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橋鄉是一個隻有三條街的小鄉鎮,居住在鄉裏的人都是沾親帶故的。就算不是親戚,也會因為一起上學、一起工作、一起趕集等各種原因而認識。

因此,小葵對於自己被人認出來這件事並不感到奇怪。

她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水仔細地觀察著麵前的這位阿姨,發現自己並不認識她,但卻覺得很麵善。

阿姨似乎瞧出了小葵的心理活動,自我介紹道:“我是鄉醫院藥房的藥師啊,你不記得我了嗎?之前你外公來醫院看病,都是我給他拿的藥啊。”

“啊,你是那個發藥的阿姨。”小葵總算是想了起來。

藥師阿姨蹲下身來,明亮的雙眼溫柔又誠懇,輕聲道:“能告訴阿姨,你為什麽哭嗎?”

小葵遞上了手裏的藥盒,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外公很疼,我想給外公買藥,但是藥店裏的人都說沒有。”

藥師阿姨看了藥盒一眼,明白過來:“這個藥師我們醫院裏的。外麵的藥店很少會進的。”

小葵的心中頓時升起希望,眼巴巴地望過去:“那,你能帶我去醫院買這個藥嗎?”

“當然可以啊!”藥師阿姨摸了摸小葵的腦袋,牽起小葵的手,“跟阿姨來吧。”

小葵跟著藥師阿姨來到鄉醫院,乖乖地坐在大廳的長椅上。過了一會兒,藥師阿姨從醫院深處走出來,將手裏的小塑料袋塞進小葵的手裏。

小葵的眼睛頓時閃閃發光。

是藥!

是外公吃的那種藥!

“謝謝阿姨!”

小葵開心地從長椅上蹦了起來,抱著藥開心地轉圈圈。

好孩子小葵知道受到他人的恩惠要真誠地表示感謝,也知道別人的東西不能白拿。她揚起小腦袋,問道:“阿姨,我應該給你多少錢呢?”

藥師阿姨笑著問道:“小葵準備用多少錢去買藥呢?”

小葵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皺巴巴的鈔票,驕傲地道:“看!我攢了一塊錢呢!”

藥師阿姨眉眼彎彎,笑著接過鈔票:“小葵真厲害!這些錢剛好夠買這些藥呢!”

小葵的心髒噗通直跳,兩抹紅暈爬上臉頰:“真的嗎?”

藥師阿姨笑容依舊:“當然是真的!”

終於給外公買到了藥,小葵告別了藥師阿姨,開開心心地回家了。

很久以後,小葵才意識到,醫院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隨便買藥的地方,而那兩盒昂貴的進口藥也根本不是一塊錢就能買到的。那個很好很好的醫院藥師,用她善良的心幫助了一個陷入絕境的小女孩。

她不僅給那個小女孩帶去了希望,也帶去了一個夢想。

11年後,當那個叫小葵的女孩子填寫高考誌願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填報了藥學專業。

……

周雪葵緊緊地握住鑰匙扣,鄭重地放在胸前。她看向邊野,仿佛在看向自己夢想的開始與結束:“邊野,謝謝你。”

邊野睫毛一顫,攪亂了空氣中的浮塵。一種熟悉的不可名狀的恐懼感突然湧上心頭,悶悶的、澀澀的,仿佛一根細線般死死地纏住了那塊血肉。

那種感覺,讓他一瞬間回到8年前與周雪葵分手的那個晚上。

“出什麽事了?”邊野問道。

瞳孔疏忽之間睜大。周雪葵震驚之餘又感到一陣熟悉的放鬆。

邊野還是那樣敏銳。果然,搞藝術的人在情感方麵都那麽細膩敏銳。

周雪葵忍不住別過眼,不與其對視。再對視下去,她怕她僅剩的一點鎧甲都要支離破碎:“沒什麽,隻是……我有可能再也聽不到這樣的感謝了。”

“怎麽會呢?”邊野也默契地別過眼,語調清淡但堅定地道:“隻要你一直做醫院藥師,一定會收到源源不斷的感謝的。”

周雪葵心頭一跳,忍不住偏頭看向邊野,看他清臞的臉頰、挺立的鼻梁,看他深邃又沉穩的眼瞳,看他因為緊張而不住劃動的喉結。

雖然知道這句話並沒有什麽用,但莫名地感到了溫暖。

周雪葵扯了扯嘴角:“借你吉言。”

隻是,明天之後,她或許再也不能像這樣穿著白大褂望著這樣的風景了。

周雪葵跟邊野說過自己小時候遇見了一位很好很好的醫院藥師,從而決心將醫院藥師作為終身夢想的事情。但那段往事,並沒有一個眾人期待的童話般的結局。

當小葵興衝衝地拿著藥跑回家的時候,隻看見一大群人圍在外公家門前,吵吵嚷嚷的。

心髒猛地跳動起來,小葵隻覺得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了自己。她一頭衝進人群,憑借著嬌小的身軀左鑽右鑽,很快就來到了人群最中心。

然後,小葵就看見兩個人抬著外公從屋子裏快步走出來,外公躺在擔架上,一邊□□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

“外公……”小葵整個人都懵了。那一瞬間,她的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的線條,隻有那灘鮮血散發著奪目的色彩,紅得刺眼。

“外公!”

下一秒,小葵眼前一黑,整個人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外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看……小葵,不要看……”

小葵哭得撕心裂肺。

然後,當小葵再見到外公時,外公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土包。

現在回想起來,周雪葵隻感到了命運的無奈。

或許,那件事的悲劇收尾,早就為自己的夢想之路寫下了一個不太美好的結局。

周雪葵和邊野又閑聊了幾句,便禮貌地告辭準備回辦公室了。

才走出沒兩步,手機卻突然催命似地響了起來。周雪葵剛一點開接通鍵,一個熟悉又焦急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周藥師,你快過來!產婦方鬱出事了!”

周雪葵一愣,滿眼的頹唐頓時一掃而空,銳利的目光奪人心魄。

“好,我馬上就過來。”

……

周雪葵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婦產科住院部。打電話的小護士立刻迎了上去,迅速地介紹目前的情況:“46號床產婦方鬱,宮口開了三指。她對疼痛特別敏感,已經因為過度疼痛而暈厥過一次了。”

周雪葵一邊喘氣一邊問:“上無痛針了嗎?”

小護士:“沒有。”

周雪葵的眼神驟然銳利:“既然這麽產婦已經這麽危險了,而且宮口條件已經成熟了,為什麽不上無痛針?”

想起早上時強烈排斥無痛針的方鬱的公公婆婆,周雪葵突然明白了過來:“是家屬不同意嗎?”

小護士拚命搖頭:“不是,是產婦不同意。”

周雪葵:“?”

怎麽回事?怎麽變成產婦不同意用無痛針了?

還沒等周雪葵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聽到小護士在那兒說:“所以就叫你來。”

胸中的一口火氣差點沒把自己給燒著,周雪葵狠狠地皺起眉頭:“叫我來有什麽用?麻醉師呢?主管醫師呢?都來了嗎?”語氣已經十分嚴厲了。

“麻醉師早就到了。她勸了很久都沒用。”小護士滿臉委屈,“是產婦家屬指定叫你來的。他們說隻相信你。”

來不及體會小護士話中的深意,周雪葵快步來到23號病房門前。

門內,是方鬱扭曲、恐怖的慘叫聲。

方鬱的公公婆婆一見周雪葵來了,立刻圍了上來,焦急地道:“周藥師啊,你快去勸勸小鬱吧!她說什麽都不肯用無痛針!”

方鬱公公急得直跺腳:“剛剛聽醫生說,小鬱都痛得暈過去了!這可怎麽行啊?這樣下去,小鬱怎麽撐得下去?”

方鬱婆婆拉著周雪葵的手,不住地抹眼淚:“周藥師啊,求你去勸勸小鬱吧!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是專業的!”

或許是周雪葵指出鬱金香有毒的事件給方鬱的公公婆婆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如今,這兩位束手無策的老人寧願不叫主管醫師、不叫麻醉師,也一定要叫周雪葵這個不太沾邊的藥師來。

周雪葵頓時感到了肩上的重擔。

她反手握住兩位老人的手,給予他們對直接的支持。充滿理智和冷靜的眼睛與兩位老人深深對視,安撫他們焦躁不安的情緒。

“我會努力的,交給我吧。”周雪葵沉著地道。

一番動作之後,兩位老人的情緒果然鎮靜了許多。方鬱的婆婆雖然還是淚眼汪汪,但已經沒有剛開始的歇斯底裏了。

在進入病房前,周雪葵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明白。

“我能冒昧地問一下嗎?今天早上我和兩位交流無痛針的時候,兩位還很反對。怎麽現在突然改變主意,同意方鬱用無痛針了呢?”

方鬱公公滿臉懊悔:“我的確是想要小鬱不用無痛就生下孩子。但我沒想到,小鬱居然會痛成這樣!還差點丟了性命!和小鬱的命比起來,無痛針的一點副作用還算得了什麽?”

方鬱婆婆淚流滿麵:“隻要小鬱好好的,其他什麽都不重要了。無痛針也好、剖腹產也好,什麽都可以!哪怕……哪怕是不要這個孩子,我也要小鬱好好的!”

方鬱婆婆的話音剛落,病房外的其他人都詫異地望了過來。但就在鋪天蓋地的質疑中,方鬱婆婆的目光也沒有絲毫動搖。

方鬱的婆婆和公公,兩位老人,是真心愛著方鬱的啊!

周雪葵緊緊握住兩位老人的手,鄭重地道:“兩位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一定會勸方鬱用無痛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