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還是來了?這是什麽話?聽良妹之言,話語中似乎透著責備之意。

韓淮楚滿頭霧水,愣愣問道:“良妹此言莫非是怪為兄來遲嗎?”

張良身後利蒼大步走出,倒頭便拜:“末將利蒼拜見大將軍。”韓淮楚連忙將利蒼攙起,說道:“利將軍快快請起。子房先生——良妹可是將軍去彭城救回?”

此刻張良已換回她女兒家本色,先生不再是先生。韓淮楚再要說子房先生,豈不是掩耳盜鈴。他便急忙改口。

利蒼答道:“末將去了彭城,一直與珢姑娘聯係不上。幸而月前珢姑娘偶爾聽到大將軍吩咐末將請人彈奏的那曲《虞美人》,終於現身,這才幸不辱使命。”

連良妹的真名都知道了,看來利蒼對她的身世清清楚楚,也無須隱瞞什麽了。

韓淮楚望了張良一眼,笑問道:“利將軍,你看良妹可是責怪著韓某來遲?”

利蒼嗬嗬一笑,解釋道:“剛才珢姑娘與末將還在打賭,賭大將軍聽了這曲《廣陵散》,會不會來。末將說《廣陵散》乃世間名曲,大將軍不一定會來。珢姑娘說大將軍聽了這曲,定知道她在此,一定會循聲尋來。這次看來是珢姑娘賭勝了。”

原來良妹早就從彭城逃出。怪不得她能到達如此險峻的山頂,原來是利蒼將她帶將上來。韓淮楚一時恍然大悟。

“隻是她既已歸來,為何不立即現身重投漢王帳下?又為何不來見見她魂縈夢牽的情郎?而要獨居空穀,避人不見?還要煞費苦心,以一曲琴音將小生引來相見?”

韓淮楚滿腹狐疑,對張良道:“良妹,漢王等你殷殷,三軍將士正渴望你歸來,為何你不去見大家,而要獨居於此?”

張良幽幽長歎一聲,反問道:“信郎,你可知小妹當初輔佐漢王,為的是什麽?”

這還要問嗎?史書上言之鑿鑿都說張良與沛公一見如故,子房對沛公慧眼識英雄,就像那諸葛亮遇到劉皇叔一般,這才鐵了心跟定他開創那大漢的四百年江山。

但現在聽張良一問,貌似個中還有其他原因。

莫非還是為了她複興韓國的願望?或許是劉邦當初對她許了什麽諾言,待坐了天下,要像周公旦那樣分封諸侯,立韓成為王。

要是這樣,良妹算是打錯了算盤。那劉邦是何等人物?隻看漢初立國之後,異姓諸侯王一個個被那劉邦鏟除,小生如是,彭越如是,英布如是,無一人能得善終,就知道他是個臥榻之旁絕不容他人酣睡的主。

韓淮楚想到此,喟然歎道:“良妹,你可知姬周何所以亡國,隻因分封諸侯不能製之,最終為諸侯取而代之。始皇帝嬴政目光如燭,看清這個弊端,故而集權力於中央朝廷。這是曆史的必然趨勢,良妹你冰雪聰明,為何還要沉迷於分藩封王的舊夢而不能醒來呢?”

張良聞言,呆呆地回味著韓淮楚說的幾句話,良久不語。

琴音又起,張良邊拂琴邊吟道:“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信郎,小妹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心中也是反對封藩。但遇到我故國複興這等事,就亂了方寸。這就如同下棋,當局者迷。倒叫信郎見笑了。”

“當局者迷!”韓淮楚搖頭歎息,隨即插問上一句:“若是為兄被漢王裂土封王,良妹是讚成還是反對?”

張良俏眸嗔看韓淮楚一眼,嫣然一笑:“這還用問嗎?你能裂土封王,小妹正是求之不得呢。”

韓淮楚啞然失笑。看來良妹在封藩這等大事上,理智終不能戰勝感情。

他便問道:“隻是如今韓王成已死,你韓國後繼無人,如何能指望漢王幫你複立你韓國?”

張良還未回答,這一邊利蒼已替她答了:“大將軍隻知韓成已死,卻不知韓國王室後裔還另有其人。珢姑娘打聽得公子信現在正在我漢軍營中。若漢王能滅鄭昌奪下潁川,立公子信為王,韓國不就能夠複興麽?”

原來如此,原來良妹心中打的是這個算盤。至始至終,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複興她的故土家園。這又是何苦來哉!

韓淮楚又是嗟歎,又是憐惜。末了問道:“這等大事你何不親自去求懇漢王?”

隻聽張良冷笑一聲:“求人之事,小妹還不屑為之。要說相求,漢王求諸小妹的是逐鹿天下,豈是立區區一個韓王可比。”她話語一轉,又娓娓說道:“信郎,今日小妹以一曲琴音將你引來,便是為此。請信郎將我之意向漢王轉達。若漢王能立公子信為王,小妹便重歸漢營,助你擊敗鄭昌。若不應允,今生不見也罷。”

搞了半天良妹是要同劉邦談價碼。若想請回她這個軍師,助他打天下創新朝,必須先同意她的條件。

隻是那劉邦會僅僅因為她一人,就把潁川封給他人嗎?要是這樣,良妹在劉邦心中的分量也太重了點吧。

韓淮楚心中忽地一動,“聽良妹之言,似乎她對破敵之計已成竹在胸。小生正為攻不下滎陽而煩惱,何不請教與她?”

他便問道:“韓軍堅守城池。欲滅鄭昌,必下滎陽。不知良妹有何計能攻破滎陽?”

張良莞爾一笑:“縱橫家傑出高弟也遇到難題了麽?不急,不急,待你見過漢王,問明白他能否答允小妹之事再說。”

韓淮楚暗中好笑,“在這節骨眼上,良妹硬是咬口不吐露她的錦囊妙計。咱倆是什麽關係?那是老情人的關係。還要同小生賣個關子!這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女人心,海底深。”

他望著張良那憔悴的玉容,想起她忍辱負重羈困彭城,心中愈加憐惜。忍不住問道:“良妹,這一年以來你在彭城,過得可好?”

聞聽此言,兩汪淚水直在張良清眸中打轉,要不是有利蒼在,當著她魂縈夢牽的情郎,險些要滴落下來。

“哪裏談得上一個好字!簡直是度日如年。年前小妹從馬上摔下,將養榻上半年方好。後聞主公韓成被霸王斬首,心如刀割。那範增還咄咄逼人,催著小妹出仕他西楚朝廷。若不是利將軍設計相救,小妹還要隨西楚大軍遠征齊國。小妹之心,苦不堪言也。”張良淒然說道。

利蒼在一旁勸慰道:“好在苦盡甘來。現在雨過天晴,姑娘已逃脫牢籠,與大將軍在此重逢。今夜皓月當空,如此良宵美景,想必大將軍與姑娘有許多私心話要談。末將便不再這裏礙你們的眼了。”說完向韓淮楚擠擠眉眼,便要開溜。

韓淮楚知道利蒼是給個機會自己與張良單獨相處。他正有摟伊人在懷好好撫慰的賊心,也就由利蒼去了。

※※※

夜闌人靜,雲淡風清。花前月下,正是卿卿我我之時。

該出手時就出手。韓淮楚哪裏忍耐得住,一隻大手在張良嬌軀上肆意摩挲,惹得張良粉麵通紅,不住叫喚:

“信郎,你怎這般饑渴。剛一見麵,就這樣輕薄人家。當心利將軍沒有走遠,在一邊偷看。”

韓淮楚一邊使壞,一邊笑嘻嘻道:“放心吧良妹。四周隻要有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你信郎耳底。再說利兄是這樣的人嗎?”

當然不是。張良便道:“利將軍是個君子。此番小妹從彭城逃出,為避人耳目,一路上與他扮作夫妻,一直相敬如賓。信郎能交上這樣的朋友,實是你的福氣。”

韓淮楚緊盯著張良一對高挺的玉峰,憐惜道:“良妹,你有如此傲人的身材,卻一直束著胸,這麽多年,也真是難為你了。什麽時候你能真正恢複女兒之身,自由自在地與你的信郎在一起共度今生?”

“共度今生?”張良聞言嬌軀驀地一震。

與信郎結成夫妻,攜手同老,那該是多麽令人向往?這想法張良也曾考慮過,但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那國仇家恨一直壓抑在她心頭,仇未報,國未複,根本就不容她有絲毫奢求。

先頭指望能誅滅暴秦複她韓國。後來暴秦雖滅,韓國雖複,但舊仇得報,新仇又添。西楚霸王項羽以滅頂之勢斬殺韓成,徹底摧毀了她苦心打拚剛剛複國的韓國。

她便將希望轉移到韓公子信身上,希望漢王劉邦能助他立公子信為王。但要做到這點,劉邦必須能戰勝項羽,才能保證公子信這個韓王做得安穩。

家國複興的夢想就同楚漢爭霸的結局捆綁在了一起。能否成功,就看那劉邦能不能滅掉項羽。但西楚是如何的強大,項羽是如何的不可一世?現實與夢想之間,差距是如此的遙遠。

注定這條複國的道路會十分漫長。隻有等這一切變成現實,張良心中再無牽掛,她才可放下手中的一切,恢複女兒之身,與信郎結成一生相隨的伴侶。

但信郎是何等頂天立地的英雄?要為這個原因等著她不立妻室,豈不太委屈了他?

原本見他與項追情感火熱,那小妮子心地純真潔白無瑕,信郎能娶她為妻也是一個美滿結果。孰料風雲變幻,信郎叛楚歸漢,小妮子項追與信郎各身在敵國!

張良將螓首倒向韓淮楚寬闊的胸膛,小聲地呢喃:“小妹若歸漢營,還要女扮男裝下去,也不知會扮到何時。信郎,隻到如今你還是孤身一人。這世間就沒有你看中的女子,娶她承繼你韓家香火麽?”

韓淮楚隻是搖頭苦笑。他被方廷博士注了一針,在這時代是注定無法有一男半女喊他作爹,承繼韓家香火那是扯淡。但他看中的女子,如今又在何方?

就在那遙遠的楚都彭城,佳人虞姬麵對暴君項羽,每日思念她的愛郎,以淚洗麵。韓淮楚一想到此,就心如刀割。

隻聽張良帶著責備笑道:“信郎,項追姑娘是個好姑娘,你此番棄她而去,可要被咱們天下女子戳脊梁骨了。”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韓淮楚對此正負疚於心,隻好訕訕而笑。

他禁不住問道:“良妹,在彭城時你有沒有見過追兒?”

張良俏眸凝望著韓淮楚,半譏半笑:“既將她遺棄,又何必記掛著她。”見韓淮楚窘迫的樣子,忍不住還是答了:“項追姑娘遠在辛國,替你這冤家守著你的封地,一直無緣見麵。聽說辛地被項追治理得風調雨順,萬民安康。百姓隻知有辛王妃,卻不知還有你這個辛王。真是奇怪了,你既然叛楚,項羽為何不廢你的辛王封號。一年過去了,項追也不回彭城來見見她的霸王哥哥,好像行若無事一般。”

怎會行若無事?就在韓淮楚做上大將軍之前,那小妮子聽說他逃到了漢中,發瘋一般追來問個究竟,還惹出了“蕭何月下追韓信”這出流傳千古的好戲。

這事韓淮楚隻有對張良隱瞞。但項羽為何不廢自己的辛王封號呢?韓淮楚百思不得其解。

韓淮楚又試探著問道:“良妹,墨家钜子做了項王妃,過得可好?”

張良神情古怪地望了韓淮楚一眼。

若說信郎問項追姑娘的情況,他們本是一對愛侶,還情有可原。可人家虞芷雅如今是西楚霸王的愛妃,集萬千寵愛在一身,他問人家的境況作甚?

莫非信郎心中對虞姬舊情未冥,還念念不忘?

一定是了。信郎至今未娶,隻因他看中的女子便是那有謫仙容貌的曠世佳人。除了那虞姬,天下還沒有別的女子能入他眼。可憐的信郎,怎會將一腔深情放在項羽的愛妃身上,這可是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

張良想到此,狡黠一笑道:“信郎,你是不是還在戀著那墨家钜子?要是這樣,你就該揮軍殺向彭城,擊敗項王,將她從那暴君手中奪回來。”

奪回所愛,做一對神仙伴侶,韓淮楚偶爾會產生這種想法。但一個來自未來的穿人,知道在垓下之戰虞姬會引頸自刎的結局,又怎會對這想法報一絲幻想。

他實在不知,帶軍攻入彭城之後,他與虞姬,與項羽的這段感情糾紛會有什麽結果。是奪得佳人歸逆天改命?還是事情按史書所寫,終究是一場悲劇?於是內心時常彷徨,不能下定橫刀奪愛的決心。

而張良一位弱女子,也會有如此豪氣,說出奪回虞姬的驚人之語,韓淮楚聽得隻是汗顏。

韓淮楚便道:“為兄不否認心中還牽掛著芷雅,但隻是因為她是一位故人。那虞姬受項王萬千寵愛,正過得美滿幸福。為兄怎會去搶人家的愛妃?”

張良冷笑一聲:“項王寵愛墨家钜子不假,但要說钜子過得美滿幸福,小妹看來,其實未必。”

韓淮楚“哦”了一聲,急忙問道:“芷雅過得不快樂嗎?”

隻聽張良道:“小妹聽說墨家钜子之所以嫁給項王,是因為顧及她墨家數千弟子的性命。在婚前項王曾對她做了承諾,要還天下一個太平。但你看項王做上天下霸主之後,都幹了些什麽勾當?遷魏豹,瓜分齊趙,誅義帝,殺韓成,征齊國劫掠無數,早惹得天怒人怨。天下哪裏看得到太平的影子?钜子的心中夫君,會是這麽一位暴君嗎?”

“我心中的夫婿,要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能伸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鏟除暴秦,還天下一個太平。”昔日虞芷雅對韓淮楚說過的那句話,又仿佛在他耳邊響起。

既然項羽不是虞姬心中的夫婿,那麽這夫婿隻有他韓淮楚來當。

又聽張良道:“征戰齊國之前項王大宴群臣,小妹也被邀請。看見那钜子就坐在項王身後,一直蹙眉不展,有些將軍仗著酒醉請她獻舞助興,钜子卻說不會跳舞,弄得項王一直板著臉老大不高興,大家都意興闌珊。钜子的舞藝精湛,大家雖未見過也曾聽聞。她哪裏不會跳舞,分明是心中不悅,故意推辭。你說她會幸福美滿嗎?”

一腔豪情在韓淮楚心中油然而生。韓淮楚立起身,高聲道:“好,我這便去見漢王。待攻破潁川,就揮軍殺向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