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姬風笛音又變,宛有塞外大漠,胡笳羌笛,戰馬嘶啾,鐵鎧鏗鏘,葡萄美酒,夜光杯盞,金風殺戮,愁雲鎖城,關山重重,春風不度。眾人恍惚中,又隨著笛音到了玉門關外,古時戰場之中。

便有萬千兵將,聞了那笛音,潸然淚下,蒙生思鄉之情。如將眾人的淚水匯於一處,便可填滿數個大缸。就連那些精心挑選的秦軍戰馬,也淚眼迷朦。

姬風似乎意猶未盡,曲調再變。又見有幽龍出澗,謫仙出穀,落紅流翠,鸞鳥鳳凰,洞天福地,雲吞霧繞,瓊樓玉宇,雲鬟霧髻,琪花仙草,靈獸清童。不知不覺中,又將萬千兵將,帶入到一個虛無飄渺的神話世界。

此時此刻,韓淮楚、英布、管中邪仍是不為那笛音所惑的僅有三人。

笛音漸漸轉為低柔,如同慈母蹲在搖籃邊,為哄嬰兒入眠,哼出的呢喃之聲,如絲如縷,如夢如幻。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意亂情迷。

萬千兵將,仿佛都已回到幼時,變為嬰童,盡為笛音迷失心智。於是紛紛拋下兵刃,俯在馳道上,黃沙中,相繼入眠。功力深的還可撐得長久,功力淺的立刻墜入轂中。

這場麵非常奇特,剛才還拔刀相向,舍命拚殺的敵對雙方,此時竟有人以對方為枕,就地躺下。還有的幹脆互相擁護,蹲著就進入夢鄉。

終於,剛才還殺氣衝天的博浪沙,變得一片靜謐。再也無人能阻止姬風,他便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

那姬風按下巨鶴,飛臨一輛龍輦上。長笛一劃,那龍輦便嘩然碎裂。姬風望了望輦內沉睡的始皇替身,搖了搖頭,一縱身,又轉到另一輛龍輦。

“這姬風究竟所欲所為?”韓淮楚看得大奇。

隻見姬風將一輛輛龍輦劈開,不厭其煩,似乎在找尋著什麽。

終於當他劈開二十輛龍輦之後,便發現了身著龍袍,頭戴帝冠的始皇羸政。

不料那羸政身旁,一位瘦弱的醜少年,早凝神以待。龍輦甫一劈開,那少年便猝然刺出一劍,如匹練般直取款姬風麵門。

姬風實在沒有想到在聆聽了他有道家玄功發出的“萬妙清音”之後,居然還有人躲在龍輦中未曾入眠。而這人的劍勢,竟強橫若斯!

一道劍光已臨姬風麵門,此時再欲躲閃,已是避無可避。

好個姬風!也未見他腰腿如何動作,竟硬生生將身軀向後挪了一尺。

韓淮楚看得咋舌不迭。原來這姬風的武功已精湛到“禦炁挪形”的地步。

這種功法在《鬼穀子十四篇》“卻亂”篇中便有記載。隻要修為達到一定層次,便可意隨心動,禦炁挪形,而不借助於任何四肢腰際動作。看來那同是道家弟子的姬風武功之高,遠在自己之上。

交睫間,姬風退了一尺,英布的劍光也漲了一尺;姬風再退,英布再跟。如此二人仿佛踩了滑輪,直退到一丈之外。

姬風忽然足尖一點,挑起地下一杆長槍,槍風霍霍,如出水的矯龍,直刺英布。

英布吃了一驚,長劍橫削,擋了一下,那槍便墜於地下。如此一來,英布身形便滯了一滯。

就在這一滯之際,姬風的一口真炁已換了上來。

姬風長笛向前一劃,一道綠光暴漲,“噗”的一聲鈍響,仿佛能將天幕劈開。那勢道之猛,世難悍匹!

英布急忙使一招“脫袍換位”,伏身一滾,欲避那道笛光。但還是慢了一拍,被笛光掃在後心,火辣辣好生疼痛。

英布心道,“這小爺太猛,俺不要為了那皇帝老兒,丟了小命。”一縱身,閃身便逃。

那始皇帝嬴政現在是睡著了。若是他知道他欽點的禦前都統領,自己的最後一道屏障,在這等危急關頭,竟是這麽來保護自己的,一定會氣得吐血。

姬風的目標也不是英布,便任他逃去。一縱身,已竄上了劈開的龍輦。

他隻微微伸指在始皇額上彈了一下,那千古一帝便睜開眼來。

韓淮楚心中一動,“原來這般便可以讓沉迷入眠之人蘇醒過來。”

贏政仍是睡眼惺忪,目光呆滯地望著姬風,好似做了一場長夢,剛剛醒來。

姬風揮起右掌,重重摑了羸政一掌,羸政終於如夢方醒。

隨即勃然大怒,“居然有人敢掌摑朕!”怒喝一聲:“你是何人,膽敢犯駕?”

姬風仰天哈哈大笑,笑聲充滿乖戾激憤:“暴君,你終於有落到我手中的一天!”

羸政環顧四周,旋即發現萬千兵將已陷入沉睡。心中陡然一驚,“原來朕已無任何人可護駕依恃了。”

他本是千古一帝,當知道處境的不妙,那淩人的盛氣立斂,語氣也變得緩和下來。

“壯士,你究竟是何人?我羸政與你有何怨仇,你想置朕死地於後快?”

姬風眼中迸出血焰,冷笑道:“暴君,我姬周傳了八百年的宗廟社稷,就毀於你羸氏之手。我的父王,也死在你們這幫屠夫手下。你說我與你有沒有仇怨?”

“這俊秀的少年,原來是為已經謝幕,退出曆史舞台的周王室討債來的。”羸政終於明白。

※※※

公元前256年,利令智昏的周郝王姬延忽然頭腦發熱,想以天子的名義號召諸侯,協力攻打秦國。他約集六國大軍會師,卻隻來了楚燕兩國。

於是攻秦的計劃變作了泡影,反惹怒了當時強大的秦國。秦昭王一怒之下,派將軍羸繆發兵攻打西周。那羸弱隻剩空殼的周室哪敵得過秦國虎狼之師,國遂亡。象征天下歸屬的九個巨鼎,也被秦師掠回鹹陽。

周郝王被廢為平民,遷出成周城和王城,不久便死掉。秦昭王倒還仁厚,將另一支武王後裔東周公姬傑降為東周君。

那東周君也學姬延,擔任縱約長,聯合各國,舉兵討伐強秦。

此時秦國國君乃羸政之父莊襄王。莊襄王便令相國呂不韋發兵十萬,對抗六國大軍。

呂不韋采取攻心為上的方略,用一紙檄文,嚇得六國諸侯龜縮鼠退,紛紛退兵,東周君人單勢薄,兵微將少,便為呂不韋所敗生擒。

自此,享祀八百七十三年的周朝便徹底滅亡。

而這武功蓋世的跨鶴少年,便是東周君姬傑之子。東周國兵敗國破時,姬風才是繈褓中的嬰兒。在強秦的虎狼雄獅手中,世外高人赤鬆子把他救了去,收為內弟子。

今日姬風,便要來報這滅國毀祠之仇。

※※※

羸政聞言,哈哈大笑:“那姬傑我羸氏待他不薄,隻降他為東周君,本已寬宏。隻想為你姬周存下宗祠以供享祀。不料他自不量力,以卵擊石,竟敢糾合六國軍隊來攻我大秦。國**亡實咎由自取。朕既落於你手,也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羸政果然是千古一帝,身陷敵手,還能慷慨陳辭,有此帝王氣慨。”韓淮楚聞言暗讚。

隻聽姬風厲喝一聲:“暴君,納命來!”取下肩上金圈,便欲向羸政砸去。

他這金圈的威力,韓淮楚在龍武坡便見識過。大蛇被他金圈一砸,便要逃竄保命。這金圈砸下,羸政焉有命在?

就在此時,空中又聞一聲鶴唳。一清越的聲音從空降下:“孽徒,還不收手!”

說話之人,乃是世外三仙之一的赤鬆子。天池真人騎了一隻巨鶴,飛到博浪沙的上空,仙姿佚貌,煦色韶光。

姬風一見赤鬆子,俯身叩拜,呼了一聲:“師傅。”

赤鬆子峻色道:“孽徒,你怎敢違抗為師之令,私自下山?”

姬風叩道:“師傅,那贏政毀我宗祠,殺我父王,此血海深仇,姬風不得不報。”

赤鬆子歎了一聲:“天道循環,是為運數。秦代周立,天命所歸。姬周當亡,羸秦當興。吾輩中人,隻可順應天道,清靜無為。豈可逆天行事,妄談報仇而戕戮一國之君。姬風,我念你身負血仇,今日之事就不追究於你,隨為師回山去吧。”

姬風哈哈狂笑起來:“清靜無為?順應天道?你想讓我置國仇家恨於不顧嗎?姬風不能!”

話畢,立起身舉起手裏的金圈,又欲向始皇羸政砸去。

赤鬆子跨於鶴背,身臨半空,若想阻止姬風出手,從韓淮楚看去是萬萬不能。

卻見赤鬆子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搭訣,神態祥和,臉露微笑,誦出一音。

隻聽她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韓淮楚一聞,隻覺梵音響於天籟,渾身毛孔舒張,神清氣爽,如沐春風。

他修煉的先天真炁,本是道家心法。此時聽了赤鬆子如口吐蓮花般,吟誦老子的《道德經》,體內自然有了應和。

而姬風此時滿身戾氣,充滿激憤,一聞之下,如有黃鍾大呂,敲在耳畔。身軀霍然一振,那手中的金圈,便再也砸不下去。

赤鬆子繼續念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姬風聞之忽膝下一軟,跪了下去,“倉啷”一聲,金圈脫手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