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最近睡眠不足。那是非常的不足,因為他迷上了網絡遊戲。準確來說,是SNS社區遊戲。也就是常說的種菜偷菜、好友買賣、搶車位……這種社交遊戲最近風靡網絡,成千上萬的人沉迷其中,作為一個時尚達人,醫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沉迷的程度好像有點過了。醫生一向是個善盡善美的人,無論做什麽事都必須做到最好。

所以,定鬧鍾半夜爬起來偷菜,這種事他也幹得出來。到最近,他甚至不用定鬧鍾,到了該去偷菜的時候就會自動醒來,嚴重時甚至整夜都醒著。

因此在上班的時間總是昏昏欲睡,也不足為奇。

“喂!快起來,早會都結束了。”有人拿著脖子上的聽診器敲打著醫生的頭,一下又一下,樂此不疲。

醫生艱難地從桌子上爬起來,懶懶的打了個哈欠。站在他麵前的大塊頭,是他大學時的好友,畢業後兩人進了同一家醫院。這人比他大兩天,姓淳,名戈。醫生戲言稱他為淳哥。每每在醫院內大聲呼喊“春哥”,都會引來超高的回頭率。

“你昨天是晚班嗎?怎麽精神這麽不好?”淳戈關心地問,“剛才開會的時候,看主任的眼神,都恨不得把你扔到手術台上直接解剖了!”

醫生揉了揉一頭亂發,嘿嘿地笑起來,“那是因為他早上起來發現菜被我偷了吧?”他們的主任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們經常私下拿主任開玩笑。可是誰也沒想到,連主任這麽一本正經的人都會玩網絡遊戲。

“你……”淳戈無奈地搖了搖頭,想說他幾句,又覺得該說的話這些天來早就說過了,又得歎口氣道:“你自己注意點,需要隨時保持精神集中,而不是做手術期間,還想著要去偷菜!”

淳戈的眼神透露著擔憂,和醫生認識快十年的他,知道醫生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態非常的反常。

他也知道原因何在,大抵,是和上個月那個意外的手術有關。由於醫生的失誤,導致了手術途中患者大出血。

雖然病人經過搶救康複過來,也於一周前出院了,但是醫生的狀態始終沒有恢複,甚至開始玩起以前不屑的網絡遊戲,這簡直都不像他了!

淳戈還想多說兩句勸勸好友,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化為了一聲歎息。

醫生低著頭,幹笑了兩聲。別人心裏怎麽想的,他很清楚。但淳戈怎麽會了解他的感受?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的人,沒有教訓他的資格。主任雖然也曾特意找過他談話,說手術中的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但對事事要求完美的他來說,這就是一個不可回避的汙點。

“她又來了……”淳戈瞥見外麵走廊裏站著的女人,無奈地搖了搖頭。醫生靠在座椅裏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那個年輕的女人就是他那次手術中差點害死的病人,雖然已經出院,但是她自己也知道手術並不順利,所以天天都來醫院檢查身體。

而他當然是一個負責的那一個。其實給他檢查身體隻是常規例事,並沒有什麽困難。但是每次看到她注視著他的那種眼神,他心中就充滿了自責。

她一定在責備他吧?醫生也知道自己很頹廢,但從念醫學到現在的實習醫生,他心中的那根弦已經繃得太緊了。旁人根本無法想象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他就像是那根過度拉伸的弦。

並沒有斷,卻已經失去了韌性。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站起來擠出了一點笑容,朝她走去。

下班的時候,醫生習慣性地朝啞舍走去。其實他和老板的關係並不是很熟,隻是某次不經意地推門而入,就迷上了那個地方。

他對古董一竅不通,但啞舍的老板平易近人。他還記得兩年前他剛畢業到醫院當實習醫生,壓力非常大,對著老板,不知道為什麽把牢騷一股腦地說出來,而老板還是一臉笑容,並沒有半分不耐煩。

從那以後,啞舍就是他經常流連的地方。有時候什麽話都不說,就靜靜坐在店裏,都會讓他身心感到舒暢。

說來也奇怪,他從始至終也沒有買過啞舍一件東西,但老板待他總是和和氣氣,換做別人,早把他掃地出門了。

想到這裏時,正好看到了啞舍那古香古色的招牌,推開沉重雕花木門的那一時刻,他好像到了街角有一抹熟悉的白色人影,但當他細看的時候,又毫無蹤跡了。

是他的錯覺吧。醫生笑了笑,沒在意地邁入了啞舍。

在他走進啞舍之後,那個白色的人影,又從街角走了出來。是個女人,她看著醫生走進去的地方,一臉複雜。

此時若醫生能看到,便會發現,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他一直負責的女患者。

啞舍內仍是那麽的陰暗,彌漫著一股迷人的沉香。

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還以為他最愛聞的是福爾馬林的味道,沒想到這種沉香味也會讓他的心情安定下來。

“歡迎光臨。”坐在櫃台的年輕老板,放下手中的書,微笑著站起來。老板還是穿一身黑色唐裝,唐裝上,深紅色的龍繡在了他的左胸前,長長地龍身蜿蜒盤在他的腰間兩圈,龍頭正好趴在他左胸上,呲牙瞠目,表情凶惡。

看來老板這套衣服有很多件嘛!醫生閑閑地想著。

“看來你的精神並不太好,有什麽煩心事嗎?”年輕的老板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米西的丹鳳眼像是看穿了醫生的心事,但卻並沒有點破。

“唉,晚上睡不好有點煩。”醫生很快就進入了**模式,一屁股在櫃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下的時候不忘放輕了動作,他記得這椅子好像是什麽黃梨花木的,明朝家具,還挺貴的。

不過他就不知道是不是真貨了,據老板所說,店裏的每件東西都是曆史悠久,價值連城。連店裏的照明都是用油燈,他在這裏就沒發現過任何電源插口。

這都什麽年代了啊?還有人活在不用電的世界裏?

老板沉吟了片刻反問道:“睡得不好?”

“是啊你這裏有沒有什麽能幫助睡眠的熏香?”醫生半開玩笑地問道。他身為醫生,自然不會隨便吃安眠藥,可睡眠不好已經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他以前睡眠質量很好的,但從上個月開始,每天晚上都會醒過來好幾次,有很多次都會夢到那場發生意外的手術,那個女人鮮血淋漓地躺在他刀下。

當然,他對老板沒抱太大希望,隻是隨口問問。沒想到老板很快就回答道:“熏香倒沒有,不過我有一個枕頭,可以幫你很快入眠。”

“真的假的?”醫生不信地問道。

“有沒有聽說過黃粱一夢?”老板轉身到了內間,但聲音還不斷的傳出來,“唐朝的時候有個書生叫盧生,在上京趕考的時候,途中在旅店投宿,遇到了一個叫呂翁的道士。盧生向他感慨自己一生窮困潦倒。呂翁聽了之後,取出了一個枕頭給了盧生,說:‘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枕著這個枕頭,保你做夢稱心如意。’這時天色已晚,店家開始煮黃米飯。”

“這個我記得,”醫生接下去說道:“然後盧生枕著枕頭睡著了,夢裏他高中進士,娶了漂亮老婆,當了節度使,打了勝仗,最後當了宰相,享盡榮華富貴,最後兒孫滿堂。之後到了八十多歲時,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死了,突然驚醒,才知道是做了一場夢。”

“而那時店家煮的米飯還沒熟。”老板從玉石屏風後麵轉了出來,手中多了一個錦盒。“這就是黃粱一夢,而這個,就是當時呂翁給盧生的枕頭,又稱黃粱枕。”

醫生差點要大笑出聲,這隻不過是一個成語故事,曆史上到底有沒有盧生這個人還不知道呢!怎麽就連他的枕頭都有了?不過醫生還是給足了老板麵子,沒有真的笑出聲來。雖然並不相信,但當老板把錦盒放在櫃台上打開時,醫生還是湊過去看了一眼。

是一個瓷枕,青釉瑩瑩,質如碧玉,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東西。醫生知道自己是外行,根本看不懂這枕頭到底有什麽來頭,但有一點他還是知道的:“瓷枕?這東西睡覺能舒服嗎?睡這個,我可能一晚上都睡不著。”

“你拿回去試試吧,這枕頭就借你幾天,小心保管就是了。”老板微微一笑,又道,“隻是有一點,如果中途醒來,千萬別馬上用這枕頭睡回籠覺,否則美夢變噩夢,噩夢成真。”醫生雖然萬般不信,可是盛情難卻,又是他挑起的頭,怎麽好斷然拒絕?所以隻能道聲謝謝,抱起錦盒準備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對了,在黃粱一夢裏,盧生最後的結局是什麽?”

老板揚笑起來,一雙鳳眼微微眯了起來,高深莫測地說道:“經此黃粱一夢,盧生大徹大悟,再也沒有進京趕考,入深山修道去了。”

醫生手一抖,差點把手中的錦盒摔在地上。

回到家,先和搖頭擺尾迎接他的阿帕契玩一會兒,隨便吃了點飯,翻了一會兒醫學案例書之後,醫生又忍不住打開電腦玩起了遊戲。

順利地在主任的菜地裏偷到八根胡蘿卜,醫生得意地笑了。主任的頭像是一個可愛的小正太,醫生覺得這應該是主任家5歲的小兒子。他是用搜索功能找到主任的,連續申請加了五天,最後才通過。

正在他剛想走開時,網頁提醒他有新的係統消息。醫生一打開,發現是申請好友請求,對方的頭像居然是一本正經的小一寸證件照,正是淳戈。

“沒想到你小子也開始玩了!”醫生暗笑著通過驗證,發現對方的賬號是新注冊的,等級少得可憐,菜地裏都沒菜可偷。醫生壞壞地笑了笑,打開好友買賣的選項,把淳戈低價買入。這種遊戲,還是互相認識的人玩起來才好玩。他又翻了一圈自己的菜地,估計了一下蘿卜玉米番茄草莓等的成熟時間,發現今晚沒有熟菜。

唉,希望他今天可以一夜無夢到天亮。洗過澡,走到床前,突然想起了今天老板接他的那個瓷枕。

試試應該沒有什麽吧?醫生打開錦盒,把瓷枕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在**,猶豫了片刻才躺了上去。

有點冰涼,還很硬。但是由於瓷枕表麵的凹槽非常切合人體的弧線,醫生意外地覺得很服。

不久便沉沉睡去。

醫生睜開雙眼,發現牆上的掛鍾顯示才半夜十一點。他隻不過睡了兩個多小時。但睡眠質量很好,爬起來一點都不頭疼。看來這個瓷枕還真有點效果。

趴在床下睡覺的阿帕契抬起頭看了眼主人,搖搖頭換了個姿勢繼續睡。醫生摸了摸有點餓了的肚子,走到廚房拿昨晚沒吃完的漢堡。當他打開冰箱的時候,不禁呆住了。

在冰箱裏麵,整整齊齊放著一整摞胡蘿卜,上麵還帶著潮乎乎的泥土,水嫩嫩的,新鮮的快滴出水來。

不多不少,正好是八根。醫生愣了一下,刷地一下關上了冰箱門——應該……應該是錯覺吧?他恐慌地想,他不記得晚上回來的時候買過胡蘿卜啊!

他這個很討厭吃胡蘿卜的人是不可能自己買胡蘿卜回來的!醫生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打開冰箱,那八根胡蘿卜還好好地擺在那裏。

這是怎麽回事?他家的冰箱怎麽會自己產蔬菜?醫生抖了一下,趕緊把這個念頭從腦袋裏趕走。

也許是他忘記了?醫生拒絕自己胡思亂想,他把胡蘿卜從冰箱裏拿出來,下樓放到鄰居家院子裏,那裏有個籠子養了幾隻兔子。當他走回屋時,卻發現屋內好像有人。

“誰?”醫生把擱在門旁邊的長杆雨傘拿了起來。

“主人,我給你帶夜宵了。”淳戈穿著圍裙,笑容滿麵地從廚房端著盤子走出來。他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穿著不知道哪來的圍裙,粉紅色的圍裙帶著華麗的荷葉邊,胸口還有一隻碩大的喜羊羊,一點都不合身!剛毅臉上還掛著不合時宜的慈母笑容,讓醫生渾身雞皮疙瘩都集體跳舞。

“你……你叫我什麽?”醫生一時不知道是該放下手中的雨傘,還是要握得更緊些,或者該直接往淳戈頭上敲下去?

“主人啊!你不是買了我嗎?我給你做了晚飯,快吃吃看。”淳戈把醫生手中的雨傘抽了出來,領他到飯桌前,按著他的雙肩,不容他拒絕地把他按到座椅裏,討好地看著他。醫生麻木地看著一桌超級豐盛的晚餐,聞著誘人飯菜香味,卻完全沒有胃口。這是開玩笑嗎?但是他從淳戈的臉上並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表情。

這麽說,這是玩真的?醫生隻感覺喉嚨發幹,手腳冰涼——好恐怖啊!

“主人不滿意嗎?恩……那我討好主人吧,要做什麽好呢?做SPA?捶背?揉腳?剪指甲?”淳戈為難地歪著頭想著,嘟起嘴,露出可愛小女仆的專屬表情。

遊戲裏確實有這個選項,奴隸可以討好主人……停!他在想什麽呢?醫生打了個冷戰,因為淳戈已經決定要幫他做個SPA!暈厥了!他可不可以換個女奴隸?醫生拚命地掙紮著,而淳戈就像是不達到目標決不罷休一樣,醫生的體格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而阿帕契一點都不幫主人的忙,反而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著,不是叫喚兩聲,也不知道是為主人加油,還是為淳戈助威。

兩人正在糾纏,淳戈突然停下來,站直身體,脫下身上的圍裙。醫生反射性地退後了好幾步,防備地看著他,幾乎是慘叫地問:“你想幹什麽?”

淳戈遺憾的說道:“真可惜,我已經被人買走了,要趕緊去新主人家裏了。”說完竟是連一刻也不停留,轉身就走。醫生滿臉黑線,聽到關門的聲音,他趕緊衝過去把門反鎖,又衝回臥室,把電腦打開。

上網,打開網頁,輸入網址。果然,他名下的奴隸一個都沒有了,淳戈剛剛被主任買走。寒,難道淳戈這麽晚了還要去主任家嗎?對此醫生想象無能,膽也大大地鬆了口氣。他也同時想到,若他買來其他人,難道也會真的到他家來服侍他?偷到的靈芝人參,同樣也會出現在冰箱裏?

醫生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果然如他所料,在遊戲中他買來的奴隸,都會在十分鍾之內來到他家,不管他認不認識。所有他在遊戲裏偷的菜,都會立刻出現在他的冰箱裏,從白菜到人參。凡是他搶車位裏買來的汽車,都會在不久之後停在他家樓下,從奧拓到法拉利!

醫生圓滿了。他玩這個遊戲,就是想體驗這種感覺。

跳出現實社會,完全離開了手術和病人,隻有他自己。醫生加了好多好友,玩得甘之如飴,直到門鈴再次響起。

他打開門,那個女患者突然出現在門前,笑容燦爛。

醫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躺在**。透過窗簾可以隱隱地看到外麵已經蒙蒙天亮。原來自己果然在做夢。看來這個瓷枕還真是能做美夢。

除了最後的那個畫麵嚇人了些……不過已經比前些天的噩夢好多了,那些噩夢中,那位女患者並不是好好地站在那裏,而都是開膛破肚,流著滿地的鮮血……

醫生抖了一下,禁止自己再繼續想下去。他抬起頭看看時間,才淩晨4點,索性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他全然忘記了老板的忠告。

不久,鬧鍾刺耳地響起,醫生頹廢地坐起身。阿帕契跳上床來,迫不及待地來回轉著圈。醫生第一件事是衝進廚房打開冰箱,看到沒有胡蘿卜沒有草莓沒有番茄土豆小黃瓜沒有任何可疑的蔬菜水果之後,才鬆了口氣。

看來果然是做夢。

帶著阿帕契晨跑了一圈,回來簡單的洗漱吃飯後,醫生一邊打領帶一邊下樓,樓道口兩位鄰居大媽正在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二話不說就拉住醫生讓他評理。

耐著性子聽完,兩邊都勸了勸,發覺他根本說什麽都沒用,連忙找個借口溜掉了。剛走出小區,突然狂風驟起,豆大的雨滴毫無預警地打了下來。醫生一邊念叨著倒黴,一路小跑到了醫院。但是身上已經濕了大半。

早會後,醫生分到了手術安排,意外地發現自己被安排為冠狀動脈旁路移植手術的助手,也就是俗稱的心髒搭橋手術,這個手術淳戈準備很久,也期待很久。可就在這麽重要的時刻,淳戈竟然請了假,沒有出現在會議室。

而奇怪的是,那個天天準時來醫院的女患者,今天也沒有來。醫生並沒有多想,他突然接到這個很重要的手術,需要立刻準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其實醫生很想婉拒,但是主任的語氣不容他拒絕。醫生當年在醫學院是成績第一,這個手術的流程也很清楚。隻是他害怕在手術中又出現意外,所以整整一個上午都泡在醫院的圖書館裏,一邊查資料一邊模擬手術步驟。

手術安排在下午一點。醫生準備充分地站在了手術台前,主刀是主任,他是第一助手。

他握著手術刀時,手還有些顫抖。擔當手術的時候,他發覺重新站在這裏時,並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全身麻醉低溫、體外循環、心髒停止跳動、取血管、搭橋……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應該說是,在手術差不多都完成之後,人工心肺停止運轉,轉為體內循環之前,都很順利。但在最後縫合的時候,突然間心髒噴出大量的血液,噴得措手不及的他滿臉都是。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去,醫生驚慌失措中,聽到心電監護儀上的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的警報聲。

“啪!”本來躺在手術台上的患者,居然動了一下,然後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醫生呆若木雞地抬起頭,發現這個患者居然就是那個他之前手術出意外的女人!

她慘白的臉上布滿了怨恨,而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胸腔還是打開著的,幾乎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不斷地湧出鮮血。“是你!是你還死了我!”年輕的女人咬牙切齒地朝他怒吼著,隨手扯斷了身上各種的輸液管,跳下手術台朝他一步一步走來。

“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醫生幾乎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全身的肌肉緊繃,但是他的身後沒有多少地方給他退卻,沒幾步就碰到了牆壁。他此時根本就沒有餘力去思考,其實他在手術中失誤是真,但這個女患者根本就沒死的事情。

女人的臉慢慢地逼近,似笑非笑,看上去鬼氣森森的,配上那敞開的胸腔,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一步,兩步、三步……醫生甚至都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

完了!他這下死定了!醫生閉緊了雙眼,絕望地想。

“呼!呼!”醫生從噩夢中驚醒,發現阿帕契正壓在他身上,用舌頭幫他洗臉。夢中血液的觸感那麽真實,難道是阿帕契的口水?醫生大口喘著氣,看著從窗簾縫中射入屋內的縷縷陽光,有種分不清楚真實還是夢境的迷惑。

夢境中的那種無助感,仍然繚繞在他的心頭,讓他懷著茫然的恐懼。猶如溺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黑暗吞噬一般,想想喊都喊不出來。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際流淌了下來,醫生一手想摟著阿帕契讓它不要亂動,可手心卻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是那個瓷枕。

碧玉般的釉質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芒,從手心裏透過來刺骨的冰冷,讓醫生心中的寒意不斷湧了上來。

為何他會做這種夢?和上次手術的意外幾乎相差無幾,雖然那位患者的大出血製止住了,但若夢中的那個手術真的發生,患者的生命便會相當危險。可為什麽會突然間大出血呢?

醫生痛苦地抱著頭,思考了很久,直到阿帕契忍不住上蹦下跳的時候,醫生這才反應過來,他竟然為一個夢境而困擾。他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臉,確實非常的疼。

這次,他應該真正的醒過來了吧?

醫生不禁回頭看了看他枕了一夜的瓷枕,雖然他睡得很香,但是這一晚上做夢做得非常的累。所有場景清晰的曆曆在目,根本不像普通的夢境,倒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他匆匆洗漱了一下,阿帕契已經蹲在門前搖尾巴,自覺地咬著狗繩,等醫生帶它去晨跑,醫生正要開門,突然想起夢裏自己的一舉一動,手便生生定住了。

看了眼幽怨的阿帕契,雖然感到很抱歉,但他還是決定取消晨跑。吃過早飯,準備出門,醫生鬼使神差地把門後的雨傘拿在手裏——雖然今天天氣預報上並沒有說有雨。

他下了樓,樓道口那裏兩位鄰居的大媽在爭吵,場麵和緣由都似曾相識,讓他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恐慌得讓他連打招呼都沒打,低著頭就避了過去。

隻是巧合。也是心神不寧地想著。然而當走到小區門口時,狂風驟起,雨滴像夢境中所預示般如約而至,醫生撐起傘向醫院走去。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也是咬著牙說服自己。

路上的街景和平日裏一樣,醫生撐著傘走著,漸漸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敏感了。鄰居的兩個大媽向來是互相看不順眼,而現在是夏天,時不時陣雨也是平常事。

也是深吸了一口新鮮而又潮濕的空氣,心情舒暢。

醫院的早會照常那麽無聊,醫生特意在會議室內尋找了一下,發現淳戈居然真的沒有來。每天準時站在走廊裏等他檢查的女患者,同樣也沒有出現。

一切都猶如夢境重演。這兩樣都是不能算巧合的事情,讓醫生心下不禁有些惶然。

“淳戈今天請假,他負責的手術今天你來接手。”主任在醫生的身邊停下,遞給他一個厚厚的病例。

醫生嚇了一跳,在主任疑惑的目光中接過病例,他的手甚至都在顫抖。他呆看了病例好久,才鼓起勇氣翻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手術!

噩夢重演!一陣惡寒順著他的脊梁爬了上來,醫生渾身無力。他想起老板最後叮囑的話——“隻是有一點,如果你醒過來之後,千萬別馬上在用這枕頭睡回籠覺,否則美夢變噩夢,噩夢成真。”

醫生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冷戰。

“啪!”他用雙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臉頰。

他不會認輸,現在是真正的現實!醫生仔細查看了患者的病例,昨夜在夢境中他還記得具體是哪個地方大出血,但在檢查中卻看不出有什麽狀況。他反複地思考各種可能性,但都毫無進展。

下午的手術按照原計劃進行,醫生站在第一助手的位置,所有畫麵人物,都和昨夜夢境中的場麵驚人一致。像錄播的電影,一幀一幀在眼前重新播放。

手術一開始同樣非常順利,加上昨夜的夢境,醫生算是重複地做了一遍。隻是這次在停止人工心肺轉為體內循環之前,醫生阻止了主任,堅持要再仔細檢查一遍。

站在他對麵的主任皺了皺眉,這雖然是個很難的手術,但是一切都正常。醫生幾乎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任。他知道自己隻是個實習醫生,在手術台上,主刀的醫生才是真正說了算的。

主任覺得沒有問題,既然醫生不願意縫合,那他就自己來,“停止人工心肺,轉為內循環。”

手術室內的其他人都同情地看著呆愣的醫生,他們都知道醫生上次手術的失誤,自然以為這次他的堅持隻是他的執念而已。醫生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事情繼續按他的夢境發展,隻不過這次縫合的人換成了主任。

針線穿過心髒瓣膜的那一刻,醫生夢境中的那一幕出現了——患者的心髒突然噴出大量的血液!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醫生反映速度極快,他清晰記得夢中出血點在哪裏,在血液剛剛噴出來之時,他一個箭步上前,就用止血鉗夾住那根動脈!

手術室裏一片混亂。

“轉為體外循環!”主任的汗從額頭流水般淌下,旁邊的護士不斷地替他擦。人工管道即時從患者體內引出靜脈血,通過接連不斷的人工心肺機,進行體外氧合,再輸回患者體內。

醫生抬頭看了眼旁邊的心電監護儀,病人心髒跳動轉為一條直線,刺耳的聲音與夢境重疊……一切,都和夢境中的,一模一樣……

啞舍的門被人推開,老板放下手中的書,略帶訝異地看著進來的人,“怎麽這麽晚還來?”醫生掩不住滿臉的疲態,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錦盒放到櫃台上,“手術比原計劃延長了兩個小時,我走出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手術還順利嗎?”老板微笑地問道。

醫生點了點頭,重重地坐了下來,渾身無力地攤在椅子裏。“本來就是不簡單的手術,我臨時接手,手術中這些你也聽不懂,反正……最後手術很成功!”

“那就好。”老板像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臉上的笑容分毫未變。醫生打開前麵的錦盒,靜靜地看著綢布上躺著的瓷枕,沉默了半響才說道:“這瓷枕還給你吧。”

“怎麽?還是睡不著嗎?”老板挑了挑眉。

“不,真的很感謝它,它讓我做的美夢也很真實。”噩夢也同樣很真實。醫生的下半句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是個醫生,根本不會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讓他感到害怕。就像詛咒一樣,他手術之後反複地想,若他沒有貪戀美夢,那噩夢中的夢境還會在現實中發生嗎?

他並不想知道這個答案。夢境就是夢境,現實就是現實,他不想在每天睡覺的時候還要努力分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說,他其實一直沉浸在一個月前的那場噩夢中,久久不能自拔。

今天手術之後,不苟言笑的主任破天荒地讚許了他,讓他真的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一次手術的失敗,並不等於以後所有手術的失敗。有其他還沒有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這和他以前在學校念書沒有什麽兩樣,他以前也並沒有因為一次考試的失敗而放棄了學習。

醫生暗暗握緊雙拳,覺得這一個月的自己真是混蛋。

應該用於承認自己的錯誤,才能更好的前行。

老板並沒有多問,伸手握住了醫生放在櫃台上的拳頭,安慰地笑道:“在平坦的大路上,人雖然可以順利地走過去,但隻有在泥濘的大路上,才能留下人的腳印。”

老板的手很涼,“噩夢雖然會成真,卻未必不可改變。”老板意味深長地說道。醫生抬起頭,看著老板眼中那深邃的黑,覺得他的笑容裏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

這時,啞舍的雕花門被人從外推開,走進一個身穿白裙的年輕女人。他的目光落在醫生和老板交疊的雙手上,不禁一愣。醫生見了他,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個臉色蒼白的女人,正是他上次手術差點救不回來的女患者。

女人看到醫生,蒼白的臉上劃過一抹紅潤,看來已經康複了許多,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你好,今天我下午去了醫院,聽說你有手術,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和你談談。”

醫生尷尬地低著頭,雖然遲疑,但仍堅定地道歉。“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應該很正式地向你道歉,隻不過自己一直無法麵對。”店內燭光一陣忽明忽暗,映得女人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老板仍站在櫃台內,淡淡地笑著。

“撲哧!”女人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老板,最後實在忍不住輕笑出聲,“什麽嘛!原來是這樣。我說像醫生這麽優秀的男人,怎麽可能沒女朋友?原來……怪不得……怪不得每天晚上都往這家店跑……醫生,再見啦!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我的身體其實早就痊愈了!”

女人搖著頭說完,自顧自地走了出去,留下店內麵麵相覷的兩人。

“她……她是什麽意思?”醫生一頭霧水。

“她很漂亮啊,也對你有好感,所以才天天去找你做身體檢查,你都沒察覺到嗎?”老板一語道破困擾醫生許久的問題,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重新坐下,拿起書看著。

“不……我對她隻有她躺在手術台上,開膛破肚之後的印象……”醫生想了想,認真地說道。

老板抬了抬眼皮,古怪地笑道,也不知道在說誰:“唉,真可憐。”

“喂!你說誰可憐啊?對了,她走之前最後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啊?”醫生一看到老板的那種笑容,就渾身不舒服。像被人算計了一樣。

老板悠哉地喝著茶看著書,醫生自己鬧得沒趣,氣呼呼地走掉了。聽著遠去的腳步聲,老板微笑地放下了書,從錦盒裏把瓷枕取了出來,拿出鹿皮布精心擦拭。

“黃粱,看來這次也很成功,不光救了一個人的命,還把那家夥給點醒了。今後他肯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救人無數。”老板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那瓷枕像是能聽懂他的話般,碧玉般的表麵越顯光亮潤澤。

啞舍的門又一次被推開。

“歡迎光臨。”老板抬起頭,揚起招牌的笑容,聲音散落在這昏暗的小店。

門邊,火燭依舊幽幽跳動,似是在問:

這一位客人,將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