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從地窖裏麵出來,你能看不出來?”

衛指揮使韓東冷笑著看向張九齡:“何況這天寒地凍,他們從哪裏尋來的這種青綠的牧草?”

第九衛的青貯,是韓東帶著大量的牧民,還有他以前在大同衛所的舊部,萬餘人親手收割下來的。

朝廷為了推廣青貯,不但下發了許多鐮刀,大量用於割草的簡易機械,另還遣來了三十幾位掌握‘風刀術’的術師配合。

韓東帶著人日趕夜趕,這才趕在九月之前,往地窖裏麵儲存了重達一百二十萬石的草料。

——理論來說,這足夠第九衛的十餘萬頭牲畜吃到明年開春了。

當時的張九齡雖然沒參與,可也親眼目睹,所以韓東很不高興。

“對不住,是本官失言。”

張九齡坦然認錯,他之前話出口的時候,就知道此言不妥。

第九衛能夠拿出幾團草料糊弄人,可等到明年開春還有好幾個月呢,他們不可能一直糊弄下去。

此時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些食槽上。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那些羊棚裏麵的羊都已來到了食槽前麵。

它們先是好奇的嗅了嗅,然後都顯出了遲疑之色。

可能是大雪後一直沒進食,餓壞了的關係。這些羊沒遲疑多久,就開始就著食槽大吃大嚼起來。

張九齡發現這些羊吃的非常香甜,進食的速度都非常快。

“還不錯!”薛白見狀喜不自勝:“今年隻能在牧草裏麵混入高粱,大豆,蔬菜與葛根,又貴又不劃算,等到明年加入了玉米,甘薯,應該能讓它們吃得更香,還便宜。”

薛白對李軒創建的神農院,也是關注有加的。

知道那邊研究的結果,是在牧草裏麵混入玉米與甘薯才是最經濟,最長膘的。

旁邊的幾個牧民,也是欣喜萬分的看著。

之前他們聽官府號令在大寧城北麵定居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畜牲沒有牧草吃。

誰喜歡在大冬天裏麵跋涉於草原,去尋水草呢?還不是因大雪封凍,牲畜找不到吃食?

即便是那些沒被大雪覆蓋的地方,草也都是幹枯了的。

牲畜其實都不愛吃,所以每年冬天都會掉膘,甚至大規模的凍餓而死。

有時候他們還得與別的部落爭牧場,為那些枯草而彼此廝殺爭鬥。

“幾位大人,如果地窖裏的那些牧草都能夠像今天這樣,那對我們牧民來說,那可真是天大的恩德。”

其中一位懂得漢語的蒙兀牧民,幾乎語無倫次的說著:“感謝長生天!感謝汾陽郡王!郡王殿下他一定是長生天與佛祖派遣下來,拯救我們這些窮苦牧民的。他就是我們的騰格裏汗,讓我們不用受奔波之苦,被饑寒所困。”

所謂的‘騰格裏汗’,也就是‘天可汗’的意思。

張九齡聽出此人的感激之意是發自肺腑,絕非是吹捧之詞,他心裏頗覺膈應,當即一聲冷哼:“騰格裏汗是昔日大唐天子的尊號,讓你們在此安居樂業的也是大晉朝廷!你們怎敢給汾陽王妄加尊號?”

那牧民斜睨了他一眼,然後就雙手合十道:“感謝尊勝冠軍菩薩!”

張九齡的麵皮微抽,然後看向薛白:“這些牧草與普通牧草氣味不同,牲畜吃下去之後,還不知會怎樣。”

薛白聞言哂笑,他知道青貯之後的牧草,是經過一種叫什麽‘乳酸菌’的東西發酵的,不但能夠殺死許多病菌,還能幫助牲畜進行消化。

不過他懶得對張九齡解說,直接翻身上了地行龍:“那就再觀察觀察,你們好生喂著。明日本官再來看看這些牲畜的情況。”

他接下來又在第九衛走訪了二十幾家牧民,直到日落時分才回到了第九衛石堡內暫住。

張九齡也一直陪同在側,一家都沒落下。

他原本到第九衛過來,是為給這邊新近投靠過來的一百多戶牧民增補戶籍,順便避一個清淨的。可結果在遇到薛白之後,就忘記了原本的目的。

等到第二日,張九齡沒等薛白起身,天沒亮的時候就來到一家相熟的牧民家看情況。

可讓他失望的是,那些牛羊馬棚裏的牲畜都是好端端的。

“這些牛羊吃得可香了,比春天吃嫩草的時候還要更能吃!往年這些牲畜都無精打采的,可現在多精神,也沒有鬧肚子。”

這家的主人,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中年壯漢,他雙手合十:“南無尊勝冠軍菩薩!他們說得沒錯,汾陽王不但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也是有大慈悲的菩薩。”

他家其實也有個兄弟,死於去年的宣府之戰。

不過中年壯漢對此看得很開,他們蒙兀人自家爭奪牧場,都得死好多人呢。

他們草原上的漢子,除了那些貴人,還有貴人們供養的勇士,就很少有活過四十歲的。

且那是在戰場上,光明正大的廝殺而死,沒什麽好抱怨的。

如今他弟弟家的女人與女兒,此時都在他的帳篷裏麵,都由他養著呢。

張九齡的唇角抽了抽,然後又去了旁邊的另一家。

可結果也是差不多,那邊隻有一頭牛的情況有些不對勁,不過應該不是牧草的緣故,這頭牛本身就有很嚴重的胃病,所以這家的主人已經準備將這頭牛宰了與各家分肉。

到第三日的時候,薛白就離去了。

此時大寧第四衛那邊也在啟用‘青貯’,他也得過去看看情況。

張九齡卻在這邊呆了足足小半個月時間。

可讓他眉頭逐漸緊皺的是,這些從地窖裏麵拿出來的牧草,都沒有任何的問題。

那些牲畜不但喜歡吃,且身上也沒有任何掉膘的情況。

到了十一月初的時候還有南麵的商人過來訂購大量的羊毛與獸皮,在當地衛指揮使司官員的見證下,給每家都下了好幾個銀元的定金,讓這些牧民們喜不自勝,都準備在年初之際養更多的羊羔與小牛犢,母羊與母牛的價格,也開始瘋漲起來。

然後當天晚上,第九衛的牧民就為‘尊勝冠軍菩薩’準備了一場盛大的法事。還被他們請來的幾位喇嘛護佑,想要一起出錢在附近建個小喇嘛寺,用於供養‘尊勝冠軍菩薩’。

張九齡這夜則是徹夜難眠,然後在次日清晨奮筆疾書,寫下了‘請於漠南漠北開建行省疏’的奏折。

他意識到汾陽王在草原上的編戶齊民,已經沒有了失敗的可能。

萬年來時刻困擾中原的遊牧之民,即將被汾陽王徹底製服。

可惱的是,他張九齡正是昔日阻撓汾陽王在漠南漠北開建行省的首腦人物。

而未來青貯之法大獲成功,朝廷在北方開疆萬裏之後,他這個隻能管一些雜務的‘寧遠右布政使’,怕是撈不到任何好處。

能從中得到功勳的,隻有實質負責此事的寧遠都指揮使司上下將官,還有寧遠左布政使,還有大寧知府等人。

張九齡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所以他決定自食其言。

朝廷在北方開建行省之後,對於他來說是有極大好處的。

不但可以嚐試插手青貯之政,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憋屈。

此時張九齡上麵不但有個左布政使薛白,還有寧遠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都指揮同知與幾個都指揮僉事管著。說是一個三品右布政使,可其實就是一個打雜的文吏。

隻有真正開建行省,才能讓寧遠的布政使司獨立出來,與寧遠都指揮使司平行。

唯獨在寫奏章的時候,張九齡想到了最近中原內盛傳的‘聖人出,黃河清’。

他想這位汾陽郡王竟能製服蒙兀,難道真是含有天命的聖人?

張九齡無法確定,可他知道一旦漠南漠北開省成功,牧民安定,那必將遠邁漢唐的文治武功,也會將李軒‘聖人’之名徹底坐實。

即便是昔日周公旦,也沒有李軒這樣的功績。

而就是這位周公,被至聖先師萬分推崇。

儒家的許多治政之策,也都以周公為源泉。

這位儒門認定的‘聖人’,又如何能與李軒比較?

如今的汾陽郡王,確可謂是文安天下,武定乾坤!

不,這不可能,先秦之後禮樂崩壞,哪裏還可能再出現聖人?

張九齡深深憂慮,可卻下筆如神,在頃刻間將奏折書就。

然後讓仆人連夜趕往京城,直接投往通政司。他擔心這封奏折投遞的再晚幾天,就來不及了。

與此同時,這位仆人還攜去了他寄給同僚的幾封書信。

張九齡現在最擔心的,是自己那些同道們,會在反對蒙兀編戶齊民一事上走得太遠,步上自己的後塵。

此時的張九齡不知,昔日的商弘追隨李軒北征蒙兀時,也是與他差不多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