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才女望著韓淮楚演練招數,目光一瞬不瞬,那星眸中透出的能將人融化掉的一脈脈綿綿的情意,看得韓淮楚好生不自在。

韓淮楚硬著頭皮將那矛盾三招演了三遍,終於練得熟了。一抹晨曦已從東方升起,眼看天光大亮,已過了觀賞日出的最好時機。

清風徐來,剛才練武出的一身臭汗頓時幹爽了不少。一股酣暢淋漓的感覺在韓淮楚胸中升起,忍不住就想放聲大嘯。但平頂峰乃是遊覽勝地非那曠野山林,如此大嘯終覺不妥。

他將手中盾牌與長矛往地上一扔,信步就向西邊懸崖邊上走去。看不到日出,臨崖遠眺也是不錯。

隻見一片雲海如煙如絮,朝霞從東邊的天空劃過蒼穹直貫而西。底下遠山近巒,花團錦簇無限燦爛,那齊魯大地盡落視野之中。猶能見那西邊群星垂下,隱沒在地平線中,成為那仲夏之夜最後一道風景。

想起那杜子美詩中描寫這泰山的那一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韓淮楚有感而發,不由歎道:“好個壯麗山川!好個風光無限!便縱有萬裏江山,卻誰與我共舞長天?”

一道麗影姍姍來到他身後,安若素鼻子酸酸,幽幽問道:“將軍何出此言?莫非若素不配與將軍共舞麽?”

韓淮楚靜靜地佇立在崖邊,想著那在櫟陽被囚禁的曠世佳人,沉默一下,說道:“姑娘,你年紀太小,如何能將終生托付與一個能當你叔叔的人?”

“叔叔?”安若素聞言一怔:“我看將軍正當年輕,你莫非以為自己老了?還是心有所屬,再容不下天下其他的女子麽?”

韓淮楚回過頭來看了安若素一眼,輕歎一口氣,又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若素聽將軍最後吐露心事。那個紅顏薄命的姐姐是誰?將軍對她如此癡情,為何不能共結連理,比翼雙飛?”安若素試探著追問道。

韓淮楚苦笑一聲:“身逢亂世,天下間有情男女不能比翼雙飛的又何止是韓某?”

“將軍與那位姐姐的遭遇若素不知道,隻能深表同情。將軍對那姐姐一往情深,可命該如此,總不能孤身一人不立家室吧?為何不珍惜一下眼前?”安若素滿含深意地說道。

“珍惜眼前?”那安若素說的話頗在道理,她也算得上是一個“良偶”,隻可惜韓淮楚是個穿人,想的是待天下已定便抽身而去,感情絕不容泛濫而誤了人家姑娘的終生。

韓淮楚故意皺了一下眉頭,說道:“韓某曾經說過,暴楚未鋤天下未定,絕不會考慮成家的事。現在我最關心的是,如何能收齊國之士為我大漢國所用。”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安若素聞言好生失望,麵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兩汪晶瑩的淚水直在她剪水瞳子裏打轉。她哽咽了一下,委委屈屈說道:“韓大將軍胸懷萬裏江山,若素佩服之至。祝願將軍心想事成,早日平定天下,讓黎民百姓免受戰亂之苦。”

韓淮楚聽了這話,鬆了一口氣,心想總算擺脫了這小丫頭的糾纏,不至於又墮入什麽溫柔陷阱而致誤人誤己。

“安小姐,今日午後,你還要迎接天下學士。勞累一夜,快回去歇一歇吧。”韓淮楚趁機勸道。

安若素輕“嗯”了一聲,有氣沒力道:“將軍也累了一夜,也要養足精神應付聖劍門決鬥。就一起回去吧。”

“韓某就在此打坐足矣,小姐自便吧。”韓淮楚淡淡地說道。

隻聽幽幽一聲歎息,那安若素腳步離開,步履變得異常沉重。

“世間苦兮,我心澹澹。憐蒼生兮,憂患連連。日月照兮,我心昭昭。何日止戈兮,天下太平?”韓淮楚俟那安若素走遠,低聲唱起一曲,正是那佳人虞姬當日在戲下懸崖邊唱的那歌。心中憶起那在萬裏之外的佳人,想著點點往事,心中悲歡交集,愈覺酸痛。

※※※

一聲厲聲嗬斥從那安若素離開的道路傳來,打斷了韓淮楚的思緒。

聽那聲音,似乎安若素在與一位老者爭吵。雖距離遠,韓淮楚耳聰卻聽得清楚。

隻聽那老者罵道:“丫頭好不知羞!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卻要扮成男子,去勾引我齊國的大仇人韓信那廝。我安家五代事齊,要傳揚出去,闔家都要為你蒙羞。”

“齊君已死齊國已亡,稷下士子皆不願一身才學就此隱沒,私下裏都想出仕漢廷而全昔日富貴。爺爺,你何必如此固執,隻為你一人忠義之名而絕了他們功業之路?韓大將軍乃今古名將,頂天立地大好男兒一個,才華橫溢,可比你答應的那齊王田廣強得多。若素若嫁與此人,隻會為我家門爭光,何談蒙羞二字?”安若素為自己辯解的聲音傳來。

“原來是那安大才女的爺爺,稷下名士安期生來了。看來那小丫頭一點也不怕她爺爺,說起話來不慌不忙。”韓淮楚聽到那安期生說出“勾引”二字,不由竊笑。

安期生顯然被那話激怒,暴喝道:“胡說什麽!我稷下學士心中隻有故主,豈會以身事仇,行此不忠不義之事?你是從哪聽來他們皆想出仕漢廷?”

安若素冷笑一聲:“爺爺年老德迢,這話他們當然不會對爺爺講。可私下裏不少人曾對我說要勸說爺爺改變主意,你又何曾知道?”

韓淮楚聽得一喜。看來是個人都知道往高處走,跟著安期生搏個忠義之名一文錢也弄不到,能做大漢朝的官卻可以享受榮華富貴,誰也不糊塗。

那安期生更加惱怒,罵道:“他們這些見利忘義的小人,自個變節從賊做漢廷的狗官也就罷了,還想爺爺學他們一般,做夢!那韓信居然參加論戰大會,想的是收我齊人之心。爺爺不會讓他奸計得逞,定要在會上痛斥他一番,讓他灰溜溜而去。”

看來那安期生目光雪亮,早就明白了自己的用心。有這個臭石頭在,韓淮楚心想在論戰大會上定會生起大的風波。

卻聽那安若素冷笑道:“爺爺還想去那論戰大會嗎?我勸你今年不用去了,省得被人譏諷,自取其辱。”

安期生大怒,喝道:“丫頭說的什麽鬼話!憑爺爺在這齊國的名望,還會被人譏諷?”

隻聽那安若素一字一頓念道:“水土不識新世界,江山還念舊君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裏一草一木皆是漢國的草木,一米一栗皆是漢國的米栗。爺爺既自比伯夷叔齊做個亡國忠臣,就該學伯夷叔齊活活餓死,為何還要拋頭露麵落人詬病?”

那安期生聽了這話頓時一呆,半晌做聲不得。一陣沉默之後,抖顫著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說這話的不是那幫平日裏吹捧你的稷下學士,而是神農門的婁敬。那婁敬放出話來,要在論戰大會上拿伯夷叔齊的這段掌故說給爺爺聽。”安若素答道。

韓淮楚正想那安期生聽了會有什麽反應,哪知那一廂出奇的安靜,過了好久也沒聽到安期生說話。

忽聽腳步聲又向這邊走來,顯然是那安期生爺女二人行來。韓淮楚心想可不要被這位倔強老頭看見這個殺死他先君的“大仇人”,將身一伏,隱到了草叢中。

※※※

須發花白的安期生步履蹣跚地走到崖邊,呆呆地仰望著天際。身後跟著那美眉安若素,不安地用小蠻靴在地上劃著小圈。爺女二人,都一言不發。

驀地安期生回過頭來,陰沉沉地望了安若素一眼,說道:“丫頭,你說爺爺若從這崖上跳下去,天下人還會不會譏笑爺爺?”

安若素猛然一驚,急忙道:“爺爺千萬不要如此——”

話音未落,隻見安期生踏前一步,身軀一俯,直往那萬丈懸崖下跌落下去。

安若素驚叫一聲,不顧其他,直往那懸崖邊上疾衝,手臂伸得老長。看那架勢,似乎是想救她爺爺。可哪裏來得及!眼見著安期生沒抓到,小丫頭反而衝過了頭,一個站立不穩,身軀直往下墜。

“不好!大才女要摔成肉餅!”韓淮楚毫不遲疑從草叢中躍起,一個健步來到崖邊,低頭一看,那安若素的嬌軀已落到一丈以下。

那安期生自個尋死跳崖,換了韓淮楚自己也不敢縱身往下跳。隻要一摔下去,哪怕有絕世武功也要粉身碎骨。

說時遲,那時快,“嗖”的一聲,韓淮楚提手抖出飛爪,在安若素腰際一繞一纏,硬生生將她扯了上來。

還沒等韓淮楚反應過來,一臉淚水的安若素已撲在他懷中,一對挺拔的玉兔在他胸前直蹭,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

抱美眉的滋味確實好受,尤其是抱著一位風華絕代的美眉。可韓淮楚早已“除卻巫山不是雲”,哪有這份心情去消受。

“爺爺!我爺爺為我一句話摔死了!”安若素一雙柔荑隻是捶打著韓淮楚的後背,不停地自責,晶瑩的淚珠兒不停地往下掉,哭得如梨花帶雨。看她那傷心樣,叫韓淮楚推開她不是,不推開她也不是。人家痛失親人,他也不知如何去安慰。

韓淮楚正手足無措,突然耳中傳來一聲清唳,天空閃過一道白影,從眼前劃過,向著那崖下掠去。

這白影卻是熟悉,乃是黃石公**那隻白鶴。韓淮楚看得意外驚喜,心想莫非仙翁他老人家來了?

黃石公慈悲心腸,見了那安期生落下懸崖,一定會出手相救。這一下安期生那倔老頭的老命可就保住了。他想到如此,臉上不由現出一絲笑容。

美眉是背對著懸崖,可看不到這些。人家爺爺摔死,這人兒居然還笑得出來!安若素看在眼中,又惱又恨,將韓淮楚猛地一推,碎玉一咬,俏臉繃得緊緊:“韓大將軍,你笑個什麽?我爺爺死了,這論戰大會你就少了一個對頭,心裏高興是不是?”

這是從何說起!韓淮楚是哭笑不得。隻得道:“姑娘誤會了。韓某方才見有人去救你爺爺,恐怕你爺爺死不了,故而發笑。”

這萬丈懸崖,除了是會騰雲駕霧的神仙誰敢去救人。小丫頭哪裏相信,蛾眉倒豎更是氣煞,怒道:“你分明是心裏高興,還要拿這鬼話哄我歡喜,當若素是三歲孩童麽?”

韓淮楚也不分辨,拿衣角擦了一下甲胄上剛才安若素滴在上麵的淚水,說道:“姑娘是韓某什麽人,哄你歡喜有什麽好處?”

這個無情無義的人兒,居然說出這般話來!一點也不念小丫頭對他的好。安若素聞言就是一呆,晶瑩的淚水不由自主撲簌著流了下來。

※※※

一雙巨大的白翼撲棱棱一振,仙鶴飛上崖來。鶴上坐著兩人,一人麵色灰敗,便是那受不得人家譏諷要尋短見的天下名士安期生。另外一人令韓淮楚感到意外,居然不是黃石公,而是與黃石公齊名的世外三仙之一——天池真人赤鬆子。

黃石公雲赤鬆子被他徒弟魔帝姬風埋在雪淵之下,說是積雪化去,赤鬆子才能重出生天。

“莫非天池的積雪已然化去?”韓淮楚又驚又喜,倒地便拜:“晚輩韓信,拜見真人!”

那安若素望著他爺爺活生生的歸來是喜從天降,破涕為笑。卻想起剛才確實誤會了韓淮楚,歉然望了韓淮楚一眼,憶起剛才撲倒在這人兒懷中的光景,粉麵燒霞,羞不自抑。

赤鬆子臉上洋溢著笑容,笑嗬嗬一抬手:“韓信啊,幾年不見,居然建下如此蓋世功勳。你師傅雲你將大放異彩,果然不虛。快快請起。”

韓淮楚站起恭恭敬敬立著。赤鬆子按落白鶴,將安期生身軀一提,放落地上,說道:“這位小輩,為何輕生?”

安期生已年過六旬,而赤鬆子仙姿佚貌,外貌隻像三十出頭,她居然呼安期生為小輩!聽得安期生瞠目結舌。

“仙長莫非是位列世外三仙的天池真人赤鬆子道長?”安若素明眸一轉,出聲問道。

“不是她老人家還會是誰?”一邊韓淮楚說道。

安期生驟聞救自己的原來是這位世外高人,連忙拜倒隻是叩頭:“多謝仙長救命之恩。晚輩愚鈍,因受不得人家譏諷,故而要尋短見。今遇仙長相救,想是與仙長有緣。晚輩安期生,願捐棄紅塵隨仙長學道,求仙長念吾赤誠,收晚輩為徒。”

“這倔老頭偌大一把年紀,居然也想學道?”韓淮楚大感意外。

原來那安期生雖是天下名士,對仙道卻思慕已久,平素好讀黃老之書。隻是未遇上有高人指引。今日遇到赤鬆子這半仙似的人物,那肯放過這個機會。

另一個原因,也是那婁敬一席譏諷,讓安期生無顏麵對世人,故起了遁世修仙之念。

仙道中人講究的是一個緣字。哪怕你是一個垂朽老耄,隻要有仙緣,這仙道的大門就為你敞開。那安期生雖然年邁,卻是大有福緣,得道成仙後列上清八真之一。這一次被赤鬆子所救,乃是命數。

赤鬆子隻看了看那安期生骨相,心中已經瞭然。她正恨收了位孽徒姬風門下空虛,見安期生誠心拜師,便笑道:“仙道艱難,貧道也是在求索之中,並未得道。仙長之稱當不起也。看你一片誠心,貧道收你為徒便是。”

安期生大喜,連忙叩首呼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安期生一拜!”

“這老兒入了仙道之門,論戰大會真的就少了一位對頭。”韓淮楚心想。

那安若素幽怨地望了韓淮楚一眼,“撲通”一聲雙膝跪倒,以額叩地,拜道:“仙長既已收我爺爺為徒,何不連我一並收了,與我爺爺作個伴。小女子安若素,願拜仙長為師,求仙長成全!”

“小丫頭居然也想避世修道,莫非是因為自己拒絕了她,傷了她的心!”韓淮楚被那安若素幽怨的眼神一瞅,大生愧疚。

他忽然想到一人,那便是遠在瓊州島的南海公主趙青。想當初那玉女就是因一顆芳心被自己拒絕,故而改修了仙道。

“情場一失意就想修道成仙,他們女兒家難道都是一樣的心思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