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小武康平靜地吩咐:“廣寒子,把過渡艙打開,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檢查一次。”

廣寒子提醒他:“再過20分鍾,就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後一次了。你還要出去嗎?”

“你先開門吧。”

廣寒子順從地打開氣密室內門,一邊問:“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兒活動?請告訴我,我好提前為你做準備。”武康沒有回答,取下太空衣開始穿戴,廣寒子提醒他,“武康請注意,你穿的是艙外型太空衣(用於不乘車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車嗎?”

武康不作回答,繼續穿戴著,背上氧氣筒,扣上麵罩。然後推開尚未關閉的內門,返回生活艙。“廣寒子,你打開通話器,我要與家人通話。”

這個決定比較異常,因為過去他與家人通話時從沒穿過太空衣,那樣很不方便的。但廣寒子沒有多問,順從地打開通話器,還主動把太空衣的通話裝置由無線通話改為聲波通話。旁觀的老武康則緊張得手心出汗。他已經斷定,小武康籌謀多日的複仇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衣把自己保護起來。太空衣的氧氣是獨立供應的,不受廣寒子的控製,這樣小武康就無須擔心某種陰謀,比如生活艙內的氣壓忽然消失。艙外型太空衣的氧氣供應為2天,有這段時間,一個複仇者足以幹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裏很矛盾,盡管他來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動小武康的反抗,但也不忍心老朋友廣寒子受害。至於自己的老命也要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這會兒,他用目光頻頻向廣寒子發出警告,但廣寒子視若無睹。

小武康與家人的“在線通話”開始了。當然,這仍然是廣寒子玩的把戲——其實這麽說並不貼切,“元神”程序雖然存在於廣寒子的芯片大腦內,但它一向獨立運行,根本用不著廣寒子幹涉。連廣寒子也是後來才發現,在它母體內悄悄孕育出了兩個新人,兩個獨立的思維包,隻是尚未達到分娩階段罷了。

照例經過4秒鍾的延遲後,屏幕中的秋娥驚訝地喊:

“喲,武康,你今天的行頭很不一般哪。”她笑著說,“已經迫不及待啦?還有6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裝了。”

武康回頭瞥了廣寒子一眼,淡淡地說:“不,不是這樣。最近幾晚我老做噩夢,穿上這副鎧甲有點兒安全感。”

秋娥擔心地問:“什麽樣的噩夢?武康,你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你不舒服嗎?”

“我很好,隻是夢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夢見你們中了巫術,被禁錮在一個遠離人世的監獄裏,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救出你們。”

他說這些話本來是想敲打廣寒子,不料卻誤擊到妻子。秋娥的情緒突然變了,表情怔忡,久久無語。這種情緒在過去通話中是從未有過的。武康急急地問:

“秋娥,你怎麽啦?你怎麽啦?”

秋娥從怔忡中回過神,勉強笑著:“沒什麽——等你回家再說吧。”

“不,我要你這會兒告訴我!”

秋娥猶豫片刻後低聲說:“你的話勾起我一個夢境。我常做一個雷同的夢,夢中盼著你回來,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個聲音說,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將要回來的那一天,這個夢將會回到3年前,從頭開始。一次又一次重複,看不到終結。”

通話停頓了,沉重的氛圍透過屏幕把對話雙方淹沒。忽然小哪吒的腦袋出現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過這樣的夢,還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讓旁聽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廣寒子悄悄觸觸他的胳膊,示意他鎮靜。過一會兒,小武康勉強打起精神安慰妻兒:

“那隻是夢境,咱們別信它。都怪我,不該說這些掃興的話。”

秋娥也打起精神:“對,眼看就要見麵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說話!”

“不,兒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問一些親人朋友們的近況,免得我回去後接不上茬。”

“當然可以,你問吧。”

他接連問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況,秋娥都回答了。廣寒子不動聲色地聽著,知道武康是想從這些信息中扒拉出虛擬世界的破綻。但這樣做是徒勞的,因為上傳給武康的記憶與虛擬秋娥的“記憶”來自同一個資料庫,天然相合。你無法從中找出邏輯錯誤,就像你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已拽離地麵。但廣寒子這次低估了這個藍領工人。問到最後,武康突然換了問題:

“昊月基地已經開工53年了,在我之前應該有17位工人,但廣寒子的資料庫中沒有他們的任何資料。他們早就回地球了,你聽說過他們的消息嗎?”

“喲,這我可從沒注意。”

“是嗎?你再仔細想想。你這樣關心我,不會放過與他們有關的報道吧——從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沒有注意到。也許他們都沒有拋頭露麵,也許他們都和昊月公司簽有保密協議。”

“不,我本人並沒有簽保密協議。而且我也沒打算回地球後對這3年保密。以我的情況推想,他們不會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為心緒不佳,秋娥對武康的追問有點不快:“這件事幹嗎這麽著急,等你回來後再細細盤查也不遲。武康,兒子在巴巴地等著呢。”

“好吧,來,小哪吒,和爸爸說話。”

於是武康完全撇開這個話題,一直到通話結束都沒再撿起來。但廣寒子知道他撇開話題是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確鑿的答案。在為武康搭建的謊言世界中,有關各代工人的部分的確是最薄弱的環節。這沒辦法,因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這個封閉環境裏生生滅滅。如果要完全從零開始來建構他們回地球後的生活,包括他們與社會的各種聯係,那無異於重建一個人類社會,信息量過於浩瀚,而且難以做到可驗證。所以,這個謊言世界隻能是封閉的,對係統之外的東西幹脆省略。這正是虛構世界的罩門和死穴。這個藍領工人雖然學識不足,但足夠聰明,一下子就找到了它。

也就是說,武康此時已經知道了那對母子的真實身份,知道這種“在線通話”是怎麽一回事。但不管心中怎麽想,他還是善始善終地完成了最後一次通話。這可以說是出於丈夫和父親的本能,他不會草率地掀開裹屍布,讓“妻兒”看到殘酷的真相。

雙方依依告別:

“再見,在地球上見你!”

“再見,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虛擬的秋娥)心很細,雖然心緒不佳,也沒忘了向老偷渡客問好。老武康走上前,與她通過屏幕碰了碰額頭。此時老武康心弦激蕩,激蕩中也包含某種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輕女子是他50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兒或兒媳。對妻子的愛戀和對後輩的疼愛摻混在一起,難免有點錯位。

這對母子是根據老武康年輕時的記憶構建的,構建得非常逼真,但與記憶相比也有細微差別。比如,真實的秋娥愛向左邊甩頭發,虛擬秋娥則是向右邊。其實真正的差別還不在這些細枝末節,而是他們的“元神”。“元神”程序做鑒定運行時,曾讓老武康看過。那時,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顯單薄和蒼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話劇演員。現在,在重複演出17次之後,秋娥母子已經相當真實飽滿,幾乎是呼之欲出了。

這麽說,“元神”程序並非簡單的回零循環,也有潛在的強化功能?依剛才秋娥和哪吒的夢境,他們在回零後還能殘留一些對“前生”的模糊記憶?

通話結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會兒。之後他回過頭來盯著廣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樣鋒利和寒冽。手裏握著一個自製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鈕上。

“廣寒子,我想你已經知道,今天我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廣寒子歎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這一步,讓你這樣提防我,我很難過。”

“那我也很難過地告訴你,這位偷渡客,或者說老武康,在7天前對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難過的真相,剛才我大致已經把它證實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證據推翻它,我再高興不過。”

“我無意推翻它。其實你不必用這樣迂曲的辦法來證實,直接問我就行。”

廣寒子隨即調出了有關17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這些都是嚴密保護的隱藏文件,過去武康沒發現過,更不能打開。在屏幕上,17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複著同樣的生活,重複著對妻兒的刻骨思念,這些場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從未看到的場景:兩代武康死於隕石撞擊(其中一個隻活了兩年);其他15代武康在熬夠3年後急不可待地走進過渡艙,先聆聽公司預錄的熱情洋溢的感謝辭,然後滿懷幸福的憧憬,躺進那艘永遠不會啟用的自動客運飛船。透明艙蓋緩緩合上,一聲鈴響,艙內頓時強光閃爍,白煙彌漫。白煙散去,一個活人化為空無。然後,一個新的28歲武康在地球那邊被克隆出來,由無人貨運飛船運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療**被激活,輸入28年的記憶,同樣的故事再次開始。

武康看著這些場景,眼中怒火熊熊,雙手微微顫抖。廣寒子看看他拿著起爆器的右手,溫和地提醒道:

“武康,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你那個自製的起爆器不怎麽可靠,如果來個誤操作,事情就無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終按下它之前,肯定還要澄清一些疑問。請盡管問,我會像剛才一樣坦誠相告。”

“好,我問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