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豪,這是什麽粉條?還蠻好吃的。”

一座簡陋的帳篷內,蕭南雁坐在一張馬劄上,神色訝然的看著自己手裏的木碗:“我吃過米線,麵條,麵皮,可從沒吃過這東西,裏麵居然還有油花?”

他是出身河南的軍戶,家中世襲總旗官,所以能在這大日底下,有個臨時的帳篷安身。

蕭南雁手下的兵,就隻能待在外麵,在烈日底下狼吞虎咽。

他們並非沒有營帳,可那邊距離戰場足有三裏多地,在一個小山丘上。

而此時在蕭南雁對麵,也在吸嗦著粉條的,則是他的同事,同為總旗官的常大豪。

他們百戶裏麵的一隊火頭軍,全都由常大豪管著。

“好像是叫土豆粉,是汾陽郡王讓人做的。兵部花了好大的勁兒從東麵送過來,用於慰勞大軍。至於這油花哪來的,我就不清楚了,似乎是用的豬油?今日忙得很,我沒去火頭軍那邊看。”

常大豪說到這裏,就不滿的斜目看了蕭南雁一眼:“怎麽這麽多廢話?還不快吃你的?信不信鍋裏麵的土豆粉轉背就沒了?”

一碗土豆粉肯定是沒法頂飽的,他們必須得就著粉條湯,再吃兩到三個大饅頭。

不過常大豪知道夥頭軍那邊第一次做,沒把握好量。那隻大鐵鍋裏邊還有很多剩餘,給他們這個百戶八十多號人再舀半碗沒問題。

此時所有人都在狂吃海喝,生恐落於人後。

蕭南雁卻吃了一驚:“這是土豆做的?你該不是哄我?”

他想起了這個月那些與小米一起煮的土豆,神色頗為複雜。

其實也不是不好吃,蕭南雁第一次吃的時候感覺還是很新奇,很可口的,可連續吃一個月之後,就稍微有點抗拒了。

以往都是供應小米飯,可自從有了土豆之後,就是稀薄的小米粥加土豆,再加點鹽,其中土豆就占了九成。

蕭南雁感覺他們的糧官在糊弄人,他的部屬也不止一次向他抱怨了。

蕭南雁其實也知朝廷還算厚道的,以往在衛所,即便他這樣的總旗官,也未必就能頓頓管飽。

可一來他們在前線挖土背泥,體力消耗確實挺大的;二來人欲貪心不足,這土豆偶爾吃著還可以,可天天當飯吃,確實受不了。

蕭南雁沒想到這土豆還能做成粉條,他想早該這樣的。

這種土豆粉,他連續吃個幾十餐都不會厭——

還是汾陽郡王厲害,居然能發明出這種吃食。

“我其實更喜歡早上的小米煮紅薯,中午怎麽不做這個?”

蕭南雁想到早上吃的小米紅薯粥,就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那紅薯很甜,像是糖一樣,搭配小米粥,簡直絕配。

他吃第一口的時候,舌頭都快掉下來了。

蕭南雁一生中吃過的甜食,絕不超過五十次,絕大多數還是孩提時代。

他感覺這紅薯,比麥芽糖好吃多了。

據說此物,也是汾陽郡王從海外尋得,所以叫做‘冠軍薯’。這是因汾陽郡王,曾領冠軍侯的封號。

蕭南雁正回憶著那滋味,卻發現旁邊百戶大人的木碗已經快要見底。他當即趴下頭,也開始狼吞虎咽。

不過就在這時候,帳篷外麵傳來了雷震一樣的歡呼聲。

“是羊!督糧僉書讓人送羊過來了,十頭!”

這帳篷內的幾人不禁錯愕的對視了一眼,然後百戶官當即手按腰刀,大踏步走了出去。

蕭南雁與常大豪放不下手裏的土豆粉,他們一邊端著吃,一邊亦步亦趨的緊隨其後。

這個時候,可能是周圍各個營地都收到了羊,到處都是歡呼之聲,竟如雷震一樣響徹雲霄。

當蕭南雁走到火頭軍的地盤,擠開人群一看,發現裏麵果然有十隻羊,正‘咩咩’的叫著,眼神似乎頗為驚恐。

蕭南雁的眼裏頓時不由冒出綠光,可隨後他就不解的看向身邊的常大豪。

“這真是奇了,朝廷咋這麽大方?以往都是每十天吃一次葷的,這才隔了多久,好像才兩天?”

他想這十隻羊如果省著點吃,都夠他們這個百戶吃兩頓了。

“我咋知道?”

常大豪翻了翻白眼,往那些羊旁邊站著的一位文士走過去。

那是他們上麵千戶所的一位文書,負責督糧。常大豪作為火頭軍的主官,必須過去與此人簽收交接。

此時的他也難免好奇:“老梁,怎麽今天又送羊過來了?大前天不才送了五頭?”

他一邊問,一邊從文書手中接過賬冊,發現上麵正是瘦羊十隻的字樣。

其實那些羊不瘦,還挺肥的。不過這是文書們慣用的伎倆,可免糾紛。

常大豪也就毫不猶豫的拿出自己隨身的小印,在上麵蓋了印。

“你問我我問誰?”那位梁姓文書笑眯眯的說著:“據說後麵還有,上麵說是隻要我們能攻到西安城下。以後每五天送一次羊,還是十隻。我建議你們最好是做‘羊肉土豆湯’,又省肉又好吃,十隻羊可以吃三餐。我在後麵吃過兩次,那味道絕了。”

常大豪就不禁錯愕,心想上麵怎麽就這麽大方?

三十天六十隻羊,這得花多少錢?

旁邊已經有人聽到梁姓文書的話,於是整個營地,頓時一片的狼哭鬼嚎,歡呼之聲震**四野。

……

常大豪不知道的是,此時在宣府,有一位同樣姓常的衛所小旗,正喜滋滋的拿著賣羊得來的錢走回家裏。

此人名叫常清,他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將兜裏的整整十七貫銀錢,都甩在了自家的飯桌上,也吸引了這屋裏麵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是什麽?銀燦燦的,是銀子?”常清的婆娘呂氏驚訝的將其中一串錢抓在手裏。

入手之後,她才發現這些銀白色的錢非常輕,應該不是銀子。

她再仔細看,發現這些銀錢的上麵是‘維新通寶’,背麵則是‘一文’的字樣。

上麵還有麥穗的紋路,也不知是怎麽雕上去的,花紋非常精美,外緣處還有著齒印。

這串錢裏麵還有著三十幾個更大的錢幣,都是維新通寶,背麵的字樣則分別是‘五文’,‘十文’,‘二十文’,‘五十文’。

呂氏驚奇不已:“這是錢?哪來的?”

“當然是賣羊得來的錢。”常清拂須一笑:“這是朝廷打造的新錢,三頭羊賣給朝廷,一共得錢三十五貫。我把賣獸皮得來的銅錢,也都換了這種,一共二貫七百文。”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拿出了二十個同樣銀燦燦的錢幣,放在了桌上。

常清家的那三頭羊,是之前大同之戰,汾陽郡王大敗蒙兀人之後賞賜下來的。

原本很瘦,常清家用了一年時間把它們養得肥肥的,然後又下了羊崽,剪了兩輪養毛。

常清留了一頭年輕的母羊,還有那些半大的羊崽,其它的都送去鎮上賣掉了。

養羊其實不虧,去年南邊有商人過來大量收購羊毛,價格挺高的。

不過今年他們家的田地欠收,常青不得不把羊賣出去,減輕家中的壓力。

“三十五貫?這麽高?”

呂氏吃了一驚,以往一隻羊的價格,可隻有八貫出頭,也就是八兩多銀子。

她又拿起了桌上的錢幣,發現這樣式與之前那些錢差不多。

不過中間沒有方孔,花紋也更加的精美,兩麵的字樣則換成了‘維新銀寶’,與‘一元’的字樣。

“這是銀子?”

呂氏用手掂了掂,發現這銀元正是一兩的份量,她再放入到嘴裏麵咬了咬,發現比正常的銀子要硬。

“官人,你多換些這種銀元不好嗎?幹嗎換這些銀錢?”

以前大晉的太祖與太宗年間,朝廷發行過一陣紙鈔,叫做什麽‘大晉寶鈔’。

那就是些坑人的玩意,最後什麽東西都換不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麽?”

常清一聲冷笑:“鎮裏麵有識貨的掌櫃,說這銀元的成色不足,裏麵混入了其他東西,隻有八成足銀。倒是這種錢,應該是鋁做的。以前的鋁粉可貴了,幾乎價比黃金。

這次朝廷不知是發什麽瘋,居然拿鋁來做錢,以後指不定會後悔。你看這色澤多亮多喜人?還輕便。何況我們千戶衙門裏的僉書也說了,以後大晉收稅,就隻收這種鋁錢。最多三年之後,就會禁止銅錢與銀兩在市麵流通。”

常清說到這裏,神色洋洋得意:“這次朝廷在鎮上收羊,大家就更願意換鋁錢。不過這種錢,千戶所也沒多少存量。我還是動用了老關係,才換了這十七貫。”

可此時的常清並不知,大晉工部製作這十七貫鋁錢,所有成本加上人工費用都沒超過一貫。

他一點都不知自己被朝廷薅了羊毛,還沾沾自喜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過幾天我還得去鎮裏一趟,據說朝廷不久之後還會將一筆新錢送過來,我得把家裏的銀子與銅錢都給換成這種。

我們千戶所的僉書說讓我們家繼續養羊,數量越多越好,以後朝廷還會高價收羊的。還有羊毛,今年南邊來的商人還會收得更多。

此外僉書特意交代,那些喜歡吃草根的羊要盡早宰掉賣了,盡量把那些羊毛出得多,不喜吃草根的羊留下配種。這是汾陽郡王親自遞下來的話,說是要培育羊種。我不太懂,不過既然是郡王殿下的交代,那就不可大意。”

呂氏不由精神一振,他們家的十二隻羊崽,已經長到有半人高了。估計到十月份的時候,就能收割一次羊毛。

在衛所裏麵,那些田地都與他們家無關,常家私自開墾的十二畝旱田,也隨時隨刻會被朝廷收走。

隻有這些牲畜,是真正屬於他們的。

“還有,據說今年上麵下發的年俸會是足量!到年底的時候,可能朝廷還會給我們分田。”

常清神色淡淡的喝著茶,眼裏則發著光:“汾陽郡王已經給朝廷上了奏章,要將衛所中的軍田,均分給我們軍戶。像我這樣的小旗,可以得田百畝。”

呂氏聽到這裏,頓時雙手一僵。她手中的銀元,竟‘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常清則毫不在意的繼續說著:“雖然這些軍田不準買賣,可以後這些地裏的糧食,有一半都是我們自家的。據說北直隸已經開始分了,是由當朝刑部尚書親自主持!

我原以為今年的莊稼欠收,日子應該會不太好過。不過若朝廷真的要分田,那麽咱家的日子就得飛起來。汾陽郡王當真仁德,不但打仗厲害,也知道體恤我們這些草根軍戶。”

此時常清又深吸了一口氣,壓製住了激**的心緒。然後他看著自己的婆娘,還有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你們稍後出去一趟,把這事傳給旗裏麵知道,讓大家也樂嗬樂嗬。還有,從今往後,地裏麵的糧食都得好生照看了。既然朝廷如此厚道,那麽咱家也不能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