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醫生第二次看到老板吐血,這次看到的景象更加駭然,老板幾乎是一邊說著一邊從唇邊溢出鮮紅的血液,臉上甚至還保持著完美的微笑,驚悚程度簡直可以媲美深夜的恐怖電影。

醫生懊悔不已,從大師別墅裏出來時他就應該拽著老板去醫院的,結果他睡了一覺就忘了,真是太不應該了。其實說起來,這也不能怪他,老板呆在這常年不見陽光的啞舍裏,臉色本來就猶若病人般蒼白,毫無血色,之前又沒有任何預兆,一點虛弱生病的感覺都沒有,所以很容易忽略他的病情。

“走,去醫院檢查檢查!正好就在附近。”醫生也無暇去給自己的疏忽找理由,連心跳起來,拽著老板就往外走。

老板卻沒有動,而是抽回了手,掏出手擦幹了唇邊的血漬,淡淡道:“我不能去醫院。”

“為什麽?”醫生聞言一愣,回頭時正好接觸至老板眼中的苦笑。醫生暗罵自己糊塗,半晌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你~~你是怎麽活這麽久的?這麽吐血,會不會影響你的身體?”醫生問得有些遲疑,雖然他在啞舍裏稀奇古怪的事情見得多了,例如那據說已經幾百年不滅的蠟燭,封印著神獸的山海經,還有那個才剛剛見過的白蛇精~~可他絕對不相信站在他麵前和他認識了好幾年的這個人是妖怪。

醫生回想起少有的幾次和老板的身體接觸,老板的體溫都低得不似活人。

本就關不嚴的門縫裏吹來一道冷風,引得長信宮燈裏的燈芯一陣跳動,古董家具投在牆壁上的影子也隨之晃動不已。看著老板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醫生卻沒有任何恐懼的感覺,沒有退縮,反而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清晰地看到醫生眼中透著關切,老板的臉上難以克製地閃過訝異。就算是和他三代相交的大師一族,也因為他百年來容貌不變而刻意保持著互相合作的敬畏距離。而隻和他認識兩三年的醫生,卻在聽到他可能是活了兩千多年的妖精後,反而越發的關心他。

見老板並沒有回答,醫生開始有些焦急起來:“如果不方便說也沒關係,不過我是醫生,可能會有些幫助~~”

也許是今天都把話傾訴了出來,讓一直把秘密當成重擔壓在心裏的老板輕鬆了許多,一時間覺得都告訴了醫生也無妨。

反正,他都要真正離開了。

老板把已經半涼的水壺重新放在紅泥小爐上熱了起來,“我的師父,本就是一名煉丹師。”老板幽幽地說道。水壺中的水一會兒就冒了熱氣,縹緲的水汽從壺嘴中溢出,很快就彌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醫生自己便是一個話嘮,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此時忍不住插嘴道:“難道秦始皇焚書坑儒~~不,坑術士的時候,你師父受到了牽連?”

老板搖了搖頭道:“我師父是一個很有名的煉丹師,不屑和宮中那些坑蒙拐騙的術士為伍,進宮一年後就神遊去了。”

醫生見老板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知道他是在想他那個師父,便忍住了打斷他的,靜靜地等著。

不一會兒,爐子上的水壺燒開了,老板這時才回過神,把茶壺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泡了一壺熱茶,霎時茶香彌散在啞舍之中,令人精神一振。

“發生試藥侍從暴斃的事件後,始皇帝並沒有因此斷絕追求長生不老的願望,不過以後丹藥呈上來時,不用試藥侍從,而是由煉丹師親自試吃。”老板捧著茶杯,也沒有喝,隻是放在手中把玩,“我師父神遊前曾留下兩枚丹藥,因為他已無處可尋,所以是由身為徒弟的我來試吃的。”

醫生一呆,舉起茶杯的手停滯在半空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你是說,你是吃了長生不老藥~~這不可能!這世間怎麽可能有長生不老藥?”醫生很激動,激動得甚至忘記了自己拿著倒得滿滿的茶杯,滾燙的茶水飛濺出來,燙到了他的手,他也不覺得痛,猶自激動地揮舞著自己的手。

老板依然很平靜,探手過去把醫生手裏的茶杯拿過來放好,防止這個珍貴的宋朝白釉瓷被他隨手摔到地上成為碎片。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醫生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句話。他原以為老板能活這麽久,會是什麽精怪,但事實卻更加讓他難以接受。

隻是吃了一種藥物?什麽藥物能讓長生不老?醫生絕對無法承認古代的煉丹術居然比現代的醫術還要先進!

老板也知道這件事很難讓人相信,但他確實是活過了兩千多個年頭。老板摩挲著手中宋瓷光滑細膩的瓷釉,心想他恐怕也算得上是啞舍中的古董了,還是很有年頭的那一個。

醫生漸漸從失控的狀態中恢複過來,開始意識到這恐怕是窺視人類秘密的一個難以訴求的機遇。醫生掩住心中的激動,把茶杯中殘留的半杯茶一飲而盡,平靜了一下心緒才問道:“老板,能詳細和我說說嗎?”

有何不可呢?老板感覺著手心中熨燙茶水的溫度,讓思緒慢慢飄遠。

“扶蘇被殺後,蒙恬將軍心有不甘,帶軍打算回鹹陽找胡亥問個清楚。他後來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史書上說是服藥自盡,多半也是被人暗殺了。”

“那你呢?”醫生忍不住追問道。老板是扶蘇最親密的伴讀,胡亥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我?”老板略薄的嘴唇上泛起一抹冰涼的笑意,“我的父親雖然沒有爵位,但是身為秦朝最古老的家族,對於皇城中的蛛絲馬跡還是能察覺得出來的。在胡亥的使者到達邊境之前,他就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卦家書,稱他病危。我匆忙回到鹹陽,一進家門就被父親關進了密室,直到給始皇帝發喪時,才放我出來。我也是那時才知道,扶蘇已經自盡身亡。”

醫生沉默不語,雖然老板的敘述平靜無波,可是細聽下去,還是可以察覺得到他言語中的悔恨。若他晚幾天回鹹陽,說不定可以阻止扶蘇就那樣逝去,也許還會改寫以後的曆史。

老板手中的茶杯已經變冷,他舉至唇邊抿了一口,變了味道的涼茶在唇齒間彌漫,一如他五味雜陳的心。

沒有人知道當他看到站在帝座上的那人時,是多麽的驚駭和憤怒。

他曾經無數次憧憬著那套代表著帝王之尊的冠冕戴在扶蘇的頭上,也曾無數次想時刻伴在他的身側,看著一代帝王的誕生,與他一起建立一個理想的、強盛的國度——千秋萬代的大泰!

老板捧著茶杯的手猛然收緊,杯中的茶水隨之蕩開一圈圈漣漪,頃刻後,又平靜了下來。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眼雲煙。那套冠冕,那方玉璽,他都精心地藏在啞舍深處,可惜再也沒有適合他們的主人出現。

啞舍之內流淌著足以溺死人的寂靜,許久之後,老板才打破沉默道:“為始皇帝發喪那日,所有朝廷重臣都去了驪山,可是能回去的,沒有多少。我也沒有回去。”

“殉葬?借此除掉礙眼的人?胡亥可真陰險~~”看著老板下意識地撫上脖頸,醫生這才知道那道猙獰的傷痕是從何而來。

老板點了點頭道:“我再次醒來,便是在秦始皇墓中。脖頸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不再流血,可環顧四周,遍地屍體,如同身處地獄之中,屍體大多是反對胡亥的人,其中也包括了我父親~~我父忍氣吞聲了一輩子,也絕想不到他會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我把父親的屍體背出了秦始皇墓,把他葬在了我家祖墳,我想他就算死,都不願再和贏姓家族有半點關係。”

老板說罷,又停頓下來,倒了一杯溫茶之後才繼續講述。他把父親葬好後,又去尋了扶蘇的墓。趙高派去的人又怎麽肯把他好好葬了,他一路隱名埋姓地尋了過去,在邊塞附近找到了一個淒涼的墳包。他不會讓扶蘇那麽孤單地葬在那裏,他把他從墳裏挖了出來,帶回了驪山。

始皇帝根本就沒有葬在他生前修建的豪華壯麗的陵墓之中,他屍骨無存。隻因為他的兒子胡亥自己想要這個恢弘的陵墓。

始皇帝生前最寵愛這個小兒子,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他的麵前。可是不知始皇帝有沒有想到過,他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國,都被他的小兒子攥在了手心裏。連他為自己建造的長眠之所,胡亥都那麽理所當然地拿了去,沒有半分猶豫。

老板覺得諷刺,唇邊溢出一抹冷笑,“所以,我把扶蘇葬在了驪山。他生前不能當大秦帝國的皇帝,我也要他死後奪下擁有那十萬兵馬俑。”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醫生不由得抬起頭重新朝老板看去。他一直就覺得老板眼中蘊含的滄桑和他年輕的外貌不相匹配,但此時對方熱血暢然的話語衝口而出,竟帶著他的麵容有了幾分血氣,可以想象得到當年在曆史的長河中,他是怎樣一個風雲人物。

醫生之前把老板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自然可以看出老板對秦始皇的崇拜之心,所以也不難產生想要在扶蘇身邊做一番事業,成就大秦帝國雄起的決心。

古來賢者皆寂寞,一個心有宏圖大誌而又極具才華的人,想要在自己的時代,合適的時機,遇上賞識自己的君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兩千年前的甘羅能遇上扶蘇,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事情。扶蘇生性溫厚仁慈,又不失聰慧,若加以培養,定是一代賢君,再有天資過人的甘羅輔佐,兩人必能造就一番事業。

可是胡亥卻把這一切輕易地毀了。

醫生可以想象老板在扶蘇死後,以多麽執著的心情開始尋找扶蘇世,他希望能找回過去,再次和扶蘇一起上政治的巔峰,引領曆史的前進。可是他隨即發現扶蘇的轉世每次都短命夭折,漸漸地尋找便成了責任,陷入了一場難以逃離的怪圈,一直徘徊了兩千多年。

老板平靜了心情,不願再提關於扶蘇的半句話,他知道醫生最好奇的就是長生不老藥,便緩緩說道:“我也是幾年後才發覺自己的身體開始不對勁,不光相貌沒有任何變化外,受的傷也會很快複原。很長時間之後,我才確認自己恐怕是因為吃了師父所做的長生不老藥才會變得如此。”

醫生精神—振向前傾了傾身,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平時有沒有什麽異狀?掉不掉頭發?其他身體機能可有區別?唉,如果能讓我給你檢查檢查身體就好了,我保證不會讓資料外泄的!”

老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外泄,不過我這麽多年來也未曾停下過對自己的研究,也許不必去用機器化驗,也知道原因。”

“快說!”醫生簡直要被他逼瘋了,急得滿頭大汗。

老板非常享受這種賣關子的感覺,不過他也不是故意的,因為腦中的詞匯還需要整理一下才能捋順。老板思索了片刻後道:“人體衰老的原因是什麽?”

“是衰老細胞。”醫生馬上回答道,正在猶豫要不要跟老板解釋什麽是細胞時,對方已經開始往下說了。“人就好像是一個細胞一樣,細胞分裂,然後新的細胞生長。直到細胞的分裂速度開始緩慢,小於細胞衰老的速度時,人體也步入了老年。這樣的說法對不?”老板斟酌了一下字句。

“對的。”醫生點了點頭,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總覺得從老板嘴裏聽到現代醫學詞匯,就像看到啞舍裏賣最新款的蘋果電腦一樣離譜。

“可是,這樣的細胞也有例外。無限增殖的細胞,成為不死的永生細胞。”老板眯起了丹鳳眼。

“你是說……癌細胞!”醫生瞪大雙眼,滿臉的不可思議,“你是說,你吃下的長生不老藥致癌?可是那不是應該加速你的死亡嗎?”正常細胞都具有一定的最高分裂次數,如人的細胞一生隻能分裂五六十次。可癌細胞卻失去了最高分裂次數,幾乎可以無限分裂,但人體的器官是絕對承受不了的。

“所以,我身上赤龍服的作用就是抑製癌細胞分裂的次數,讓身體的細胞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各個器官不會衰亡,也不會罷工。”老板伸手摸了摸陪伴他兩千年的衣服,淡淡道:“自古相傳‘金玉生寒’,可保屍身不腐。這布料是由上古流傳下來的黑金和黑玉拉絲製成,本是為秦始皇入葬時所準備。始皇帝在位時收集了一些神話時代的古物,而到再往後的朝代,這種神器便極為少見,很多都是仿製了。例如漢墓中的金縷玉衣,其實就是拙劣的模仿品。”

“我……我能摸摸看嗎?”醫生吞了吞口水,在老板點頭之後,迫不及待伸手過去。布料入手有些柔軟又有些堅硬的感覺,溫度冰冷刺骨。醫生猜想著這布料中應該加入了某種稀有金屬,才使其產生了微弱的放射性物質,保持不腐。若換了以前,醫生絕對不會相信老板說的話,但神話時代確實是在封建時代之前所存在的謎一樣的時代。《山海經》能封印神獸和異度空間,這個是他親眼所見。一片竹簡便能施咒,那麽一塊能防腐的布料也不算多離譜。

醫生想不透原理,也知道這種科學問題老板更不會知曉,也不會剪下來一塊給他拿回去化驗,所以隻能邊上下其手邊問道:“那你兩幹多年都沒脫下這件衣服?”醫生顯得興致勃勃,對他來說,老板簡直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研究對象。他真想把這衣服扒下來,研究一下衣服的質料,順便研究一下老板的身體。如果可能,他更想親手碰觸一下老板那顆跳了兩千多年的心髒……

“收起你那種眼神。”老板敢打賭,若是醫生手中現在就有把手術刀,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解剖了,“短時間內脫下是沒問題的,至少睡覺的時候不穿也沒關係。這件衣服隻需放在附近就可發揮作用。”老板覺得醫生的問題很好笑,心情不錯地彎起了唇。在這兩幹多年中,他還很少和其他人保持這麽近的距離,尤其醫生帶著體溫的手指仿佛透過了薄薄的布料傳導到他的皮膚上,讓身體有些難受的他變得稍微舒服了一些。

“這衣服是中山裝的樣式,兩千年前沒這麽時髦吧?”醫生看著老板衣服的立領,笑著問道。

“民國時期,我救了大師的祖母。大師的祖父是當時有名的古董修複師,他幫我把衣服剪裁成這樣,沒想到幾年後就不流行這樣的款式了。”老板自嘲地笑了笑,“幸好現在穿成這樣也不算太奇怪,總比穿古裝要好些。”

“這條龍其實會動的吧?”醫生的手遲疑地停在赤龍的身體附近,那條赤龍繡得是那麽栩栩如生,讓他連碰觸都有些緊張。

“在宋朝時,這衣服破過一次,我請當時文繡院的人幫我縫補。這種布料每條紋路都有特定的排列,文繡院的人最終在衣服的裂縫上繡了這條赤龍。所用的絲線也不是普通的絲線,是沾了我的血的絲線,所以這條龍是深紅色的。”老板極其懷念地撫著趴在他肩膀上的赤龍龍頭,“裂縫終究還是沒有縫補完美,以前隻是若幹年變動一次位置,最近它已經是一天變動一次了。我想它是沒有喝夠我的血,迫不及待了。”

老板的指尖仍殘留著剛剛咳出來的鮮血,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滴血漬滲進衣料之中,赤龍的龍頭遊動了一下,身體仿佛又膨脹了些許。醫生這時才醒悟過來,低頭往老板的胸腹之間看去。

衣服上的破裂之處很大,上麵亂七八糟的針腳正是不久之前大師的傑作。醫生想到老板之前的吐血,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道:“這衣服是不是不能被破壞?否則就算是亂了絲線的排列,也會影響它的功能?”

簡單說.這件赤龍服就像是一種極為精細的電路板,隻要亂了幾根導線,就會徹底短路。否則老板也就不會在上次出現裂痕的時候也不會大費周章地繡了這麽一個古怪的龍在上麵。而且他說衣服就算脫下來短時間不穿也不會有問題,那麽讓老板那麽快就吐血就隻有這麽一個解釋了。

老板苦笑,他沒打算說出這點的。“我死後,如果身體沒快速腐爛的話,可以讓你任意處理。”

醫生愣在了當場,他剛剛雖然夢想著可以把老板解剖了,可是那隻不過是腦中的YY而已,沒料到這種事居然會真的發生。醫生足足呆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難道……就不能去找其他人繡製了?”

老板把玩著手中的空茶杯,淺笑道:“宋朝是蘇繡發展的最頂峰,朝中甚至還設有專門的文繡院。我身上這條赤龍,動用了文繡院上下三十七個繡娘,足足繡了兩年。你覺得,現在的時代,還能找得到這麽多技藝精湛的繡娘嗎?”

確實找不到。

醫生心亂如麻地站起身,在啞舍裏來回踱著步,“肯定有什麽辦法的……機器織難道不行嗎?”

“無妨,你不用掛心。我已經活得太久了,扶蘇的事情終於解決了,我也是時候休息了。”老板微微一笑,有種釋然的味道。

醫生停下腳步,知道症結在哪裏了。

老板肯定有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可是他自己已經喪失了求生,旁人再急也沒有辦法。

這種事他在醫院經常看到,明明有百分之五十可能痊愈的病症,卻由於病人本身不積極配合治療,而日趨惡化導致最壞的結果。

醫生走到老板身前,扶著他的雙肩,直視著他的雙眼認真地問道:“你和扶蘇是朋友嗎?”

“是的。”老板想,如果不是朋友,他不可能在這個世上熬了兩千多年,隻是為了看他的轉世能不能正常地活下去。

“那麽和我呢?”醫生按著老板肩上的手,力度又大了一些。

老板茫然地看著他。

他知道他並不是扶蘇,他分得很清。他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區別,他們是兩個獨立的人。生活環境不同,成長經曆不同,信仰不同,甚至連一絲一毫的相似都沒有。不同於霍去病或者項羽的轉世,因為轉世的扶蘇缺少了一魂一魄,所以就算有再強的執念都不能影響醫生的人生,一點都不能。

他心中的扶蘇,還是死了。

老板不得不承認,他剛剛在扶蘇的回憶中,看到醫生毫不動搖的表情時,便心如死灰。

罷了,他終是成功了,縱使扶蘇再也無法重生,他的轉世,也不會受到那兩千年前的慘劇所累。

這樣就夠了。

若是換了扶蘇,恐怕也會為了他而在世間徘徊這麽漫長的歲月。

可是他真的累了,看盡了多少生死輪回,知道自己違背天命地在世間流連,恐怕下場也不會比那白蛇精好到哪裏去。

“和我,難道不是朋友?”醫生得不到老板的回答,顯得有些暴躁,“不是朋友為什麽還要拚命來救我?你不來救我,赤龍服就不會壞,你也就不會死……我還是自作多情了,你根本是因為我是扶蘇轉世,才來救我的……”

“我們是朋友。”老板打斷了醫生的自怨自艾。他仰著頭,看著醫生的眼鏡反射著燭光的跳動,看不清那眼鏡背後的雙眼蘊含著什麽樣的情緒。

這幾年和醫生相處,雖然他聒噪、他話嘮,他還喜歡帶東西強迫他一起吃,但是……他們已經是朋友了。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容,淡淡道:“我救你,救的隻是你,和其他人無關。你是個好醫生,你活下去,會救活更多人。”

醫生眨了眨眼睛,覺得屋內的燭光有些刺目,閃得他眼睛都開始有些酸痛。“那你也要活下去,啞舍裏還有這麽多古物,你真的忍心撇下它們?”

醫生知道老板對啞舍裏的古物有多珍愛,所以心中越發的內疚。若是赤龍服沒有破的話,老板縱使完成了心願,也會繼續守著啞舍當他的古董店老板。

老板感覺得到醫生放在他肩上的手掌燙得幾乎讓他難以忍受,他借著起身給茶壺續水的動作掙脫開他的桎梏,風輕雲淡地笑道:“有館長呢,他肯定會好好照顧它們的。”

是的,那個大叔若是知道啞舍裏的古物都留給了他,肯定會激動得心髒病發作。

醫生一邊在內心吐著槽,—邊絞盡腦汁地想著能讓老板活下去的牽絆。耳朵裏聽著水流傾倒的聲音,醫生突然間靈光一閃道:“老板,你說當初長生不老藥有兩顆,你吃了一顆,那另外一顆呢?難道秦始皇吃了?不對了,他吃了的話,就不應該會死啊?”

倒水的聲音戛然而止,醫生偷眼看去,發覺老板的臉色有些難看,知道自己誤打誤撞地抓到了重點,連忙加了一句道:“不要再瞞我什麽事了,我們都是朋友了哦!”

“可以解剖我的屍體還不夠?還想要那顆藥研究?”老板沒好氣地瞥了醫生—眼,得寸進尺說的就是這家夥。醫生嘿嘿地笑著,並不做辯解,反而覺得這樣互相吐槽才是朋友的感覺。

把手中的茶壺續好水後,老板重新坐了下來,給兩人麵前的茶杯倒滿茶。“還記得我之前不在的幾天嗎?”

“記得,你走之後的第二天我碰到了館長,他說和你換了一個什麽戰國煉丹鼎。戰國?難道你認識這個煉丹鼎?”醫生一向自傲自己的推理能力,見老板挑起了眉,更加知道自己猜對了。

“是的,這個煉丹鼎是我師父留下來的。在鼎底部有個隱蔽的夾層,本來另外一顆長生不老藥就放在那的,等始皇帝東巡回來,證實吃下丹藥的我無事後便服用的。可是諷刺的是,始皇帝死在了那次東巡的路上。”老板的唇角有著一抹譏誚的笑容。

“本來?就是說,另外那顆長生不老藥沒了?”醫生可以想象得到老板這幾天是為什麽消失了,肯定是去探查那個煉丹鼎的出土地點了。

老板點了點頭,隨後歎了口氣道:“那煉丹鼎的夾層已經長滿了銅綠。至少能肯定足有兩千多年沒人打開過了。就是說,另外那顆丹藥,兩幹多年前就被取走了。”

醫生和老板交換了一個眼神,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如果有另外一個人也吃下了那顆長生不老藥,那麽就說明也許還會有一個人和老板一樣,在這個世上活了兩幹多年……

“那個,還會有誰知道那個煉丹鼎的夾層怎麽開啟?”醫生艱難地問道。

“負責丹藥的侍從知道,可是他們不敢任意動用上供的丹藥……”老板覺得喉嚨有些發澀,困難地咽下湧上來的淤血。

“那就是說在秦始皇死後,隻有一個人能正大光明地吃掉那顆丹藥……”醫生吞了吞口水。

“胡亥……”老板長長地歎了口氣,向後靠近椅背裏,仰著頭看著啞舍深幽黑暗的天花板。

醫生沒有再說話。他知道,老板對於扶蘇有多少憧憬,就對胡亥有多少恨意。

雖然胡亥還活著的幾率不超過百分之一,可是即便是隻有一點點的可能,老板都絕對不會安心。

他想,他可以不用擔心老板在短時間內喪失求生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不語地坐在黑暗中,直到東方的天空開始發白,遠處也傳來了早市的喧嘩聲。

“謝謝。”在第一縷太陽光射進啞舍的門縫裏時,老板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醫生一夜未眠,此時聽到了老板所說的兩個字霎時精神無比亢奮,嘴都快咧到了耳邊。他知道老板朝他道謝的含義。“謝什麽?你救了我,我也沒說謝謝哩!真正的朋友,是不用說謝這個詞的。”

老板重新坐直身體,看著醫生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不由得被傳染了好心情。“哦?那麽真正的朋友,是什麽樣的呢?”

“真正的朋友,就是一起分享快樂和悲傷,共同解決難題和危機。在他迷惑的時候一巴掌把他打醒,在他真正決定了某件事時,堅定地支持。”醫生推了推臉上的眼鏡,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地問道,“現在,告訴我你的決定吧。”

老板像是被醫生的話震得一愣,許久之後才長籲了一口氣道:“我……恐怕要去一趟驪山……”

醫生刷地一聲站了起來,拍了拍老板的肩道:“我這就去請年假,陪你一起去!別拒絕,以後我可能沒空,但這次我肯定要陪你去。”

老板正想阻止,醫生早就大步流星地推開啞舍的大門向外走去。

老板隻來得及回過頭看到醫生的背影,看著那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層金黃色的光暈,聖潔得幾乎讓人無法直視。拒絕的話就堵在了嗓子眼,再也說不出來了。老板釋然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朋友……嗎?

“洛陽鏟、摸金符、發丘印、黑驢蹄子……你都在哪裏買的這些東西啊?”老板看到醫生從背包裏拿出來的東西,越看越黑線。到底是哪篇盜墓小說誤導他了啊?

“淘寶啊!直接郵到我們住的賓館,很方便的。”醫生一邊得意地說,一邊繼續從包裏拿出一個個盜墓必備用品。他在出發前可是查了很多資料,他們住在驪山的一家溫泉旅館裏,網購了之後就直接發到這裏。否則他真懷疑他帶著這些東西,能不能過飛機的安檢。

不過,他倒是無比驚奇老板居然能翻出身份證去買機票。醫生很想去看一眼老板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日是不是公元前,但還是沒這膽量。

老板斜著眼睛看著醫生繼續翻出探地雷達、金屬探測儀、氣體分析儀等等先進的儀器,“這些也是網上買的?”那他也花了太大本錢了。

“不是不是,是我管館長大叔借的。”醫生抹了抹臉上的汗,笑眯眯地說道,“我隻是給他打了個電話,放心,沒和他沒細說。他一聽我是和你出來的,立刻發了特快專遞。其實我覺得他要不是正在北京開會,肯定也想把他自己打包郵過來。”

老板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雖然醫生沒有和館長細說,但這些東西都郵到驪山了,白癡都知道他們是打算覬覦哪座陵墓,這還用問嗎?

“你看要用到什麽?我們什麽時候行動?"醫生興致勃勃地問道。他和老板在來之前進行了激烈的爭吵,他最後終於取得了巨大的勝利,老板答應了帶他去秦始皇陵墓地宮。

那可是秦始皇陵墓啊!足有七十八個北京故宮那麽大,舉世聞名的秦始皇兵馬俑也隻不過是給陵墓四周守門的。如果說古埃及金字塔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上王陵,那麽中國秦始皇陵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下皇陵,簡直就是沒有被發掘的世界第九大奇跡!雖然項羽、黃巢等人曾經試圖盜秦始皇陵墓,但項羽隻不過燒了陵墓上方的建築,挖了兩道“霸王溝”,他們並沒有找到地宮入口。至今仍沒有人真正進入到秦始皇的陵墓地宮裏……

不對,其實有一個,就站在他的麵前。

老板看著醫生閃閃發亮的星星眼,無奈地歎了口氣遵“今晚是個晴天,你先休息,時間還沒到,天黑我們就出發。”

頭疼地看著擺滿一屋的儀器和盜墓用品,醫生為難地抓了抓頭道:“地上這些東西都要帶嗎?我貌似背不動……”

“如果光靠這些東西就能進始皇陵的話,那麽地宮早就被盜了。”老板淡淡道。

醫生被打擊得夠嗆,不過想想也是,這些東西換做一般的古墓肯定有用,但是天下聞名的秦始皇陵,自然不能用普通方法。醫生老老實實地把這些物品重新收起來,然後瞥了一眼老板放在角落裏的背包,心想必需品老板肯定都帶了,那他是不是可以帶個數碼相機什麽的?嘿嘿……

很快夜幕便降臨大地,老板拿起隨身帶著的背包,醫生也拿著一個背包。雖然老板說他準備的那些東西都不用帶,但他還是需要帶一些東西才安心。例如手電筒啊,水啊,壓縮餅幹什麽的。畢竟老板可以很久不用吃喝,他可是需要的。

驪山之上自古多溫泉,大大有名的華清池便是在驪山之上,所以各種溫泉療養院很多。他們住的是個私人的溫泉旅館,晚上出去也沒人會注意。醫生跟著老板往深山裏走去,初時還不覺得有什麽,但走著走著便沒有了遠處的燈光,隻有天上的月亮和星光作陪。醫生本擔心老板會不會兩千年都沒來這裏了,不認識路,但看老板一直在根據天上的星象來改變方向,便放下了心。雖然兩千年足以讓滄海變為桑田,但天上的星星卻是很難改變的。

醫生怕山林中手電簡的光亮太顯眼,所以並沒有開。他初時還注意著腳下,後來幹脆都不看了,追著老板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山林中穿梭著。艱難步行了三個多小時之後,老板終於在醫生期盼的目光中停了下來。

雖然是隆冬時節,但醫生已是滿頭大汗。他喝了點水,環顧了四周,發現這裏和之前走過的山林沒有任何區別,唯一有些顯眼的是他們周圍有幾堆寸草不生的山石,毫無規則地堆在那裏。

“我們到地方了,不過要等到子時才能找到人口。”老板雖然走了同樣這麽多路,可是臉上沒有半滴汗,臉色越發的蒼白了。

“好。”醫生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閑不住地問道:“我們一會兒從地宮的入口進?不是說秦始皇陵墓裏有很多機關嗎?會不會有危險啊?”醫生決定還是把鞋子上的鞋帶再係緊一點。

“地宮正門的封石早就放下了,胡亥自然是要造成始皇帝已經下葬的假相。其實地宮還有幾處隱蔽的入口,我知道他日後會人地宮,所以當時把扶蘇葬在其中之後,就把其餘幾處入口也都封死了。”

老板背著手站在那裏,遠遠眺望著不遠處的秦始皇陵,陵墓上的封土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弧形,看上去就好似一個被人削平的山包。老板知道這裏現在雖然看起來荒涼至極,可是在兩幹多年前,這裏曾經有著恢弘的宮室寢殿,令人歎為觀止的華麗建築,然而卻被項羽一把火燒了個千幹淨淨。

仿佛一眨眼,還能看到那壯麗的宮殿在滔天的烈火中焚燒;仿佛一吸氣,還能聞得到那焦糊難聞的味道;仿佛一側耳,還能聽得見那些淒慘的哭喊聲……

醫生抬起頭,看著老板孤寂的背影。

一陣冷冽的晚風,吹得老板的衣衫獵獵作響。本來他身上的赤龍服十分貼合他的身材,可是老板最近幾天急劇地瘦了下去,看上去越發的單薄。中山裝上的赤龍在這幾天中越變越大,幾乎占據了一半以上的衣料。赤龍身上的鱗片反射著天上的粼粼月光,利爪尖銳無匹,栩栩如生,在晚風的吹拂中不斷翻飛,好似隨時都可以碎開衣料整個吞噬掉老板。

好像下一秒,眼前的人就會在自己的視線中消失。

醫生的心中湧起一股不安,起身走到老板的身旁與他並肩而立,輕咳了一聲追問道:“地宮的入口都被封上了?那我們怎麽進去?”

老板在晚風中發了很久的呆,才回過神,漠然道:“始皇帝死後,陵墓還在修建,都是在胡亥的授意下。陳勝吳廣起義,確實也是受不了胡亥的驅使,工匠們知道最後他們會殉葬,所以偷偷挖了一條密道,以備逃命之時用。可惜最後殉葬的時候都不是生殉,這條密道倒是白白準備了。”

醫生聽得毛骨悚然,也知道這片土地上死過的人千千萬萬,如果產生屍變的話……醫生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腳下,生怕從土裏伸出一隻骨手拽住他的腳腕。

老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恐怖片看太多了很不好。”

醫生額角現出一滴冷汗,還是很不適應老板擺著一本正經的臉跟他開玩笑。

老板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舉步走向一旁的亂石堆,從懷裏掏出一顆乒乓球大小的不規則形狀的琉璃珠,往石縫中塞去。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道不起眼的石縫和那顆琉璃珠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就像是天然打造的一般。醫生不敢置信地繞到石頭的另一側,發現在其後有一個小指頭大小的細孔。

“這是什麽?”醫生轉了回來,看著鑲嵌在石頭上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斑斕四溢,一看便知其絕非凡品。

“《淮南子》有雲,隨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貧。卞和之璧是和氏璧,隨侯珠則是與和氏璧並稱的春秋二寶,世人皆稱隨珠和璧。”老板用手掌覆蓋住隨侯珠的光彩琉璃,防止亮光在黑夜中過於顯眼。

“隨侯珠?居然是排名在和氏璧之前的異寶?可是也沒怎麽聽說過啊?”醫生的眼底還留存著剛才隨侯珠驚鴻一瞥的瑰麗,使勁地眨了幾下眼睛才適應過來。

“那是因為和氏璧被賦予了傳國玉璽的意義,在曆史的長河中流傳了許久。而隨侯珠,在正史上隻記載到始皇帝時期,便完全湮沒了。”老板抬頭看看天色,平靜地說道,“時間差不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掌鬆開。此時天上的月光正好照射至這道石縫之上,透過背麵的細孔,月光在隨侯珠裏麵的晶體中反複折射著,隨侯珠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越發地變亮,最後投射出一道筆直的光線。

其實這道光線非常微弱,但此地別無其他的光源,所以這道光線便在黑夜中極為顯眼。

醫生霎時明白了老板為何要等到晴天時才行動,而隨侯珠為何在秦始皇以後的年代便銷聲匿跡。因為這實際是專門為了始皇陵才製造出來的千古異寶。

“那就是地宮的緊急入口,而向西走五十三步,再向北走三十九步,便可以找到一處密道入口,那便是工匠們本為自己留的一條後路。”老板記住隨侯珠的光線所指方向,便把隨侯珠摳了出來,放人懷中收好。其實以前的他根本用不著隨侯珠來定位,但已經過去了兩千年,物是人非,需要確定一下才好,否則驪山這麽大,他要上哪裏去找那麽小小的一處入口?

老板在黑夜中擰緊了眉頭,想起他在出發前特意給館長打過的電話,確認那尊戰國烏金煉丹鼎是一個年輕人轉手給他的,刻意要求館長拿這尊鼎去啞舍換東西。

是胡亥嗎?難道他是故意要引出老板的?他還沒放棄進入這秦陵地宮嗎?

“老板?”醫生側過頭,疑惑地喚道。

老板壓下心中的思緒,淡淡道:“我們走吧。”

在兩人走後不久,石堆背後忽然現出一道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兩千多年都沒開啟的密道中,有股讓人特別難以忍受的味道。

醫生雖然聞慣了各種刺鼻的化學醫用藥劑,但是這種腐爛外加發黴的千年氣味撲麵而來時,一想到這種味道產生的原因,真想掉頭就走。

但他也隻不過是想想,一路都走到了這裏,又怎麽會為這點事打退堂鼓。不過當老板自黑暗中遞過來一個東西時,他還是愣住了。

“防毒麵具,帶上能好一些。”老板已經把防毒麵具帶上了,說話的聲音悶悶的,“這種是防汞蒸氣的麵具,而且越往裏走越需要。”

醫生趕緊把麵具帶上,難聞的味道倒是減輕了一些。他不由得有些慚愧,本來準備了一大堆的現代化工具,卻沒有一個用得上的。結果最後還是要依靠老板。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醫生,他本來就是外行,自然不知道什麽需要什麽不需要。而館長為他準備的那些儀器,大多都是勘探用的。即便是對老板期望甚高的館長,也不會想到他們真的能進到秦始皇陵墓的地宮中去,充其量隻是在外圍查看一下而已。

老板見醫生的麵色還是不怎麽好,便從背包裏拿出幾個氧氣袋遞給他,“這個你背著吧,地宮常年都沒有打開過,濁氣很重,若是實在受不了,可以用這個。”

醫生這才知道老板的背包為何那麽沉,趕忙把氧氣袋放進背包中,手中拿著一個備用。這種氧氣袋是便攜式的,他在醫院裏也見得多了,自然會用。他見老板沒有準備吸氧的跡象,便暗自揣測這種程度的空氣對老板可能不會造成什麽困難。

他總覺得老板很像是超人,身體機能都異於常人,等這次回去,一定記得要一根老板的頭發和一點血液去化驗化驗。

想著其他事情分著神,醫生便感覺在狹窄的密道裏爬行不是那麽難過了。這條密道是當年工匠們偷挖出來的,倉促之間自然粗糙,隻能容一人通過,向下斜伸非常陡峭。醫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跟著老板向下爬了不久,已是非常難熬,幸好吸了幾口氧氣振奮精神,不一會兒便聽到前方機關聲響起。

在黑暗中什麽都看不到,醫生又爬了幾步,發現老板向下跳了下去,原來前麵便是一個深坑,當即也隨著他跳下。

“剛剛的密道是工匠保命挖出來作逃命之用的,自然沒有機關,但接下來的路就是通往地宮的道路,你要跟好我的腳步。”老板清幽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遠遠地居然還有餘音回蕩,可見他們已經到達了地宮的入口處。

因為此處要比剛剛的密道寬敞了一些,醫生這才有機會從包裏拿出手電筒,打開了開關。

手電簡的一束強光照在深邃悠長的墓道中,讓人有一種穿越時光隧道的感覺。

老板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可算是帶了件管用的東西。”

醫生得到誇獎,自然得意非常,此時眼前有了亮光,可以視物,他才有了一絲真實感。原來自己真的是在秦始皇陵墓之中。興奮激動的心情油然而生,醫生小心翼翼地跟著老板的步伐一步一步踩著青磚前進。

墓道雖然是兩千多年前所建造的,但平整光滑,一點磨損都沒有,可見是當年的工匠下了極大功夫建造而成。再加上兩千多年都不見天日,無人踩踏,所以還保持著當年封起來的樣子。若不是墓道中渾濁的空氣,醫生幾乎會以為這裏是新建成的某影視城。

墓道傾斜向下,角度卻沒有剛剛他們爬過的密道陡峭,醫生全神貫注地跟著老板的腳步前進,初時還覺得驚險刺激,但久而久之也會覺得無趣至極。生怕自己會因為困倦而行將踏錯,便挑起了話頭,詢問有關地宮的事情。

老板告訴他,秦始皇的地宮龐大,除了一條主墓道是安葬始皇帝時開啟的外,還有好幾處類似這樣的副墓道。由於秦始皇奉行“事死如事生”的禮製,所以秦陵地宮修建得和他的宮城差不多巨大,擁有地下城牆和十道地下宮門。地宮之內所有的建築都依照著生前宮城內的布局來建造,除了地宮中心存放他棺槨的地方外,還有許多配殿,用來安置過世的妃嬪和其他陪葬者。由於那些有資格陪葬的人死期不定,所以主墓道和主殿在秦始皇賓天下葬後關閉,其他墓道還未封閉,這也給了胡亥覬覦始皇陵的機會。

地宮龐大無比,這一點醫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在地宮外圍現今已經發掘出了許多陪葬坑,除聞名退邇的兵馬俑坑、銅車馬坑之外,還發現了大型石質鎧甲坑、百戲俑坑、文官俑坑、珍禽異獸坑、馬廄坑以及陪葬墓等六百餘處,僅是外圍的陪葬就如此之多,那麽地宮裏肯定越發的恐怖。但走了一個多小時,醫生發覺墓道還是如剛到達的時那般沒有絲毫變化,不禁開始煩躁起來。若非確定老板帶著他往一個方向走,幾乎都要以為是原地轉圈了。

老板察覺到了他的不耐煩,停下了腳步,淡淡道:“我帶你走的是通往地宮中心的捷徑,我們走過的路上有許多隱蔽的通道通往各個墓室,不過都大同小異,沒有什麽好看的。”他邊說邊朝墓道的牆壁某處拍了一下,一陣轟然作響聲中,牆壁朝內塌陷下去,在塵土飛揚後,露出一塊黑黝黝的墓室。

醫生趕緊用手電簡往裏探照,發現隻有一具石質的棺槨和地上擺的一些陪葬品。醫生本就對古董沒啥興趣,而那些器物至少都經曆過了兩幹多年的歲月,即便是知道它們各個價值不菲,在醫生眼裏看起來也好似垃圾一般。這就是興趣的不同,若是換了館長在這裏,早就嗷嗷叫地撲了過去,而醫生卻寧肯研究研究老板的細胞基因。

老板把拍開的墓室恢複原樣,醫生也調整好了心情。他並不是來參觀遊覽的,而是為了陪老板走這一趟。其實醫生堅持要來地宮,除了想見識見識這氣勢雄偉的秦陵地宮外,更多的原因是怕老板根本沒有想活下去的,陪扶蘇在地下長眠了。

至少他跟來,老板還需要完好無損地把他帶回去。

再次前進之後,又走了許久,醫生發現墓道開始慢慢地變得寬闊起來,腳下踩著的青磚也變得開始有雕刻的花紋,牆壁之上也有了壁畫鑲嵌。墓道的盡頭有一道厚重的石質墓門,那沉重的墓門關閉了兩千多年,自然無法再重新開啟。老板帶著醫生從旁邊的墓室繞了個圈子走了過去,當重新回到中軸線上的墓道時,醫生發現腳下的青磚有著雕花、鑲著金玉,和之前迷霧中所見的秦皇宮內的青磚毫無二致,便知道他們已經來到了地宮最中心的宮城裏。

正想順著老板的腳印向前邁一步,醫生卻被對麵一閃而過的亮光嚇了一跳,像是被人暗中瞪視了一般。

醫生趕緊用手電簡照過去,才發現對麵站著一個高大的兵馬俑。

這個兵馬俑和醫生在電視上見過無數次的兵馬俑不同,它有著鮮豔的彩繪顏色。而且裝束也不同於那些在地宮外圍挖掘出來的地下軍團,顯然這個兵馬俑隸屬於禁宮侍衛。這個侍衛俑比醫生還略高一些,頭戴長冠,神情沉靜堅毅,內穿短裾,外套輕便威武的盔甲,整個人英姿颯爽,氣宇軒昂。腰中所持的劍並不是陶土做的,而是真正的青銅劍。雙目因為鑲著黑曜石做眼珠,上麵的天然彩虹眼就跟真的眼球一樣,隱隱還有電筒的光線反射,乍然看去像是活人一般。

這樣栩栩如生的兵馬俑,並不止這一個。在這足以行走三輛馬車的寬闊墓道的兩側,每隔五步就會立著一個相似的兵馬俑,它們兩幹多年來一動未動,默默地守護著秦陵地宮。它們服裝一樣,但麵部五官卻絕不相同,就像是根據真人製作一般。若不是醫生知道這些和地宮外圍挖出來的那些兵馬俑一般,是貨真價實的陶土俑,甚至還會以為是真人被施展了某種邪惡的法術,生生地變成了人俑……

越是這麽想,醫生就越覺得遍體生寒,雖然強迫自己不再去往兩側看,但卻仍覺得被人盯著,百般不自在。

進了真正的地宮後,來到前殿的廣場之上,醫生反而覺得有些眼熟。因為這個地下宮城,真的是仿造當年的秦宮所建,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曾改變。扶蘇自生下來,幾乎就是在秦宮長大。在之前的迷霧之中,醫生曾快速地瀏覽了扶蘇的一生,所以對秦宮非常熟悉。除了怕機關而必須要跟著老板的腳步前行外,醫生能清楚地認出他們麵前的前殿配殿。玄瓦朱柱,筆直的屋脊,巍峨的闕樓……就連廣場上的一草一木都由陶土彩繪製成,這邊宮女在摘花,那邊侍衛在巡邏,大臣們列隊進入書房議事……和醫生曾見過的那個秦皇宮真的一模一樣,但是這裏沒有任何光亮,沒有活人,是一座地下的死城。

就像是本來鮮活的場景,被人按了暫停鍵,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幕……

“不是說,秦始皇陵是有人魚膏製成的千年不滅的長明燈嗎?”醫生再也忍受刁了這裏壓抑的氣氛,手中的手電筒也正好沒電了,他停下來一邊更換電池,一邊詢問。

“是有的,不過我當年不信那些人魚膏真能燃著千年,所以在離開之前都一個個把燈熄滅了。”老板的聲音在黑暗中淡淡傳來。

醫生翻著背包,不慎將備用的電池滾落在地。他暗叫一聲不好,卻不敢去撿。這裏處處都是陷阱機關,隨便邁出去一步都是死。正在想著要不要拿手機出來當照明的時候,老板的方向忽然亮起一抹昏黃微弱的光。

醫生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套著一個罩子的蠟燭,老板把罩在蠟燭上麵的罩子拿掉,在平日看來並不明亮的燭光此時看起來卻異常的耀眼。醫生適應了片刻,才認出了這根底部缺了一角,看起來很眼熟的蠟燭:“這不是那根人魚燭嗎?”

老板點了點頭道:“是的,這根人魚燭是我當年用地宮裏的人魚膏提煉而成的.就是為了方便照明。最後一次出墓之後,我就吹滅隨手放置了。後來流落到其他人手書,融成了一般的香燭,輾轉到了廟中,聽著千百年的經文,這根人魚燭便有了精魄。之後的故事,我也和你講過了。”

醫生回憶起來了,這根名為燭的香燭還和一個小和尚上演過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對,這種情況應該算是人妖情未了,還有朱元璋的插花,最後老板把人魚燭收入啞舍……可是,喂,這不是重點啊!重點是這根蠟燭不是吹不滅的嗎?老板到底是怎麽把這個燃燒著的東西帶上飛機的啊!他根本是冒著被警察叔叔抓起來的危險和老板出門的啊!

醫生臉部極度扭曲,但卻半句話都不敢問,生怕得到的答案自己無法接受,隻得跳過這個問題。“我記得,這根人魚燭最開始的願望不就是想回秦始皇墓,搗毀這裏嗎?你怎麽還敢帶她來?”

他的話音剛落,餘音還在空曠的前殿廣場回蕩,明亮的燭光中,嫋嫋上升的燭煙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半透明的女人,容姿絕美,身上那件華貴衣服,和她那優如錦緞般的發絲,就像有生命一般,漂浮環繞在她的周身。隻不過,她左手的袖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咬掉了半截,看上去非常的顯眼。

老板淡然道:“有什麽不敢帶她來?她能做什麽嗎?”

醫生為之愕然,此時才注意到燭生著一對深邃而媚長的眼睛,但那美麗的臉上卻盛滿了洶湧的怒火。她確實什麽都做不了,最多隻能讓燭火跳動的頻率快一些,或者用燭煙形成的身體纏住老板,卻無法阻止老板向前行走。

看著燭美目噴火,醫生隻能暗道一聲可憐,老板的手段他可是領教過,無人能敵。而且他不得不承認人魚燭的亮光要比手電筒好上許多,不是豎直的光束隻能看到有限的地方,而是以老板手中的人魚燭為中心,光暈朝四周擴散開來,可以看到的景象比

剛剛要多得多。

醫生跟著老板走到前殿的大門前,卻見老板沒有任何動作,就那麽站在厚重的石門前靜立不動。

“這裏還需要什麽機關嗎?”醫生好奇地問道。這時燭已經等不及了,輕嫋的身體順著石門的縫隙飄了進去,隻留得一絲衣角,最後就隻剩下燭光上的一縷青煙不斷飄動著。

老板沉默了片刻,才靜靜地說道:“不,這裏的機關已經被我破除了,甚至連那道玄鐵鎖我都卸下來了,就是為了讓他醒來的時候,不用費力便能出來……”

醫生初聽還不覺得怎麽樣,等反應過來時毛骨悚然。老板居然還留存著扶蘇會複活的念頭嗎?身為扶蘇轉世的他表示壓力實在很大啊……

老板並沒有遲疑很久,他把人魚燭交到醫生手中,然後雙手輕輕往石門上—推,塵土飛揚中,兩扇厚重的石門發出一聲巨響,輕而易舉地朝兩側開啟了。醫生知道這兩扇門的下麵也許裝有石球機關,應該不會是老板有多神力。但是他已經無暇去求證了,因為他看到了頭頂上廣袤的黑夜,—輪圓月掛在天邊,繁星點點,銀河悠然地橫跨天穹。

在這一瞬間,醫生幾乎以為自己出了秦始皇墓,可是他卻感受不到清新的空氣,不禁狐疑起來。等到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時,他才發現這輪圓月和那些星辰都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按照星空的樣子鑲嵌,乍然看去,確實很似夜空的景象。

醫生在心中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地宮的穹頂居然能給人以夜空的錯覺,那就說明這片空間廣闊得讓人難以想象!

感覺到老板正舉步朝前走去,醫生連忙跟上,可剛走了一兩步,一滴滾燙的蠟淚滴在了他的手上,燙得他手一抖,手中的人魚燭竟沒有拿住,生生往地上落去。

醫生急忙彎腰去搶救,順利地將人魚燭在落地之前,抓在手中。正慶幸自己身手敏捷,下一秒卻睜大了眼睛,看著一點星火濺到了地上,霍然間放大了幾倍,熊熊燃燒了起來。原來他的腳下就是一個暗槽,裏麵裝滿了油膏狀的物質,被這一點燭火瞬間引燃。

油膏介於固態和液態之間,火勢並沒有迅速展開。而是緩緩沿著暗槽蔓延開來,這個廣闊的地宮就像是開啟了某種開關一般,慢慢地展現在了他們麵前。

用金子堆成的三山五嶽,用水銀匯成的江河湖海,這裏竟是一個按照真實比例大小而製成的中原地形圖!

細看的話,還能發現那代表河流的水銀居然還在緩緩地流淌著,銀色的波光和金色的光芒交相輝映,瑰麗得讓人難以直視。

醫生被硬生生地震撼在當場,至此才知史書上有關於秦始皇墓的記載是真實的。

“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隨著醫生的喃喃自語,火線沿著四周的暗槽燃燒著,最終匯集於穹頂上方的一處半透明的圓形大缸之中,轟然間燃起了一團巨大的火球,徹底照亮了這片金山銀河。

醫生知道這應該是代表著太陽,而這團火球燃起時,夜明珠所製成的圓月和星辰的光芒就完全被掩蓋住了,就如同真正的天空一般。

隨著地宮的完全展現,醫生也看得很清楚了。這裏沒有任何其他的稀世珍寶。

但醫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秦始皇的用意。身下坐擁著這片萬裏河山,周圍有守護著他的十萬兵馬俑大軍,他還要其他的寶物做什麽?

這就是最珍貴的寶物。

然後,醫生看到了,在這片金山銀河中央,隱隱有一處人造的建築。

醫生還未細看,身邊的老板就已經動身了。醫生不願被撇在這裏,急忙跟上。一腳一腳地踏在金子做成的山嶽之上,醫生的心裏在呐喊,他這輩子都沒這麽奢侈過,“在金山上打滾”,這句話還真不是隨便說說的啊!

正當他踏上金山的最頂端時,發現老板已經先他好幾步到了一處平台,建在地圖上鹹陽的方位上,也就正是他們現在實際在地球上所處的位置。

從醫生這個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見,平台之上有個精美絕倫的棺槨。那個棺槨並沒有合上棺蓋,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個人。

那人麵目如生時般溫文爾雅,就好像是睡著了,隨時都可以睜開眼睛一般。

醫生愣愣地站在那裏,一步都邁不動了。

因為那人的相貌,他在迷霧中見過許多次,正是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扶蘇。

雖然醫生早就知道在這個秦始皇地宮之中躺著的並不是秦始皇而是扶蘇,但是他絕沒有想到死了兩千多年的扶蘇居然一點都沒有腐朽,彷如那時在迷霧中看到的那般麵如冠玉。

醫生明白老板為何還存著扶蘇說不定哪天便會醒來的心,這樣的扶蘇,無論是誰看到,都會以為隻是睡著了而已。

醫生呆愣了半晌,發現老板就那麽站在棺槨旁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扶蘇,連忙幾步並作一步,跳過水銀流過的黃河,來到平台之上。離得近了,醫生越發地感到奇怪。他作為醫生,自然看慣了屍體,可是哪個人死了以後不是膚色青白失去血色?沒—個能像扶蘇這樣麵色紅潤,若不是扶蘇的胸口確實沒有起伏,醫生幾乎真的以為他還活著了。

心存了疑惑,醫生站在棺槨的男一側低頭仔細打量著扶蘇,才發覺他身上穿著的衣服有些古怪,那黑色的布料,似曾相識。

再看看對麵老板的赤龍服,醫生才肯定這兩者定是一種布料。老板也曾說過,這種黑金黑玉的金縷玉衣,是為了保存屍體不腐的上古神物。老板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舍棄他身上的這件赤龍服,用扶蘇身上的那件代替。

而這樣做可想而知的結果,就是扶蘇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怪不得老板一直猶豫不決。

醫生知道老板對扶蘇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他甚至擔心他來秦始皇陵的初衷就是想陪扶蘇長眠於此,現在看來,他的擔心好像並不是多餘的。

“你下不了手的話,我來。”醫生說著,便朝扶蘇伸出了手。可剛伸到一半,沒有體溫的冰冷手指就像一道鐵環一般有力地箍在了他的手腕。醫生打了個寒顫,幾乎以為是扶蘇屍變了,下一秒才看清楚他是被對麵的老板探身抓住了手腕。

“再等等……”老板輕聲低語道。

醫生清楚地看到老板身上的赤色紅龍已經開始遊走,龐大的龍身纏繞著老板的身體,像是被此處濃鬱的靈氣滋潤得有了立體感,仿佛瞬間就會把老板整個人吞噬掉。醫生心下一急,用力掙開老板的桎梏,“再等能等多久?他都在此沉睡兩千多年了,你確定是長命鎖縛束著他的魂魄嗎?說不定就是因為他的不滅,才導致他魂魄不散!”

老板被他說得一愣忘了用力,而醫生則趁機發力掙脫,導致他的手一下子觸到了扶蘇的臉。

好像是什麽魔法突然失去了效應一般,兩人眼睜睜地看著扶蘇的身體瞬間變成了灰燼,本來穿在扶蘇身上的那件黑色金縷玉衣,就那麽輕飄飄地躺在了棺底。

一時間,醫生和老板都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木然地站在那裏,醫生甚至還保持著剛剛彈出手臂的姿勢。

“這……我不是故意的……”許久之後,醫生站直了身體,不敢置信地反複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指尖明明感覺到的是人皮膚的觸覺,怎麽下一秒扶蘇就化為灰燼了呢?

老板長長地歎了口氣道:“畢竟兩千多年了,金縷玉衣也許可以保持他的身體不朽,汞蒸氣也可以保持他的麵目不腐,但他終歸是死了……”

醫生能看出來老板的心情相當的不好,並沒有多說什麽。他伸手把棺槨中的黑色金縷玉衣拿了出來,繞過棺槨走到老板身邊,輕輕地把這件古裝長袍披在了老板身上,“穿上吧,他也在這件衣服裏麵。”

他說得沒錯,扶蘇已經化為飛灰,一些骨灰靜靜地躺在了棺槨之中,而另一些則融人了這件金縷玉衣中,再也分不開了。

老板不得不承認醫生安慰人的口才非常強大。他低頭順從地穿上了這件長袍。這件黑色的金縷玉衣是按照秦朝的樣式所做,玄黑色的寬袍大袖收口,赤金色的滾雲邊。玄衣撩裳,隻有秦朝最尊貴的人才能穿著的祭祀服裝,秦朝的祭祀院花了幾十年才製成,比他當初從寶庫裏偷走的那件普通版精貴上千倍。

醫生能感覺到老板感慨萬千的心情,但他也能看得出在穿上古裝長袍的那一刻,老板的臉色瞬間變得好轉起來。他便知道老板是真的得救了,心情也輕鬆起來,忍不住開起了玩笑道:“你的頭發要是留長一些,配這件衣服才最好看。”

其實現在這樣就已經很震撼了,醫生心懷讚歎地打量著。恍惚想起,在迷霧之中時,老板就是穿著古裝的模樣,今次這般站在他的麵前,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仿佛天生就是適合這樣的服裝一般。隻可惜這件衣服本是為了秦始皇而量身定做的,相比身材雄偉高大的秦始皇,老板顯得無比的瘦削,這件金縷玉衣很不合身。

老板眼神複雜地看著棺槨,淡淡道:“我們把蓋子合上吧。”

醫生點點頭,知道老板之前並沒有合上棺木蓋,恐怕是擔心扶蘇複生過來,自己推不動沉重的棺木蓋。現在扶蘇屍身已化為灰燼,他自然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了。

兩人把精美的棺木蓋艱難地抬了起來,慢慢地合上,醫生在合上的最後一刻,從衣服兜裏掏出了兩塊東西,鄭重地放了進去。

老板看得分明,知道醫生放進去的是那塊斷成兩截的長命鎖。他並沒有阻止,這就算是醫生自己向扶蘇的道別吧。

他們沒有任何關係,雖然醫生是扶蘇的轉世,可是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想起剛剛已經化為飛灰的扶蘇,老板心中盡管不舍,卻也知道,扶蘇是真的解脫了。

沉重的棺木蓋和棺槨合為一體,發出了一聲悶響。

醫生如釋重負地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再抬起頭時卻豁然變色,指著老板的左肩惶然失措道:“老板……你的衣服……”

老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肩頭上忽然出現的一隻赤色利爪,然後就像是電影的慢動作一般,慢慢地顯露出來赤色的龍身,鱗片甚至部還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該死!他怎麽忘記了?那條赤龍如果能在原來的中山裝上遊走,那就說明衣料一樣的古裝長袍上也可以。

醫生急忙衝了過去,幫助老板把裏麵的中山裝脫掉,可是在他們解開外麵的長袍後,發現兩件衣服已經被細細密密的絲線所纏繞,已經完全密不可分了。

老板苦笑道:“是我失策了,看來我是無法擺脫這條赤龍了。”

醫生試著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去割那些絲線,卻如同割在了鋼絲上一般,而在他一用力時,恍惚耳邊還聽到了一聲龍吟嘶吼。醫生咬咬牙,正打算繼續往下割,老板卻阻止了他:“不用費力了,普通的刀劍都割不開的。”

此時赤龍的頭部已經完全地顯露在長袍的表麵,張牙舞爪地舒展著身體,朝醫生示威似的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醫生剛想用其他方法試試時,忽然間整個地宮都暗了下來,那個燃燒著的太陽瞬間熄滅,火槽裏的火也化為了一陣煙,隻剩下了醫生手中的人魚燭還在靜靜地燃燒。

“不會吧?不是說可以燃燒千年不滅嗎?難道這秦始皇陵裏用的也是假冒偽劣商品?”醫生習慣性地吐槽道。

一直在別處的燭飄回了他們身邊,輕哼了一聲道:“才不是呢!我剛剛看到了一個人。用一柄刀在火槽上一點,所有火焰就都被吸到刀裏去了。”燭的聲音就如同她的樣子般縹緲輕逸,可是說出的話卻像重錘般擊打在老板和醫生心間。

“你是說……這裏還有別人?”醫生不敢置信地朝四處看去,卻隻看得到一片黑暗。此時地宮穹頂的夜明珠的光芒綻放了出來,星月滿天,無比的迷人,可是醫生卻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地宮裏自然沒有活人,但還是有人可以跟著我們進來的。”老板眯起了雙目,淡淡道,“熟知地宮的各種機關,外加拿著可以吸收火焰的鳴鴻刀,除了胡亥,沒有其他人了。”

“鳴鴻刀?”醫生好像看到不遠處有一道光芒閃爍,但卻不甚確定。

“相傳黃帝在煉製軒轅劍時,原料尚有剩餘,由於爐內高溫未散,還是流質的鑄造原料流向爐底,冷卻後自成刀形。無風自鳴,名日鳴鴻刀。黃帝認為鳴鴻刀的刀意太強,足以反噬持刀者。又恐此刀流落人間,欲以軒轅劍毀之,不料刀在手中化為一隻赤色雲雀,逃逸而去。”老板的話音未落,一聲嘹亮的雀鳴自遠及近,飛速地逼近他們所在的平台。

醫生手持人魚燭,看得清楚,正是一隻足有鷹隼般大小的雲雀飛襲而來,一個人影抓著那隻雲雀的爪子,在到達高台時那隻雲雀瞬間變成了一柄三尺長的大刀,那人握著刀柄,毫不留情地朝他們劈來。

刀麵反射著人魚燭的光芒,正好照在對方臉上,顯現出一張蒼自得可怕的臉。這副容顏醫生確實是在迷霧中見過,正是秦二世胡亥。

他的容貌。和兩幹多年前一般,毫無變化。隻是他的頭發不知為何變成了銀白色,那種隻有年過花甲之人才會擁有的發色,配著他英俊的容顏,反而卻有種說不出的協調。狹長的丹鳳眼中是淡淡的紅色眼瞳,死灰一般的臉色和暗淡深紅的唇色,都透著一股頹廢的美感。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醫生已想明白了胡亥為何跟著他們而來的原因。

肯定是為了老板身上的那件衣服!

他不知道胡亥沒有金縷玉衣是怎麽熬過兩幹多年的歲月的,但他絕不能讓胡亥得逞!

醫生見老板居然還在發愣,忙一手拽著他向後避去。

可是對方的刀勢更快,老板的長袍本就沒有穿好,這麽一拉一拽,繁瑣的長袍就那麽飛揚起來,正好迎上了橫劈而來的鳴鴻刀。

“嘶啦—_,’

鳴鴻刀自然不是凡品,一刀就把長袍砍為了兩截。

醫生抱著老板跳下了平台,老板的臉色在人魚燭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極為難看。醫生還在斟酌自己是否還要衝上去和胡亥拚命時,老板沉聲道:“我們先走。”

醫生跟著老板翻山越嶺,並沒有感覺到身後傳來的追擊聲。在快要到達地宮門口時,醫生忍不住回頭看去,隻見黑暗中,胡亥正立在平台之上,愣愣地低頭看著眼前的棺槨。那隻赤色的雲雀變成了巴掌大小,站在他的肩頭用尖喙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好像……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難道胡亥還沒有放棄想長眠於此的願望嗎?

醫生滿腦袋問號,但卻又不可能真的衝回去問那個煞星。當他跟著老板穿過悠長的墓道,重新回到那個工匠偷挖的密道前時,一路上一言不發的老板忽道:“你自己上去吧,剩下的路都沒有了機關,你應該沒有危險了。”

醫生聞言大驚失色,反射性地想去拽老板的袖子,可是寬大的袍角從他的指尖溜走,赤色的紅龍隻一閃,便徹底地融入了黑暗中。

醫生後悔莫及,他早就應該看出來,老板是絕對不會允許胡亥獨自呆在這座地下陵墓的。可是胡亥身上有那柄可以化為雲雀的鳴鴻刀,老板赤手空拳,豈不是任人宰割?

醫生咬著牙,聽著老板的足音漸漸遠去,知道若任憑老板走遠的話,他們這輩子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牙胡亂地朝前踏出一步。踏足的青磚虛浮,隻聽一聲機關聲響起,醫生趕忙閃身躲過從牆壁縫裏射出的利箭。看著那鋒利的箭尖射進了磚縫之中,箭尾還猶自震動個不停,足見力道十足,若是這一箭釘在身上,肯定直接穿透了他的身體。

“你在做什麽?”老板蘊含著怒氣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醫生知道他是去而複返,不禁大喜。

“你還是送我出去吧。”見老板走了過來,醫生緊緊地拽住他的手腕,說什麽也不肯放開。

老板看著他的目光,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神複雜,心中百般感觸。

醫生舔了舔幹澀的唇,艱難地勸遘“雖然這衣服被他砍掉了一半,但上半身還在,你還是能繼續活下去的。忘了過去吧,都過去兩千多年了。”

老板的眼神閃了閃,並沒有回答醫生的話。

他真的能忘記以前的事,重新活下去嗎?

他其實隻是個在世間徘徊了兩千多年的幽靈,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人魚燭的燭火跳動著,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他們兩人。燭煙彌漫,燭漂浮在上空,迷茫地看著這一幕,仿佛回到了幾百年前,她和小和尚相處的時候。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長……

人生……就在你我之間……

老板感受著醫生手掌灼熱的溫度,那種溫暖順著手臂蔓延向上,一直熨燙到了他的心底。

老板動了動唇,剛想要說什麽,卻感到地麵一陣天搖地動,兩人幾乎站立不住,靠著墓道而立。等這陣晃動過去之後,醫生驚悚道:“難道是地震了?”

“恐怕是胡亥觸動了什麽機關。”老板麵色凝重,隨後苦笑道,“這下,我們是都出不去了。”

醫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他們所在的墓道修得結實,抵得住那陣晃動,但工匠們偷挖出來的密道卻擋不住,鬆軟的沙石落下,已然將那個密道完全地堵死了。

“幸虧你剛剛擔心他,沒立刻就走,否則就生生地活埋在裏麵了。”燭飄在半空中,語氣淡然地說道,“佛日,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果真如此……”

醫生知道燭恐怕是和小和尚呆得久了,時不時會吐出幾句佛經,但她說出的話確實是事實,若他剛剛爬入密道的話……醫生看著那已經被封死的密道,驚駭不已,頭皮發麻。

“我們怎麽出去?”醫生求助地看向老板。

老板苦笑道:“秦始皇陵的地宮周邊填了一層很厚的沙子,也就是傳說中的沙海。這沙海就是秦陵地宮的第一道防線,使盜墓者無法透過挖洞進入墓室。這條密道是工匠們用秘法修建的,但這次的震動已經讓這條密道毀於一旦,重新被沙子填滿了。”

就是說,他們出不去了嗎?

醫生還沒有什麽被困的真實感,墓道的深處就傳來了一陣陣轟鳴的腳步聲。“那又是什麽?”

“應該是被啟動的兵馬俑。”老板臉上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了,“我們剛剛經過的墓道兩側的兵馬俑,其實都是機關控製的陶俑,隻要確認有入侵者,便會自動地揮劍攻擊。”

醫生無語,怪不得他見到的那些兵馬俑身上的佩劍都是真劍……

震耳欲聾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地逼近,猶如催命的勾魂鬼,醫生在老板的眼中頭一次看到了慌亂和歉意,心情緊張到極點的他,反而平靜了下來,灑然一笑道:“不用覺得抱歉,我大概是命裏注定活不長,這世間能有幾人像我死得這麽轟轟烈烈?喂,老板,你說若幹年後,有人發掘秦始皇陵時發現了你我的骸骨,會不會猜測我們的身份哩?對了,我要不要把錢包裏的身份證燒了啊……”

老板直接無語。

醫生嘮嘮叨叨地吐槽著,一點都不像是身處險境之人,但是就在第一個兵馬俑出現在他們視線中時,醫生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拉著老板向後退了一步。

他們已經到了墓道的最盡頭,身後封死的墓道封石厚得連炸藥都炸不開。

醫生倒並沒有感到多絕望,而是擋在了老板的身前,扯出一絲微笑道:“上次你擋在了我前麵,這次換我保護你。”

老板知道他指的是白蛇傘的那次,但到了這種地步,誰在誰前麵也不會有什麽區別,隻是早死一秒或者晚死一刻罷了。老板知道醫生是硬逞著強擋在前麵,看著他那還在發抖的肩膀,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這兩幹多年,真的沒有白活。

燭飄在墓道半空中,麵無表情。對於她來說無所謂,誰生誰死,真的無所謂……

醫生和老板兩人誰都沒有說話,而麵前的兵馬俑大軍正慢慢逼近,眼看著就要命喪於此時,他們右側的墓道牆壁上忽然現出一個發出白光的光環。而在那個光環中,傳出一聲美妙的鳥叫。

“這不是三青的叫聲嗎?哎呀,不愧是我養的,就是比那隻什麽雲雀叫的好聽。”醫生與有榮焉地搖晃著腦袋,遲一步才發覺出來不對勁,“咦?這裏怎麽能聽到三青的叫聲?”三青是山海經中被解除封印的三青鳥,醫生一直養在啞舍裏,怎麽可能在這裏聽得到?

醫生朝那個亮白的光環看去,隻見光暈朝四麵散開,在光環中央竟然顯出了啞舍裏的情景,連他走之前沒收拾好的快餐盒都還放在那櫃台上。三青鳥正在啞舍的屋子裏飛來飛去,不斷地鳴叫。醫生知道它可能是想說什麽,但是他聽不懂鳥語啊!

“你們快點過來吧,小白割裂空間的能力挺不住那麽久。”一隻威猛的哈士奇從啞舍的躺椅上伸出腦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三青吵死了,要不然我們才不過來呢。”

“喵的!不許叫我小白!”一隻巴掌大的小白貓氣急敗壞地跳上櫃台炸著毛。

醫生這下聽明白了,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急吼吼地拽著他穿過了光環。當腳踏上了啞舍的實木地板,醫生才有了一點真實感,而就在剛放鬆了一瞬間時,背後一股冷風襲來,隨即被一股大力推開。

頭昏腦脹地坐在地上,差點把手中的人魚燭給扔到地上。醫生連忙把人魚燭放好,這才抬起頭,正好看到牆麵上墓道中的情景漸漸消失不見,而老板身後卻站著一個舉著青銅劍的兵馬俑,劍尖還被老板牢牢地夾在手中,看上去這個兵馬俑正是跟著他們一起穿越到啞舍裏來的。

“看來要騰出個房間,專門放這位貴客了。”老板擰緊了眉頭,手指戳住了兵馬俑胸前某處,一下子就讓想要掙脫的兵馬俑呆立不動,重新變回了守衛中的陶俑。

“嗬嗬,其實可以把它放在門口,防盜……”醫生死裏逃生,心情一放鬆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索性趴在地板上,哈哈大笑。三青鳥落在了他的瞼側,親熱地摩挲著他的臉頰。

另一旁的環狗和窮奇照例打成一團,老板的眉頭漸漸地舒展,抿緊的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翹起。

這樣下去,其實也挺好的……

後來,大師把老板那半截黑色的金縷玉衣,裁剪成了一件襯衫。赤龍依然醒目地趴在那件襯衫上,隻是這次它遊走的速度慢上了許多,仿佛陷入了冬眠。

三青鳥依然在啞舍裏好吃好喝地被供著,窮奇和環狗照例回了方秋家去住。在毫不知情的方秋眼裏,它們並不是上古的神獸,而隻是可愛的貓咪和帥氣的哈士奇而已。

醫生重新去了趟西安,把旅館裏的儀器打包郵了回來,還給了館長。麵對館長的追問,自然絕口不提他們曾真的進入到了秦陵地宮。西安郊外那夜發生過的震動,在網上傳得風言風語,有人說是地震,但地震局並沒有做出官方報道,更有人說是盜墓者觸動了地宮機關,這就更沒有證據了。唯一覺得事情古怪的館長,也在見到醫生和老板完好無損後,隻得打消了懷疑的念頭。

醫生並沒有和老板說,他之後又去了趟當日他們下地宮的密道口,可是沒見有人出來的痕跡。

胡亥是真的被困在了地宮內嗎?醫生想起那雙淡紅色的眼瞳,覺得不太可能。

但他能參與到的事情,也就到這裏了。

年假過後,他依舊回到了醫院,治病,救人。

他的生活還在繼續,而啞舍,也依然開著。

隻要他進門,就能有一個人,泡好了上等的龍井茶,等著聽他的日羅嗦抱怨,然後

在縹緲的茶香中露出包容的微笑。

醫生常常想,或許,老板也是這啞舍裏的一件古物。啞舍裏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