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是搭乘彭富來家提供的快船返回金陵的,他們家常年販鹽。有幾艘法器級別的特製快船,哪怕逆水而行,也能保持不遜於地行龍的船速。僅僅一個時辰不到,就把他們給送回了南京城,逆流而上竟然不比去的時候慢。

“你給我聽清楚!我從來沒有念叨過你,也沒有想過要邀請你喝金鼇湯,這都是我母親的主意!”

站在江府的大門口,江含韻惡狠狠的盯著李軒:“如果不是你沒事去討我娘的歡心,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是!是!是!下官明白。”

李軒有些不耐的挖了挖耳朵,這已經是回南京的途中,江含韻第十次跟他強調這件事了。

他想要不是江母盛情難卻,要不是金鼇湯誘人,要不是家中一場大戰即將爆發,自己才不受這個——金鼇湯好香啊,據說可以比擬兩顆人元丹。

“明白就好,總之你不要誤會,也別瞎想,今天你隻乖乖的喝湯就好。還有,我娘親如果說我們兩人的事,那麽她無論說什麽,你都不能當真。”

江含韻麵含酡紅的說完這句之後,才帶著李軒踏入江府的徽派大院。

此時她再怎麽蠢笨,也知道自己母親邀請李軒過來,絕不僅僅隻是為讓李軒喝金鼇湯。

等他們來到中堂,江含韻就一陣愣神。發現她的舅母與表妹薛雲柔,也赫然在座。

她想難道自己誤會了嗎?母親把李軒叫過來,不是想把他們兩個強湊在一起?不是為讓父親他看看李軒?

可隨後江含韻就發現江母的麵色有點不對勁的迎了上來,眼中似有不虞之色。

江含韻當即想到了一個可能——雲柔這丫頭,該不會是聞風而至,來攪局的?

想到這裏,江含韻不禁頭疼的用手撫額,心想自己這一家人,真是沒救了。

江母的功力還是很高深的,來到李軒麵前的時候她就已經沒了異色,臉上笑逐顏開:“你們兩個總算是回來了,時間剛剛好,再有半盞茶時間,這金鼇湯就可出爐上桌。”

“小侄何德何能,竟勞伯母一家久候,真是過意不去!”

李軒一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模樣做派,在江母的引薦之下,向這堂內的諸人見禮。

這裏最讓他在意的當然是江南醫道第一國手的江雲旗,這位麵貌四旬年紀,五官俊逸,氣質儒雅,頜下的一縷美須,為他平添一股出塵之氣。

隻是這位看他的眼神,卻稍微有點凶,帶著點審視的味道。

李軒能夠理解,換成他是江雲旗,看到別人來拱自家小白菜的時候,他也會接受不了的,殺人的心可能都有。

不過可能是注意到了他身上的‘犧牲套裝’,江雲旗在他身上佩戴的懷義刀,大鵬雷翼冠,冰亡靈護與赤雷手這幾件法器上掃了一眼後,態度就變得溫和起來。

然後這位仔細看了看李軒的麵容,又神色一愣:“賢侄,你這麵貌,有點眼熟啊,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夫人,你覺得呢?”

江夫人也仔細看著李軒:“是嗎?說來我當初與他見麵時就自然而然的覺得熟悉,一見就有好感。”

江含韻則麵無表情的說著:“你們見過才怪!前兩年父親都在伏魔島閉關,母親也在那邊陪他,哪裏見過麵了?”

接下來是薛夫人,這位夫人對李軒是客氣中帶著疏離,眼眸深處甚至含著輕蔑,雖然特意向李軒謝了他對薛雲柔的救命之恩,卻明顯不太愛搭理。

薛雲柔又不同,她笑靨如花,眼神期切的向李軒望著,似在期待著與他說話。

不過可能是知道他們兩人之間認識,江夫人介紹的時候把她漏過了。

而就在他們見禮的時候,就有仆人將一碟碟香氣撲鼻的菜肴,還有幾個大湯碗一一送上了餐桌。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一隻碗特別大,就仿佛蒸鍋一樣的體積,是其它幾隻湯碗的四倍。江母卻笑意盈盈的,親手把李軒引至這個碗的前方坐下。

“這碗湯是專為小軒你準備的,那三顆金鼇丹都在裏麵,用我們江家的秘方熬製。不但藥效可以比擬兩顆六道人元丹,難得的是不溫不燥,後患極小。”

薛夫人看在眼中,不禁搖頭,心想自己這大姑子為這明顯不著調的女婿,都跌份到什麽地步了?

伏魔江氏好歹也是傳承千年的名門,含韻她也是絕頂的修行天資,未來有望天位的後起之秀,江母用得著為她的婚事,這樣急不可耐?

可下一瞬,她就臉色一青,眼神變得冷冽起來,隻見薛雲柔竟狀似不經意的擠到了江含韻的右邊,挨著李軒坐了下來。

說起來,今天這妮子突然提前要到她姑父家串門,就讓她疑竇叢生——

江母也是麵色發紫,看向薛雲柔的眼神,就像是要將這侄女一口給吞了。

她想果然沒錯!這個妮子對李軒,果然起了心思。

薛雲柔卻狀似全無所覺,笑眯眯的與眾人對視:“你們都這麽看著我做什麽?都坐啊。”

薛夫人與江母不由對視了一眼,臉上就都沒有了異色,隻眼眸之內波瀾起伏。

李軒則頭皮發麻,已經意識到自己雖然跳出了誠意伯府的火坑,卻又一腳踏入了另一個地獄。

敢情自己無論怎麽選擇,都將通向火葬場嗎?

這一刻,他開始痛恨自己的情商。自己的情商稍微低一點,現在就可以很快樂的吃吃喝喝了。

不過這鼇丹湯可真香,讓人食指大動——

等到眾人落座,江夫人就眼看向江含韻:“含韻,你來給小軒布菜。”

江含韻登時嬌軀僵硬,有些猶豫。沒等她做出決定,薛雲柔就主動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公筷:“還是我來吧!我知道李軒他喜歡吃什麽。”

她給李軒連加了十幾筷,沒多久就將李軒湯碗旁的盤子堆得滿滿的。

“李軒你嚐嚐,都是鼇心,鼇身上最精華的部分之一,姑母的手藝極好,用的鹵水也是姑父研究的秘方。同樣能強身健體,彌補元氣。還有這紫心草,這是西域傳過來的蔬菜,用來化解油膩是最好的。”

可她每給李軒布一次菜,薛夫人的臉就更青三分。

等到李軒那盤子上的菜堆滿,這位的麵皮就似鍋底一樣黑了。

江夫人也氣得不行,她瞪了不爭氣的女兒一眼,又轉頭瞪著江雲旗。後者一無所覺,隻顧低頭吃菜喝湯,直到江夫人連續‘嗯哼’了兩聲,他才後知後覺的想起要與李軒說話。

“世侄今天可是受了傷?我看你臉色蒼白,氣血也似有不足。”

“正是!”

李軒依舊是溫文有禮的模樣,老老實實的回答著:“今日小侄遇到了歹人,幾乎身陷死境。幸賴還有幾分運氣,才免了死劫。”

“那這歹人怕是不同尋常,我觀你身上這幾件法器都與你氣機交融,可見世侄的一身浩然武意已登堂入室。根基的雷法冰法,也都小有所成。能夠威脅到你性命的武修可不多。”

江雲旗說完之後,又探出了手:“來讓我給你看看脈。”

李軒求之不得的把左手遞了過去,江雲旗則隻將一隻手指搭在他的腕脈上。須臾之後,這位就神色微動,稍稍揚眉:“你現在的狀態很奇怪,賢侄你肺腑之內有些許震傷,可已服用了我家的太乙生元露,並無大礙。這金鼇也恰是滋陰壯體,強壯肺腑的神物。

問題是別處,賢侄你的生元還是很足的,可卻像是被一股陰寒之氣壓製住了,甚至連心脈都受到影響,幾乎危及性命。奇怪的是,陰寒之氣我竟辨別不出源頭。”

李軒心想這真是神醫啊,比他老爹請來的高僧大德,得道高人們強多了。

這位所說的陰寒之氣,多半就是沉積在他體內的陰煞了。

紅衣女鬼的見知障也越來越厲害了,連這位一隻腳快踏入天位的大高手都全無所覺。

“那麽這陰寒之氣,可有法化解?”

“方法當然有,固本培元就好。飯後我再給你寫一個丹方,你讓人製成丹藥,日常服用就可。找不到人煉丹,可以去我的醫館。”

江雲旗隨後又笑著問:“賢侄已經十八歲了吧?這個年紀,怎麽第二門都還沒開?”

李軒聞言訕笑:“那是以前小侄過於荒唐頑劣,耽誤了習武。”

江雲旗倒也不意外:“你們這一代的武門勳貴,膏粱子弟大多如此。不過接下來卻不可輕忽,賢侄必須日日勤練不綴,盡早打開第三門,才能不為這陰氣所害,恰好我給你準備了一些見麵禮,可以有益於你的修行。”

他拍了拍手,吩咐旁邊的仆人:“把那些東西拿過來,還有我房間裏的那枚‘元陽血玉’。”

很快就有人送來了幾個丹瓶,還有一塊通體晶瑩剔透,色澤殷紅的玉。

“這些藥丹,是我這些年鑽研的秘方製成,不但可強身健體,助益修行,還可補你體內虧虛的元氣。至於這‘元陽血玉’,乃是我在東海尋得的一塊奇玉,你日常搬運周天的時候貼在胸口,對於壯大真元有著奇效,可以讓人事半功倍。

含韻能夠這麽早開第三門,這‘元陽血玉’居功至偉,此物算是老夫暫借給你,等你日後開了第三門再還我。對了,你也是修行雷法,我這裏還有一門雷煉秘術教給含韻,讓她日常對你用用,可以幫你壯大五髒六腑,蘊養雷機,在開第三門之前,效果也不比‘元陽血玉’差多少。很簡單的,每天一刻時間就可。”

李軒大喜過望,可隨後他的神色又有些怪異。

心想江含韻以前修煉的時候,難道也是將‘元陽血玉’貼在自己胸口的?

旁邊的江夫人,則以萬分欣賞的目光看著江雲旗。她這夫君是難得的給力了一回,尤其最後幾句,簡直是點睛之筆。

薛雲柔一直冷眼看著,直到江雲旗讓人拿出了‘元陽血玉’才笑著開口:“李大哥的修為,確實是該迎頭趕上了。正巧,我這幾天就可嚐試突破第三門了,那枚‘養神珠’可以空出來給李大哥用的。這東西的效用,可不在‘元陽血玉’之下,還是專用於溫養神魄的。”

在他們對麵,薛夫人頓時‘哢嚓’一聲,把手中的筷子捏成了兩截,再無法淡定了:“雲柔,養神珠那可是你爹留給你的東西。”

“既然是父親留給我的,那自然是任由我處置。”薛雲柔眨著大眼,看著她的母親:“我仰慕李大哥這個人,把自己的好東西給他分享,有什麽不對嗎?”

於是這大廳裏的氣氛,頓時就凝冷了下來,薛夫人與江母的麵色,已經覆蓋了三尺寒冰。江雲旗也是愣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薛雲柔。

江含韻同樣微微變色,她這表妹居然這麽大膽?

“李大哥可是救過我的命。”薛雲柔似乎一點都沒察覺到眾人的異常,繼續給李軒布菜:“且似李大哥這樣正直勇毅,人品無瑕的君子,世間的女孩哪個不敬慕?”

江雲旗這才神色一舒,心想雲柔這丫頭一向單純,她之前說的‘仰慕’,應該不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

確實,一個小女孩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是難免有點敬仰之情的。

薛夫人湯碗裏麵的湯水,卻已經完全結凍,放在桌子下的手,則是緊緊的攥住。

今日薛雲柔的話,雖然曖昧模糊,模棱兩可。可她知道,這是自己女兒對江夫人與她的宣言。

她穩了穩心神,然後假裝低頭喝湯:“那雲柔你倒是說說,李賢侄他究竟有何處值得你們這些女孩敬慕?”

“很多啊!”薛雲柔拿著筷子想了想:“李大哥他為人正氣凜然,義薄雲天,辦案時能明察秋毫,慧眼如炬。對抗妖魔時則奮不顧身,舍生忘死。就這兩個月,李大哥已經為此暈迷兩次了。”

江含韻聽了之後,在心裏默默的補了一句,加上今天,其實是三次了。

薛夫人手拿著湯勺鏟入冰中,麵上似笑非笑:“那是真的很讓人欽佩,李賢侄一身浩然武意已小有所成,顯然是碧血丹心,高義薄雲的。說來前不久我還聽人說,今年六道司的傷亡率很高。土木堡一戰後天下間妖魔漸增,各地官府都開始畏魔如虎。隻有六道司還在堅守,為此前赴後繼。不得不讓人感慨,那邊真是義士眾多。”

江雲旗聽了之後,不由一愣,心想對啊,六道司最近的死傷率確實很高。

尤其是修為到第二門的骨幹,今年據說就已經死了一百多號人。

還有李軒這個家夥,為公務居然就暈迷了兩次嗎?這家夥得多倒黴?

對了,此子剛才還說他幾乎身陷死境,幸賴還有幾分運氣才免了死劫。

江雲旗這麽一想,就覺得李軒的那一身法器,在他眼中開始變得紮眼了。

他原以為這家夥有一身浩然武意,人品應該是很不錯的。

可萬一,萬一他家小白菜嫁過去,這家夥發生了不忍言之事呢?

李軒的麵皮則抽了抽,他知道薛夫人是在變著法子在說他以後死得快,遲早得慷慨就義。

他感覺這位夫人的段位好高,硬是把這話說得像似恭維。

薛雲柔就像是沒聽出薛夫人的言下之意,她眸光熠熠生輝的看著李軒的側臉:“還有,李大哥他雖然風流倜儻,風度翩翩,為人卻懷瑾握瑜,品行無瑕。別的世家子整天在秦淮河鬼混,可我就從沒見李大哥去過那邊。”

薛夫人看著自家女兒那副癡態,不由氣得渾身發抖,她繼續鏟冰,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李賢侄自然是儀表堂堂,瀟灑跌宕的。這過往三年,那秦淮河一百零八座青樓何處沒有他的足跡?何處沒有李賢侄的傳說?賢侄也的確是潔身自好,玉潔鬆貞,我猜大約是已見慣了各種風景,所以早就看淡了吧?”

這個時候的她,已經顧不得給李軒這個恩人留臉麵了。

江雲旗這次則是呆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薛夫人在說什麽,他頓時震驚了,看李軒的目光陡然淩厲起來。

也就是說這個家夥從十五歲開始,連續三年都是在青樓,在女人肚皮上渡日的?可夫人不是說他人品很正,是無瑕君子嗎?

江夫人則以手扶額,感覺無比頭疼,她開始把目光轉向了薛夫人。視線逐漸冷厲,心想這兩母女莫非是在一唱一和,要攪她家的好事?

薛雲柔卻還在繼續:“李大哥他的武學天賦也很好,比我與表姐都強,以後遲早會身登天位。”

薛夫人點了點頭,似乎很讚同。可繼那雙筷子之後,她又將手中的湯勺捏成粉末:“的確是天之驕子,李賢侄他可是懶散荒廢了十年,卻能在兩個月內領悟武道勢意,這天賦的確非同小可。”

薛雲柔不由眉頭大皺,她似終於感知到母親話裏的惡意:“我怎麽感覺娘親的話陰陽怪氣的?李大哥以前雖然荒唐了那麽一點點,可他現在早就不像以往了。”

薛夫人則毫無溫度的笑著:“是啊,這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當說到浪子二字時,她的語聲額外加重了幾倍的音量。

可在這刻,薛夫人終於發現自家大姑子那越來越冰冷的視線。她愣了愣神,然後又發現上首處的江雲旗,也是鐵青著臉。

薛夫人不禁下意識的以手捂唇,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自己的行為在江母的眼裏不是拆台是什麽?

李軒則在江雲旗那刀子一樣的目光下,幾乎把自己的臉埋到了湯碗裏。而那明明很美味的金鼇丹,吃在他嘴裏麵卻是味同嚼蠟。

這位十二重樓境的大高手眸裏的火焰似已化為實質,麵目則陰翳異常——就這麽一個小混蛋,還想拱自家的小白菜?要不還是把他給剁了?

還有,剛才送出的東西,是不是該收回來?實在是送得太早了。

這個時候,李軒的視角餘光又看見旁邊薛雲柔的唇角,流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他不由心神微動,忖道自己與薛夫人應該是站在第二層的;可這位薛仙子,她莫非是藏在了第三層?

“反正我很仰慕李大哥。”

薛雲柔此時已在桌子底下給自己比了一個大拇指,點了一個讚。

計劃通!這叫引他山之石來攻玉,也叫借力打力。

眼前形勢一片大好,薛雲柔決定乘勝追擊,於是又轉過頭來問江含韻:“我猜表姐你也一定很喜歡現在的李大哥對吧?”

在她的預測中,這個傲嬌的表姐,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否認。

可讓薛雲柔意外的是,江含韻接下來卻陷入了遲疑。

這位‘血手人屠’確實是下意識的就想要否認,可她在看了李軒一眼之後,卻不知為何,忽然間陷入凝噎,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她是怎麽努力都說不出口。

過了好半晌,終於凝神想清楚的江含韻,就臉上微帶酡紅的把目光看向了別處:“嗯,李軒而今確實大有長進,不像以前了。他現在人還蠻不錯的,隻要日後不拉胯,一定會是我們六道司的中流砥柱。”

薛雲柔不禁為之錯愕,她定定的看著江含韻,唇角的笑容漸漸消失,眼神也開始變得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