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東繡嶺頂峰,雲煙飄渺,人跡罕至之地。

兩隻巨大的白鶴前,一位仙姿佚貌的道姑手撫一具屍身,連連搖頭。

“徒兒,這不是為師要找的人。”赤鬆子對那安期生說道。

安期生有點發愣,怔道:“這身材,這相貌,如何不是我那孫女婿韓信?”

“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韓信練成他縱橫家絕技胎息大法,便用布袋罩住了頭也不用呼吸,哪會像這般張大口狀?若是他施展先天真炁護住心門,這把竹簽如何能捅進他心窩?這屍體太陽穴突起,隻是江湖一流高手。韓信武功練至化境,早已返璞歸真從外表看與常人無異。死在長樂宮鍾室大殿的,是另有其人也。”

安期生聽得一呆:“照師尊這麽說,他並不是我在論戰大會上見到的韓大將軍?”

赤鬆子肯定地點點頭:“清溪隱叟生前曾看出劉邦乃真龍天子,韓信是知道的。他奉他先師之命,忠心扶漢,開創大漢江山,如何會做這謀反之事?為師初聞此事,猶在奇怪。今日見到這屍體,再無疑竇,韓信是找人代死也。”

“找人代死?”安期生不解道:“韓信為何要找人代死?”

“立下不賞之功,功高震主,韓信早知有今日之禍,故而找人李代桃僵,急流勇退方是智者之為。”赤鬆子讚道。

安期生聽得明白,將那屍體狠狠一踹,怒道:“也不知這廝是何人,居然陰謀造反壞了韓大將軍一世英名,卻害得我安家蒙受夷族之災,連累我那孫女兒為他自殺。枉費我將這屍體帶到這峰上來,原來是個冒牌貨。”

赤鬆子輕輕一笑:“你安家有夷族之災,皆乃命數使然。徒兒既入仙道,世俗之事早該拋開,卻還是這般堪不透,看來入登仙門還須多年修煉。如今你那孫女兒屍體已搶到手,就該擇一佳地將其安葬,從此塵念盡斷。這人已經身死,就是有萬般罪孽也償還得幹幹淨淨,你又何必踹他一腳泄一時之怒?”

安期生被赤鬆子責備,臉被窘紅,低下頭來說道:“師傅教訓得是。”

“為師還要去訪察那韓信的下落。這人縱是個冒牌貨,也與你孫女夫妻一場。你就將這屍體一並帶走,讓他夫妻得而同穴,也算極點功德。等為師訪找到那韓信,再回天山與你相聚。”赤鬆子囑咐道。

※※※

水聲淙淙,銀練般的瀑布垂下,韓淮楚正對那張良說起安期生搶走韓信安若素屍體之事。

“看來安老夫子是將韓信當成了為兄,竟也一並搶走。卻便宜了那廝,不至暴屍荒野。”韓淮楚笑道。

張良橫了韓淮楚一眼:“韓信為你替死,你難道忍心讓他屍體暴露荒野,遭野獸嗜咬嗎?”

韓淮楚正容道:“當然不是。當我在崗上看到韓信的死狀,就像那一把竹簽是插在我自己身上。他屍骨有人收斂,為兄也覺得心安。”

張良歎息一聲,說道:“那韓信也是絕頂聰明之人,心思綿密工於心計。誰能想到,他竟會在雲夢澤買上一塊地?他竟會從未央宮到長樂宮挖這麽長一條地道來?隻可惜心思沒有用於正道,一心想著顛覆大漢江山,終有此報。卻讓你一世英名毀在他手中。倒是他夫人,那般才貌雙全的美人為他自殺。想當年那安若素未出嫁之前,齊地多少才俊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真是紅顏薄麵,我見猶憐。”

張良話一說完,螓首悠悠望著天際,仿佛出神一般。

“良妹,你在想些什麽?”韓淮楚看著她發呆,禁不住問道。

“小妹在想,那安期生拜在天池真人門下,才幾年工夫就能學成那萬妙清音,有如此道行讓凶禽忘去嗜食。若是小妹能見著那天池真人,學她道術,不至於求仙無門也。”張良幽幽地傾吐道。

張良原聽商山四皓講解道經,研讀道經由來已久。隻是她心誌高遠,不欲隻做一個像四皓那般的地仙。近段日子,四皓被請進太子府中做了劉盈的幕賓,張良更連講解經文的人都沒有,便隻能自行揣摩。此刻聽聞安期生師從赤鬆子才幾年光陰就已練成如此法力,頓生一股羨豔之情。

韓淮楚聽她口吐心聲,心中一陣苦澀。明明自己與她是一對愛侶,卻隻因那劉邦一句話,讓張良今世都要留在這漢家朝堂,兩人做不得夫妻,張良這才生求仙之念。說那安若素命苦,張良又何嚐不是。

韓淮楚雙眼有些朦朧,摟住張良的纖腰道:“良妹,咱倆縱做不得夫妻,能夠像這般時時見麵,在此驪山相伴一世,也算不錯。那仙道飄渺,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皓首窮經卻不能得窺門徑,你又何必去踏那條艱難之路?”

“韓大將軍此言差也。心有慧根者,仙道求索,雖難亦易矣!”就聽那瀑布之後輕輕一笑,一人手舞拂塵撥開那珠鏈,從那瀑布之後笑盈盈轉出一道姑來。那瀑布噴濺如梭,道姑身上卻未沾濕半分。

韓淮楚一見那道姑,原來是赤鬆子,大喜,倒頭便拜:“原來是真人駕臨。晚輩拜見真人。”

赤鬆子將韓淮楚手一托,道聲免禮。韓淮楚這才站起。

“韓信啊,果然你還活在這世上。貧道聽說你陰謀造反被漢室所誅,差點不能相信。那死在長樂宮之人又是誰?”赤鬆子微笑問道。

“真人麵前,實不敢隱瞞。晚輩本名韓淮楚,這些年來實是盜用他人之名。死在長樂宮的才是真正的韓信,他是晚輩找來的一個替身。”韓淮楚如實稟道。

“真虧你想出這詐死之計。漢天子非容人之人,你立下如此功勳,又怎能獨善其身?楚漢紛爭五年,縱橫門一幹弟子死的死,亡的亡。如今你能逍遙於江湖之中,鬼穀道友在天之靈也能欣慰了。”赤鬆子話一說完,雙眼向張良望去:“這位姑娘,你便是毅城仙翁傳其《太公陰策》的留侯張良麽?”

張良被赤鬆子看到與韓淮楚的親昵狀,此刻已臉色緋紅。此刻再被赤鬆子道出她女兒身份,更是羞窘難當。

但她剛才還說欲拜赤鬆子修練仙道,此刻赤鬆子就在她麵前,而赤鬆子方才誇她心有慧根,言語中隱隱含有收她為徒之意,哪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張良雙膝一倒,拜倒在地:“民女張良,有幸得見仙長,想是與仙長有緣。願拜在仙長門下,隨仙長學道。求仙長念吾赤誠,收民女為徒。”

赤鬆子並未當時答應,而是麵孔一板,正色道:“修仙了道,必先斬切世俗之念。那兒女之情,你能放下麽?”

張良被她一問,不由自主俏目向韓淮楚望去,眼神中露出一絲不舍。

“稟仙長,民女能夠放下。”張良答這話有點言不由衷。

韓淮楚聽著那話,胸口就像一柄大錘擊下。雖然聽出張良話中那言不由衷,但聽張良親口說出要與斬斷情絲,還是酸澀不已。

赤鬆子看張良神情冷冷一笑,又問:“漢天子要你留在他身邊,時時輔佐,你能隨貧道遁跡塵世麽?”

張良心中一滯,不能作答。

赤鬆子歎息一聲,說道:“毅城仙翁生前曾對貧道說,你是這世間難覓的良材美質,若是學練仙道,進境要比任何人都要快速。隻可惜你身負家仇國恨,不能棄世修行。這才傳你一部《太公陰策》,讓你揮斥疆場定國安邦。今日一見,果然乃修仙的上上人選呢。說不定你要學吾那玉鼎道法,反比貧道還要先一步成就大道。隻可惜你心中情絲未斬,君王之命難違。貧道不能收你為徒也。”

張良被赤鬆子拒絕是大失所望,又聽赤鬆子提及黃石公用了“生前”二字,失聲問道:“仙翁他過世了麽?”

“天道定下漢興楚亡,魔界卻要顛覆天道。垓下一戰雖是楚漢之爭,也是仙魔之戰。仙翁在那場攸乎仙界存亡的大戰中力拚魔帝姬風,與魔帝同歸於盡。”赤鬆子透著一股哀思道。

“仙翁!”韓淮楚乍聞這噩耗,悲呼一聲,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

他師傅鬼穀懸策生前最好的兩位道友便是黃石公與赤鬆子。自師傅仙去後,韓淮楚對這兩位仙長就像自己最親的師長一般。聽到黃石公罹難,世外三仙而今隻剩眼前赤鬆子一人,韓淮楚焉得不悲傷。

張良哭得更是像淚人一般。她能輔佐劉邦成為一代帝師,一身本事全是從黃石公傳給她的那本《太公陰策》而來。她心中對黃石公一直懷有一股感恩之情。聽到黃石公已死,就像痛失親人。

“仙翁以身正道,正是死得其所。二位毋須太過悲傷。仙翁形滅之後,神歸毅城山,有空二位去那毅城山下見到一隻裂開的黃石,那便是仙翁神之所寄,二位為他上一炷香。貧道今日見到韓大將軍已經心安,這便去也。他日有緣再與二位相會。”

韓淮楚與張良耳邊隻聽到赤鬆子輕輕囑托。隻見赤鬆子將拂塵一攏,足尖一點,已去得遠了。

※※※

韓淮楚將眼淚一拭,轉頭見張良猶在垂淚,跪在地上削肩一顫一顫,仍在傷心。

“良妹啊,死者已矣,咱們還是節哀順變。你這身子骨,哪經得起這般痛苦。”韓淮楚有點憐惜的說道,伸出袖子就要為張良擦淚。

張良突然自個站將起來,不等韓淮楚動手,已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將臉頰上淚珠插去。一雙剪水瞳子,直勾勾望著韓淮楚發愣。

“良妹,你又在想什麽?”韓淮楚出語問道。

“信郎啊,你說對於這亙亙曆史長河,咱們倆這點兒女之情又算得什麽?”

韓淮楚聞言一呆,頓知赤鬆子剛才之語已將張良心思觸動。

“當然不算什麽。”韓淮楚聳聳肩,笑道:“能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那可是世人想都不敢想的福分。是為兄誤你。有為兄在此,壞了良妹拜師的絕好機會。”

張良將眼光從韓淮楚臉上一收,又滴下兩行清淚。

“縱是小妹能斬斷情絲,那君王之命又將奈何?小妹要想修仙了道,隻有待皇上百年之後也。”張良幽幽長歎。

※※※

自那赤鬆子來石甕穀之後,韓淮楚知道張良求仙之意愈堅,也就有意對她疏遠。那石甕穀也去得少了。往日是隔三岔五去過一回,如今是一個月去上一次。張良對他的疏遠也不見在意,見到他隻說些朝中大事,二人相待如賓。

韓淮楚還在等待驪山老母現身,那老母殿的香又恢複天天去敬。而北方的戰事卻在激烈交鋒。

那自立為代王的陳豨自恃有重兵在握,外有王黃、曼丘臣與韓王信為援,欲與來圍剿的諸侯聯軍決一死戰。

陳豨這麽想也有他的理由。那些在楚漢之爭中曆練出來的精兵大部分被他帶來河北,劉邦的軍馬大半是新招的兵。說是三十萬諸侯聯軍,可人心各異,未嚐不能各個擊破。再說有韓信在關中呼應,一旦成功,對大漢朝廷就是致命的打擊。

結果韓信沒有在關中呼應,反而被呂雉誅除。他最賴以自信的“精兵”也出了問題。

劉邦用陳平之計,對陳豨的部下采用誘降的政策。

他們都是劉邦的老部下,對劉邦敬若神明。聽說聖上親自掛帥來討,那還不臨陣倒戈。

結果聯軍連連得勝,叛軍兵敗如山。不僅擊潰陳豨,而且將來援助的王黃、曼丘臣連同帶領匈奴軍馬的韓王信一並收拾。王黃、曼丘臣與韓王信戰死,陳豨徹底失敗,逃往代郡。漢軍趁勢收複河北。漢室江山終於穩固。

劉邦這般大勝,可謂揚眉吐氣再展楚漢爭霸中的雄風。這便留下周勃對付陳豨率得勝之師,凱旋回到長安。

他在前線已得報呂雉誅殺淮陰侯韓信之事。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當廷封賞這次韓信事件的功臣。

丞相蕭何誑韓信有功,加封五千戶食邑,並賜甲士五百人,組成相國衛隊。

建功侯府教頭欒說因揭發韓信造反有功,受封慎陽侯,侯國都城在今河南正陽縣北。

王吸等禦林軍將軍擒拿韓信有功,各加封兩千戶食邑。

瘋了!簡直是瘋了!劉邦對這次立功者賜給這麽厚的封賞,究竟是為什麽?

韓信造反隻有淮陰侯府舍人告發,並未查出絲毫罪證。劉邦這麽厚封,就是要坐實韓信造反之罪。

那蕭何算是撞大運了,就憑幾句誑言又平添五千戶食邑外加五百甲士。

※※※

散朝之後,劉邦立即秘密找來呂雉詢問。

“婆娘,你好大的膽子!那韓信乃開國功臣,立下不世之功。未經朕之許可,你將他族滅,如何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內宮中劉邦佯怒對呂雉問道,老臉板得緊緊。

要不是劉邦身為皇帝,呂雉早就開罵了。

“劉季,少跟老娘來這套!老娘幹掉那韓信去掉你心腹之患,讓你睡覺也睡得安穩。你不誇獎老娘,還要說老娘的不是。”呂雉心中暗罵。

在劉邦麵前話可不能這麽說。呂雉眯著眼笑問:“不知皇上說的天下人之口,究竟是些什麽人?”

“當然是彭越,英布那些異姓諸王。”劉邦脫口而出。

“原來就是那麽幾個人啊,臣妾還當是千人萬人呢。這裏正好有一封密報,告那梁王彭越謀反。那彭越乃開國功臣,皇上不回來,臣妾不敢自作主張。此番皇上凱旋歸來,就請皇上裁奪。”呂雉不慌不忙,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遞給劉邦。

那密報是彭越的車夫,也就是梁國太仆所上。報的是彭越聽聞韓信被殺,兔死狐悲,密謀造反。

造反要有罪證,可是這份密報卻並無確鑿罪證。隻說那彭越每日聚集一些部將於密室議事,商議起兵造反。

諸侯王召集一些武臣秘密議事那是很平常的事,人家是君臣之間商議國家大事。劉邦心想這是個什麽事啊。

“就憑這封密報如何能斷彭越之罪?”劉邦舉著那卷竹簡問向呂雉。

“前番皇上征討陳豨,彭越奉詔不去,理由是病重。彭越能每日與重臣議事,看來他那病是裝的。就憑這一點,就足以誅殺。”呂雉冷酷地說道。

劉邦對彭越奉詔不來之事早就窩火,呂雉一席話就將劉邦心中的怒火燒旺。那梁王彭越的末日也就到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繼續追讀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