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代國跟著娘娘過好日子了!”薄府上下一片歡騰。

娘娘成了一國太後,俗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些昔日伺候薄妃的奴婢們都幻想著能在代國小朝堂混個人模人樣。

韓淮楚卻是實在舍不得這長安城。

非是那長安城富庶乃天下之都,實在是這裏的一切韓淮楚都已熟悉。自白登山之戰之後,韓淮楚就來到這裏。在長安城見證了韓信之死,見證了大漢朝廷發生的一切大事。還有那朝中一幹大臣,雖然不認識薄太後的這位兄長,韓淮楚卻是將他們當戰友看待。能打聽到他們的哪怕一點消息,韓淮楚都感到欣慰無比。

而那代國曆經戰火荼毒,是一片窮山惡水,遠離政治中心消息閉塞。

最令韓淮楚不能割舍的,就是老情人張良。

不能割舍還是要割舍。自從張良立誌仙道,二人其實已不再像楚漢戰爭中在一條道上。打點完行裝,這日,韓淮楚便去驪山石甕穀向張良辭行。

※※※

還未到穀中,遙遙就見那石甕穀車馬如蓋,原來是呂太後來答謝張良保全太子之恩。

韓淮楚隻有避在暗處,聽那呂雉與張良的對話。

“先帝在時,曾以齊地三萬戶封授先生。先生推辭,隻領一萬戶。後因韓王信之故,那一萬戶食邑先生自請削去。今先生保全皇上,請再領回。”呂雉很誠摯地說道。

“為臣有列侯之名足矣,富貴皆身外之物,要那食邑何用?”張良拄著拐杖,淡淡地說道。

“娥姁知先生不愛富貴,然此山野之地先生食此粗陋米糧。娥姁在宮中為留侯準備精美膳食,每日定時派人送上山來,此乃娥姁答謝先生之心,先生萬勿推辭。”呂雉又道。

“子房已受高人點化,修習仙道,絕五穀以習輕身之道,要此美食何用?”張良還是不受。

“原來先生慕愛仙道。如此草廬,何能擋風避雨?娥姁就為先生修一丹室吧。”呂雉態度十分誠懇。

太後為留侯修的丹室,一定是富麗堂皇賽如別墅。

張良微微一笑:“為臣保全皇上,是還太後昔日人情也。今先帝已去,為臣將從高人遊也。”

張良口稱還呂雉的人情,倒將呂雉提醒了。

“那韓信尚在人間,這妮子與韓信本是一對情侶,隻因那死去的劉季之故,不能比翼雙飛。這妮子說要從高人遊,難道是她與韓信要來個故情重萌?”

“四海之大,先生要去何處?娥姁要想念先生,或是有事不決要向先生請教,該往何處找尋?”呂雉開始套話。

“東昏縣,白雲山,乃高人為為臣選擇的洞府。若是太後今後要見為臣,可去彼處找尋。”張良說了這句,臉上現出不耐之色。

那白雲山在今河南蘭考西南,離長安有十萬八千裏,呂雉如何會為想念張良而去?

既聽到張良有確定之所,不是與那韓信來個比翼雙飛,呂雉也就放心。於是告辭而去。

※※※

車馬去盡,就見張良倚坐在草廬外,手托香腮,望著那石案上一顆黃褐色的石頭默默出神。

韓淮楚一望那黃石,那前世之事立即湧上心來,掩不住內心一陣狂震。

“情劫,自己這道情劫已過。赤鬆子已收良妹為徒,伊人已成仙道中人!”

韓淮楚從瀑布處走出,站在張良的身後。站了好久,張良依舊未曾覺察,那迷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黃石之上。

“這畫中的意思,良妹看出來嗎?”韓淮楚禁不住問道。

“哦”了一聲,張良仿佛被驚醒過來,收回那迷惑的目光,投射在韓淮楚身上。

“信郎,你何時來的?”張良問道。

“剛來不久。為兄這次,是專程來向良妹辭行的。薄妃與恒皇子受太後恩典,準許她母子去代國就國。我這個冒牌的兄長,也要去代國了。”韓淮楚傷感地說道。

張良聞言一愣,隨即問道:“那老母殿的香,你不再去敬了?”

“隻要心中有神明,何處敬香都是一樣。為兄去了晉陽,將造老母塑身日日供在堂上。”韓淮楚答道。

“這也好。你這身份,留在這長安城遲早要被人認將出來。去代國那遙遠的地方,今後一生平安,小妹也就放心。”張良說這話時,也無挽留之意。

“天池真人可曾來過?”韓淮楚問道。

張良一聽這話,興奮地說道:“是啊!不知小妹何幸,上次拜師不成,這次師傅竟自來找我。被她收入門牆列為弟子,傳下玉鼎道經一部,並為小妹辟出一處極佳的洞府,說是時時會來指點我修行。”

“是啊,以良妹這身子骨,自然不能與赤鬆子同上天山那奇寒的地方。難得她想得這麽周到,為良妹開辟出一處洞府,並雲時時會來指點。真是對良妹特別的關拂。”韓淮楚想到這裏,問道:“那白雲山就是你今後長居之所嗎?”

“怎會呢。”張良微笑道:“等小妹學道有成,自然會白日飛升。白雲山隻是小妹暫時修行之所。”

“何時謂學道有成?”韓淮楚問道。

“師傅說了,等到小妹能自行悟出這石中的故事,就是道術有成。”張良又將目光轉向那案上的黃石,若有所思道:“這石中之畫,到底藏有什麽故事?”

“原來如此,原來以赤鬆子的道行,早知道這個弟子是天帝之女。難怪對她如此垂青。”韓淮楚頓時恍然大悟。

度化天帝之女成仙,那度化之人豈不要一同飛升仙界。赤鬆子收得張良這個徒弟,對她其實是相得益彰。

但願良妹好夢成真,但願她能早一日做個與天齊壽與日同輝的女神仙!千萬年之後,徹底將她的信郎從腦海中忘掉。

“良妹,為兄今去也。”韓淮楚哽咽地說出這句,一扭頭,再也不回望。

※※※

剛回到長安城,就聽到那坊中在談論一樁關於他師弟陳平的趣事。

原來陳平押了呂雉的妹夫樊噲返回長安,而劉邦已經翹掉,呂雉大權在握。

“敢動我的噲郎!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太後之妹,舞陽侯夫人呂嬃聽到從河北趕回來的家兵家將匯報,大怒,立即向呂雉參上一本,要除陳平而後快。

可是噲郎還在陳平手中扣著,要是陳平把樊噲當成人質,那可不是置樊噲於死地。

再說陳平是奉先帝之命去斬殺樊噲,做掉他名不正言不順吧?

當呂雉將自己的疑慮說給呂嬃,呂嬃自有主張道:“就派個使者半路劫到陳平,令他去滎陽鎮守,樊噲由他人押送回京。然後妹子府中家將伴成強盜,將陳平那廝砍成肉泥。”

玩套路玩到縱橫家弟子頭上了,當陳平是白癡啊。

使者在半路上劫到陳平,將太後懿旨一宣,那陳平一聽,立馬就在心中冷笑。

恐懼的是,樊噲的老婆呂嬃尚在朝中,隻要她向呂雉一進讒言,追殺令馬上趕來。

“聖上駕薨,為臣必須先去京城奔喪。赴任滎陽之事,待回京城再提。”

於是陳平押著樊噲大搖大擺回到京城,又大搖大擺步入長樂宮那太上皇廟。

有大臣來哭喪,身為一批未亡人的領袖,呂雉必須相陪。

陳平一見劉邦的牌位,立馬就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慘烈無比。

他哭的什麽?哭劉邦死嗎?

“太上皇啊,你叫為臣殺樊噲,為臣並沒有奉你旨意行事,是欺君之罪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陳平,一邊哭一邊看身邊呂雉的反應。

聽到樊噲還活著,呂雉心中吃了定心丸,但臉上還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那樊噲是忠臣啊。自打陛下沛縣起事,他就舍命相隨。不知是哪個小人誣告說他謀反,令陛下聽信讒言要砍他人頭。為臣實在是不能錯殺忠臣啊!”

“行了行了,你該說的話我也聽明了。”呂雉也不耐煩就這麽陪站,揮一揮手,說道:“曲逆侯你舟車勞頓,回府休息吧。”

回府?那呂嬃的家將在滎陽的路上等不到自己,還會殺進自己的侯府中來。

“為臣一介書生,亡楚奔漢,賴太上皇不棄,恩情厚待,不敢相忘。太上皇喪禮為臣未趕得上,為臣要為太上皇守靈三日。”陳平固執地說道。呂雉不許,陳平又請求。呂雉無法推辭,隻好任由陳平在太上皇廟紮營。

那陳平就成日跪在劉邦的牌位前,從太陽升起跪到太陽落山,又從月亮升起跪到月亮落山。一天一夜過後,終於堅持不住,昏厥過去。

那呂雉聽說,心想此乃社稷之棟梁也,若是陳平今後能如此效忠自己,可不得一幹將?於是感動,親自來太醫院慰問陳平。

“君侯忠直,乃為臣者本色也。今主上年少,不懂世事,願君侯每日教導,不負先帝之願。”呂雉當眾拜陳平為郎中令,又被冠了一頂帽子——太傅,成為惠帝劉盈的另一個師傅。

陳平滿腦子花花腸子,呂雉原想自己那傻兒子被叔孫通那老夫子教得食古不化,是想要陳平調教一下。這太傅就是個虛銜,有名無實。

但是那郎中令乃宮廷禁衛官總管,是個重要職務。

沒有得到太後的信任,如何能做郎中令?呂嬃一聽說,殺陳平之念也就作罷。

而樊噲被押到京城,立即從囚車中放了出來。還是做他的舞陽侯。隻是太尉的職務被劉邦臨死前換成了周勃,軍權喪失。

※※※

“存漢家社稷者陳師弟也!”韓淮楚聽完這場鬧劇,發出深深的感慨。

劉氏與呂氏的博弈才剛剛開始,博得呂雉的信任就是陳平的生存之道。誰能想到,就是這個呂雉最信賴的陳平,最後毀了呂雉一手打造的呂氏政權,將諸呂送上斷頭台?

倒是那呂嬃的出場令他想到自己那義子樊伉。

自從那韓信歎出“此生竟與樊噲等人為伍”的狂言,樊噲夫婦就再不與韓信來往。也就說不認韓信這個義父。

可是樊伉的義父不是那死去的韓信,而是韓淮楚自己。當初在臨淄齊王宮中每日牽著自己衣角,一口一聲義父,求著自己為他講故事的小樊伉,他幼小的心中還有沒有自己這個義父的影子?

等到陳平推倒諸呂,那樊家就是呂氏一黨將受滅族之禍。樊伉又如何能逃過這場注定要到來的災禍?

韓淮楚想得不禁有些癡了。

※※※

一座大園內,一個九歲的孩童正在劈舞手中的劍。一個教頭打扮的漢子正在出言糾正他的姿勢。

那劍是一柄短劍,劍身極薄,溶溶如水,色作赤紅。燦陽一照,劍身映出一溜奇幻的炫光,正是韓淮楚曾經用過的魚腸斷魂劍。

而那美婦人呂嬃就坐在樹下,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愛子練劍。

“伉兒,學好武功兵法,今後像你爹那樣做一個朝廷的棟梁之才。”趁著那樊伉休息之際,呂嬃遞上一杯水,愛憐地對自己兒子說道。

“爹也能算棟梁之才麽?他連我義父當年的一根指頭也抵不上呢。”樊伉一邊喝水,一邊不屑地說道。

“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麽?棟梁之才以忠義為本。那淮陰侯雖然才能遠在你爹之上,可是圖謀造反心懷不軌,隻能是一個奸賊。你爹愚笨雖是愚笨,可對太上皇忠心耿耿。”呂嬃也不見生氣,很耐心地對樊噲說道。

“可是孩兒聽人說義父並未造反,是姨媽害死的。爹對太上皇那般忠義,為何太上皇臨死前要殺爹啊?”小樊伉雖然年小,說出的話卻叫呂嬃氣得花枝亂顫,卻無法應對。

湖水一陣蕩漾。一雙滿含濕潤的眼睛戀戀不舍地望了那小樊伉一眼。韓淮楚一個猛子紮入水中,消失在碧波之中。

※※※

風蕭蕭路漫漫,朔風卷著黃沙,有軍兵護送,代王劉恒母子一行出現在潼關道上。

而那劉恒的冒牌舅舅,卻並未出現在這群人中。原因是韓淮楚擔心被人認出。

那匹跟隨他東征西討的戰神寶駒一直放逐在驪山深山之中。隔段時間韓淮楚就會到山林呼哨招來自己的愛馬親昵一番,為馬洗刷身上的泥塵。這次要遠赴代國,沒理由不帶走那匹寶馬。

可是那戰神寶駒,天下隻有韓淮楚一人能騎,就是自己的活招牌。大漢太後正在秘密搜尋自己行蹤,騎上戰神寶駒與薄家人一起去代國,無疑會引起懷疑。

於是韓淮楚對薄太後說要後走一步,在太原與眾人會合。

韓淮楚要做什麽,薄太後從不過問。於是韓淮楚等薄太後母子去後,去驪山招來自己的馬,遠遠綴在大隊後麵。

潼關道,自古險峻,乃兵家要塞。

這裏就是一條險路,兩麵懸崖絕壁,隻有一條狹窄的山道通行。用兵家之“天牢”稱之,恰如其分。

韓淮楚一入那山道,立即就發現不妙。

懸崖之上布滿了暗伏的殺手,都在屏氣等待。弓弦拉曳之聲,清晰可辨。

他們會等待什麽,無疑就是自己這個大漢開國最大的功臣。就等著自己鑽入口袋,來個亂箭穿心。

“騎了這馬。果然將身份泄露!”韓淮楚心中一驚,立馬將韁繩一勒,欲退出山道。

隻可惜山道狹窄,馬不易轉身。韓淮楚這動作稍微慢了一點。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就要將他連人帶馬砸成肉餅。

以韓淮楚的身手,若是棄馬,先那巨石降下飛躍出山道並不困難。可是那馬是他多年的坐騎,哪裏舍棄得下。可是不舍棄那馬,勢必與馬同歸於盡。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希律律”一聲長嘶,那戰神寶駒將前蹄一蹲,一個前撲,將韓淮楚震下馬來。韓淮楚剛剛撲地,就聽風聲貫耳,巨石已臨到頭頂。他哪敢遲疑,趁那撲地之勢就勢一滾。

“轟”的一聲巨響,戰神寶駒脊骨砸碎,頓時壓成一堆爛泥。

韓淮楚從地上站起,心中一片悲涼。

在最危急的關頭,戰神寶駒犧牲了自己保全住他這個主人的性命。

這個時候不容他悲切。“嗖嗖嗖嗖”,一波利箭破空而來,就要將他射殺。

隻見韓淮楚足尖一點,身子一拔,去得比利箭還快。幾個起落,轉瞬消失在那群殺手的視線之中。

“這個韓信,好不容易查出他的行蹤,布下這天羅地網準備將他收擒。今朝走了,何日再能有此機會!”山風將懸崖上的惋惜之聲吹到韓淮楚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