號服,露出一節雪白的小臂,隻見上麵整整齊齊地列著好幾個黑色紋身,分別寫著“快吃藥!”、“早上吃藥”、“中午吃藥”和“晚上吃藥”。

“這個是我專門去做的紋身,是我給自己做的兜底保障措施。哪怕前麵那些辦法都失效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一脫衣服,就能督促自己去吃藥了。”

邊媽媽和邊姨媽都驚呆了。

這、這就是簡單吃個藥而已,沒必要這麽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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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歌《自由與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