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修武漢軍軍營來了趙國使者,趙大將軍陳餘。

一見麵,漢王劉邦笑問:“成安君為何而來?”陳餘答道:“前貴國使臣廣野君酈食其許諾兩軍合力滅殷,平分河內之地。今河內已平,特來商議如何瓜分其地。”

吞進肚子的肥肉豈會吐出。劉邦佯怒道:“既合力滅殷,趙軍為何來遲?司馬卬自願歸降寡人,寡人仍封他為河內之主,焉能瓜分其地?”

那陳餘一聽目瞪口呆,隨即反應過來,怒道:“我大軍一動,耗費錢糧無數,怎能空手而歸?大王若獨吞河內,何以立信於天下?”

劉邦笑嘻嘻道:“河內本是司馬卬之土,今主人尚在,何言寡人獨吞。不如這樣,喚來司馬卬,問他答不答應。”

何須多問?那司馬卬已經歸降漢營,與劉邦穿了一條褲子,會答應嗎?

不多時,司馬卬被帶到,問了一下情況,假惺惺道:“小王自願歸順漢王,漢王以仁德待吾,仍封小王為河內之主,成安君怎稱漢王獨吞河內。這樣吧,趙軍辛苦而來,也不能空手而歸。安陽在殷趙之交,小王將安陽割讓給貴國。”

出動十萬大軍,隻得到安陽一座城池,簡直是打發要飯的。陳餘怒氣衝衝道:“若如此,安陽也毋須割讓。漢軍與西楚交鋒之時,休指望我趙國之援。”話一說完,便揚長而去。

※※※

連下魏、殷兩國,劉邦的心情越來越好,胃口也越來越大。招來韓淮楚問道:“以大將軍之見,入關東進,當先取何地?”

韓淮楚對道:“項王不義,殺韓成據其地自有。韓地居民皆懷恨在心。韓王鄭昌無德無能,韓人未必心服。且三川潁川近在咫尺,何不攻略之以為根據。韓地一定,洛陽驚恐,河南王暗弱無能,必然倒戈來降。如此,大王已擁滎陽、南山之險,進可攻,退可守,堪與項王匹敵。”

讀者看到這裏會不會奇怪,那韓成已被項羽哢嚓了,哪裏又蹦出來一個韓王來?

原來那鄭昌本為吳令,後順應形勢起兵反秦,也是小諸侯之一。項羽殺韓成後,為防劉邦出關,臨時任命鄭昌為韓王,用的還是當初立章邯等為王的老辦法——封堵。

那劉邦正有此意,聞言欣喜,便命韓淮楚引大軍跨黃河南下,攻打三川。

漢軍一過黃河,便勢不可擋連下廣武,成皋,宛馮三座小縣城,大軍直逼昔日三川治所滎陽。

※※※

場景拉近。滎陽城外,韓漢兩軍各穩住陣腳,正在交鋒。

漢軍領軍者依然是先鋒大將曹參,所帶人馬隻有三萬。

而韓軍主將乃是韓國上將軍朱進,所帶軍馬與漢軍相當,也在二三萬之眾。

這朱進濃須深目,身長九尺,武藝精通外形極為粗獷。他卻並不是那種隻知恃勇鬥狠之徒,相反,卻是智勇雙全的良將。

曾在那風起雲湧的反秦浪潮中,朱進本為大秦軍人一縣縣尉,受過良好的軍事訓練。鄭昌起兵反秦,手底兵將不多,一直沒有被實力強勁的秦軍和幾個大的諸侯滅掉,靠的便是這位朱進。自投靠項羽之後,鄭昌一直沒有大的發展空間。

這一次漢王劉邦吞並關中,突然天上掉下餡餅,鄭昌被項羽封為韓王,領潁川之地。鄭昌對這次當上諸侯王,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割據稱王揚眉吐氣,憂的是漢軍勢大,而韓地人丁稀少,征募不到多少兵將,也不知能不能封堵住那有“吞天之誌”的劉邦。

說起來韓地之所以人丁稀少,一來戰火連連,二來也因韓淮楚昔日扶立韓成時放水決堤,水淹秦軍大營。不僅秦軍布在陽翟的三座大營衝垮,韓地百姓也不知有多少罹難。

鄭昌來到韓地,所帶軍馬隻有麾下舊部二萬。後來四處征兵,終於勉強拉扯出五萬人馬。憑五萬之數,如何能與兵多將廣的漢軍交鋒?鄭昌深為憂慮。

被當上上將軍的朱進勸慰道:“主公毋憂,潁川有滎陽之固,南山之險。為臣領軍去往滎陽阻擋漢軍南下。若不能守,則退軍南山,依仗地利據險堅守,定不叫漢軍越雷池一步。”

於是朱進帶走了四萬軍馬前往滎陽以拒漢軍,這幾乎是傾國兵力。

那朱進聽說漢軍真的南下,留下部分軍馬守城,自領餘者前來試探漢軍虛實。心中打的主意是能勝則挫敵銳氣,不勝則退歸滎陽堅守。

※※※

戰場之中,隻聽雙邊戰鼓雷雷,韓漢兩軍正在為己方主將助威。而漢將曹參正在垓中與朱進錯馬廝殺。

曹參舞動的仍然是一杆大刀,而朱進使的兵器卻還是老掉牙的長矛。

戰及十合,便分出高下。朱進弓馬嫻熟,到底是職業軍人出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一看便是受過名師指點。而那半瓢水曹參,原本隻是沛縣一位劊子手,武藝並不精湛,與朱進交手,被殺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韓軍見狀,士氣大漲,將戰鼓擂得咚咚響,高聲呼喊為主將喝彩。

眼見曹參便要落敗,陡聽一聲炮響,漢軍陣勢向兩邊排開,方陣變成雁行陣,陣中又殺出一彪人馬。卻是漢軍第二路的武城侯酈商到了。

那酈商一見曹參架不住,心頭火起,一拍戰馬高喊一聲:“寧秦侯,你且退下,待吾來會會這廝!”舞動長刀,便來垓中戰那朱進。曹參見酈商到來,大喜道:“武城侯來得正好,這廝便交給你了。”他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武藝差酈商許多,虛晃一刀,拔馬退回陣中。

這邊酈商便與朱進接上了火。

酈商是何等人物?隻想當年酈商把守陳留,劉邦帶領一群烏合之眾硬是攻不下來,便可想而知。

隻見那酈商長刀舞處如同雷雨,戰馬驅馳疾走如風,也不戴頭盔,束發飄逸,望去直有公子呂、白乙丙之勇。

這一下朱進可招架不住,心想漢軍中這樣厲害的角色還不知有多少。看來漢軍猛將如雲之言不假,還是退回滎陽堅守城池為是。

那朱進道聲:“失陪。”便掉轉馬頭,一溜煙退回已陣。韓軍鳴金收兵,鱗次退返滎陽。

酈商正殺得興起,貌似還未盡興,對曹參道:“何不趁韓軍退兵,掩殺過去,殺他個落花流水。”曹參搖頭道:“不可。你看韓軍兵退,井然有序。攻去也討不到好。今日武城侯殺敗朱進,已大挫敵軍士氣,如此足矣。不如立下營寨,待大將軍領大軍到來,再行攻城。”

※※※

滎陽城外,旌旗獵獵。大將軍韓淮楚引五萬精銳鐵騎到來。

漢軍此番東進總兵力共二十萬。但從河東打到潁川,戰線拉長,還要震撫河內,不可能將全部兵馬拉來。故而韓淮楚這次南征隻帶了一半兵數。

但韓淮楚還是滿懷自信。試想從滾滾硝煙中磨煉出來的十萬漢軍鐵騎,哪是關東那些濫竽充數的諸侯軍所能擷頏?無論是誰,敢阻擋住漢軍這駕威猛的戰車,結局都會被碾為齏粉。當然,那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除外。

韓淮楚領主力中軍一到滎陽城外,即刻紮下營盤。招來眾將升帳議事。

如何拿下滎陽,大家皆拿不定主意。蓋因那滎陽自古以來城高壕深,易守難攻。當年張楚假王吳廣率義軍猛攻滎陽,卻被秦國名將李由將城池把守而不能下,便是先例。

每到錯綜複雜的戰局無法解開,大將軍總有奇招妙計可以一舉製敵。眾將的目光又一起向韓淮楚投來。

偏偏這一次韓淮楚也在犯難。

想當年,他被張楚王陳勝封了一個參將,赴吳廣軍中效力。眼見過義軍與秦軍激烈的攻防戰,最後義軍無法叩開滎陽城的城門。後來要不是他獻上反間計弄死秦國丞相李斯,逼得李由棄城而去,還不知道這座軍事重鎮能不能落在義軍之手。

強攻城池?韓淮楚對此一向不感冒。除非萬不得已,除非強攻之後能換來巨大的戰利,韓淮楚不會選擇這一招。

巨大的沙盤前,韓淮楚眉峰緊鎖苦思冥想。末了歎了口氣道:“滎陽難攻,若強行攻城,我軍隻會損失慘重。待天晚後本帥親自去西麵山峰看看,或許能找出一條秘徑繞過滎陽。”

遇堅城不攻,繞行而直插敵國腹心,這種手段在戰場屢見不鮮。當年章邯王離領大秦雄師攻打張楚都城陳城,被張楚上柱國蔡暢在許城屯兵阻攔。後來王離繞過許城,領軍直趨陳城。蔡暢聞之大驚,急忙領軍出城追趕,卻被王離半路紮下口袋一口鯨吞,張楚因而亡國。

今日韓淮楚便要效仿那王離,繞過滎陽,領大軍直撲韓國都城陽翟。

若是陽翟被漢軍拿下,韓王鄭昌成了漢軍階下囚,那朱進堅守滎陽還有什麽意義?一旦聽說,立即會飛也似出城追趕。如此一來,整盤棋就活了,韓淮楚便可見機行事,殲滅韓軍主力於路途之中。

但這隻是一個設想,前提是能找到一條秘徑。探不到路,一切都是枉然。

※※※

夜幕垂下,明月高掛,星空遼遠。臨到高處,一層薄薄的雲煙繚繞四周。清風徐來,夏夜的山穀涼爽亦如春天。

極目下望,這西麵全是陡峭的懸崖,峭壁巉崖形同天梭。憑著超凡的輕功,韓淮楚雖攀登上那山崖,尚且感到吃力。若是千軍萬馬想逾越這道屏障,看來是萬萬不能。

再遠眺那滎陽城,城樓上火把照如白晝,看來韓軍戒備森嚴,縱是夜間也警惕如同白日。

韓淮楚呆望著那滎陽城,不停地苦笑。

“關山難越,難道此番南征大計便要葬送在這滎陽城麽?”

“吳王,你可知我韓淮楚如今做上了漢國大將軍,要替漢王劉邦開創那四百年的大漢江山嗎?若是小生一直在你身邊輔佐,斷不會讓你被奸人所害,你今日又會是什麽光景?”

遙想往昔與利蒼同在吳廣麾下之時,又勾起了韓淮楚陣陣回憶。

一想到利蒼,韓淮楚忽然憶起那被羈困在楚都彭城的伊人張良。

“良妹,你可知道你的信郎此時此刻對你的深深思念?現在你是否還在彭城,對著那一幫殺死你主公韓成的仇敵虛與委蛇,笑臉相迎?利蒼去了彭城,到底能不能將你救回來,與你的信郎並肩作戰,在青史上書寫一段傳奇?”

按史書上所寫,到了漢軍東進之刻,便是張良從彭城逃出重歸漢營之時。而那伊人卻遲遲未見芳蹤,韓淮楚想到此節,不由為伊人的境況深為擔憂。

飄渺的雲霧中,忽飄來一串瑟瑟的音符。初始聽來模糊,待韓淮楚凝神細聽,卻辨出乃是一串琴音。

在這人跡杳然的山頂,居然有人在此彈琴。此情此景,透出萬分的詭異。

韓淮楚心中大感詫異:“能上此山頂者,必武功奇高。在武林中,還有一位絕頂高手會彈琴的麽?”

想想當今天下戰火紛飛,該出來的英雄豪傑都出來嶄露頭角了。韓淮楚實在想不起在這滎陽城外的山崖,還會藏著一位高人。

他修煉先天真炁,本就耳力過人。便屏住呼吸,再仔細聽那弦曲。

隻聽那琴音悲涼,淒婉艾怨。如有千愁萬恨,縈繞心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幽愁暗恨,隨著那人手指撥動琴弦而生。

刹那之間,韓淮楚仿佛呆了。

“這不是當日在語鄢山莊,聽過良妹彈過的一曲《廣陵散》嗎?莫非那深夜空穀中黯然撥動琴弦者,會是自己一直思念的伊人?”

隨即搖搖頭,心中暗笑,“自己莫非是想念她想癡了。良妹不會半點武功,隻是常人一個,怎上得如此險峻的懸崖?那《廣陵散》本是世間名曲,擅彈者眾。一定是另有他人,惆悵難遣,故而在此彈琴抒發胸中失意。”

既有高人在此,若不相會,豈不要當麵錯過?韓淮楚便循著那琴音,一步步向山穀深處走去。

※※※

一株古鬆亭亭如蓋,落翠鋪滿一地柔軟如毯。清冷的月光下,一位秀美儷人,正坐在鬆下撥動纖指,黯然彈琴。

琴音已轉為慷慨激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仿佛有劍客衝冠一怒,挾白虹貫日之勢,血染七尺。似有衝天之誌,奈何命運坎坷,不能盡抒。

一位眉分八彩,氣度非凡的英俊青年,仗劍守候在那儷人身後,耐心地聆聽儷人將曲彈完。看那樣貌,可不正是韓淮楚剛剛想到的利蒼?

那儷人姿容嬌俏,風致嫣然。那遠山春黛,秋水俏眸,那朱唇榴齒,凝脂瓊鼻,可不正是韓淮楚深深思念的伊人張良?

韓淮楚一見之下,心潮洶湧,隻想將她一把擁入懷中,好好愛憐一番。但礙著有利蒼在,不好肆意輕狂。便高喊一聲:“良妹,真的是你嗎?”

儷人收撥一劃,琴音驟歇。張良輕輕望了韓淮楚一眼,淡淡道:“韓大將軍,你到底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