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帶偷渡客到餐廳吃飯去了,廣寒子開始呼叫位於地球的公司總部。這是機內通話,外人聽不見也看不到的。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在線通話。公司董事長施天榮先生現身了。他與那位偷渡客是同齡人,同樣的須發如雪。廣寒子首先匯報:

“董事長,有一樁突發事件,今天的無人貨運飛船中發現一名偷渡客。”

4秒鍾的時間延遲後,屏幕上的董事長皺起眉頭:“偷渡客?地球上的裝貨流程一向處於嚴格的監控之中,外人怎麽能混進飛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廣寒子歎道,“盡管相隔50年,但見麵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這個自稱吳老剛的人就是基地的首任操作工、17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四秒鍾的延遲,董事長苦笑著:“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他到月球幹什麽?”

“據他說,他想來實現太空葬。”

董事長緩緩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當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來製造麻煩的。”

“是的,他肯定是來製造麻煩的。當然我們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無懈可擊。不過……”他沉吟著,“也許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會鋌而走險,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對,一定會的。廣寒子,你盡量穩住他,我即刻派應急小組去處理,至多四天後到。”

廣寒子搖搖頭:“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還有我閉關修煉53年的道行。何況我和老武康曾經共事3年,完全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該如何對付他。這事盡管交給我好了。”

董事長略作思考,果斷地說:“好的,我信得過你,你全權處理吧。要盡量避免他與小武康單獨接觸。必要的話,可以把小武康的銷毀提前進行。至於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頓,他又提醒,“但務必謹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護。你隻能就他的意願順勢而為,不要引發什麽法律上的麻煩。”

“請放心,不會出紕漏的。”

“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武康沒有輕忽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采掘機進行最後一次例檢,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麽樣,歇過來了嗎?”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後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

“哪裏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麽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概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複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靈魂的清淨。”

但說笑歸說笑,它並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鬆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衣,隨武康上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隻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裏,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繼續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3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夥伴。他笑嘻嘻地說:

“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81歲啦,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著:“我可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亡都不再可怕,還有什麽可怕的?”

“你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曆?我看你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麵容:“嘿,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你的胡須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當著廣寒子的麵)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後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幹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麽台詞,以及小武康會有什麽反應,都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握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關係。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2小時後,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裏,老武康亢奮地喊:

“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不會為這次偷渡後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啦。”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隻是一種掩飾,但並未拆穿,笑著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當然當然!我是第一次來月球。”

武康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係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攤開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維持外表的平靜,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震撼,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謂親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你的妻兒隻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麽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個真相太荒謬了,太殘酷了。

兩人平淡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臥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0年後與你重逢。”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並沒有太吃驚。他歎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幹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胡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廣寒子笑了:“我就那麽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後推50年,何況你的聲紋一點兒沒變。老武康,這些年盡管咱們斷了聯係,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是53歲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對,謝謝你惦著他。”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隻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屁股小郎當。”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複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廣寒子平靜地反譏:“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他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識**份,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麽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上來?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靈魂倒確實該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別我返回地球之後,把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賣了2000萬元,直到晚年才想到懺悔。怎麽,2000萬花完了?”

老武康麵紅耳赤:“你盡管罵吧,我是罪有應得。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覺得把幾十個口腔黏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賣它2000萬,是非常劃算的生意。”

“沒錯啊,太劃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失嘛。”

老武康悶聲說:“廣寒子,看在當年交情的分上,你就別往我心裏捅刀子了。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點——我賣出的每個口腔黏膜細胞都將成為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將一輩子活在欺騙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紀的悲慘奴隸——我就逃不開內心的煎熬。”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隻有短短3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的身體不耐久,而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這座荒遠的監獄裏最多隻能堅持3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隻得以3年為輪回期,把好端端的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本人熬過那3年後就差點崩潰。”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盡管他們隻活在那個‘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們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3年的期盼,然後程序回零,開始新一輪人生,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實際上已經重複了17次。”

老武康沉默了。過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渾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想出這個缺德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