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廢丘,王宮內一個滿頭華發,玉帶冕冠的末路英雄在默默地聽聞斥候從南鄭傳來的漢軍軍情。

說他是末路英雄,不是因為他已窮途末路。他手下還有十幾萬軍馬,統領著鹹陽以西廣袤千裏的土地,整個隴西郡都是他的地盤,外加內史、上郡、北地三郡部分之地,幅員之廣,幾乎占了原關中之地的一半。曾幾何時,天下諸侯聽說他章邯的大名,都要兩股發顫,戰戰兢兢,擔心他麾下鐵騎兵鋒指向,下一步便是自己。

他的年齡,剛過四十歲,正在壯年。這個年紀,很多人還在想入非非。

但一個失去雄心壯誌的英雄還能叫英雄麽?每日醇酒美人,醉生夢死,叫他為行屍走肉還差不多。

自從章邯立了雍王之後,他深知自己隻是項羽的一顆棋子,一麵用來阻擋劉邦東進步伐的盾牌。失去了這點作用,他一無是處。

做一個棋子,還有什麽好想的?就安心地呆在這廢丘王宮,好好地做他的王爺算了。

他麾下十餘萬軍馬,大半是強征入伍。秦川丁壯,早就在剿滅天下反賊之時戰死無數。軍營裏,盡是些毛還沒長齊的孩子。與昔日他從驪山陵帶出的悍不畏死的刑徒軍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他也懶得訓練士卒。這些事情,就交給他弟弟章平去辦好了。

秦川百姓,痛恨他將二十萬子弟葬送在楚軍的屠刀之下,多不願臣服於他章邯。楚霸項羽硬塞他來做王,怎麽辦?隻有造反。於是就像昔日的關東一樣,那雍國四處反情不斷,抗賦抗稅之聲縷縷不絕。

章邯滿頭白發,未老先衰,“老章魚”便是秦川父老給章邯取的綽號,由此可見他章邯在關中是如何不得人心。

章平還年輕有著追求,不似他哥老章魚一樣心如槁木,便領著他訓練的新兵四處平亂,疲於奔命。所幸那叛亂不大,隻要章平率軍殺到,剛燃起的造反之火便被他撲滅。而對漢軍的布防,也由他一手完成。在漢雍兩國交界之地的沿線關隘,處處有雍兵的把守。隻要漢軍敢衝出漢中,那占據地利優勢的雍兵便會迎頭痛擊。

老章魚倒認為章平的準備有點多餘。那不可逾越的秦嶺,便是老天賜給他的一道天塹。劉邦想殺出來?做他的黃粱美夢去吧!

可不是,每日從子午道逃出的漢軍將士,不正證明那劉邦也同他老章魚一樣,注定要作一個無所作為的廢物嗎?

於是那廢丘王宮,每日笙歌不斷。壯年白頭的老章魚,心老如發,每日生活在酒精與女色的雙重麻木之下。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戍鼓來。

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如晴天一聲霹靂,將老章魚從迷醉中驚醒。

那文韜武略的韓信去到了漢中,做了指揮二十萬漢軍的首席大將軍!

沒有什麽消息比這更令人震驚,也沒有什麽軍情比這更令人恐懼。

韓信的能耐,老章魚早就領教。一想到在沂水之戰一炮灰飛煙滅的五千秦軍精銳騎兵,與魯運河之戰漂浮在水麵的無數屍體,老章魚想到如今對手已換成如此一個厲害的角色,便不寒而栗。

“秦嶺是天塹,那韓信也會有辦法逾越那天塹。”老章魚對此是深信不疑。

“來人,取寡人的槍來!”老章魚大喝一聲。

一內侍小心翼翼問道:“大王多日不摸兵器,要槍作甚?”

老章魚大吼道:“那韓信就要殺來。寡人再不練槍,連仗也不會打了,你知不知道?”

老章魚不僅要臨陣磨槍,還要通知兩位結義兄弟: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一旦軍情緊急,二王務必率軍來援,救大哥一把。

※※※

與之遙遙相對的漢軍軍營,卻是另一番景象。

經過半個月的全天訓練,各路將軍手下的軍馬已經大有收獲。

如何入隊出隊,怎麽行營安營,如何前進後退,怎麽攻擊埋伏,數陣錐陣怎麽布,圓陣方陣怎麽排,什麽時候該布雁行陣,何種情況該布玄襄陣,陣與陣之間如何變幻,各部軍馬都已練得純熟。

將士們士氣高漲,都知道那還定三秦一戰即將打響。

既然可以揚眉吐氣地殺回家,幹嗎還要灰溜溜地逃回去?子午道上,再不見逃亡的漢軍蹤跡。

觀禮台上,黃羅傘蓋下,漢王劉邦正望著三軍大演練。

訓練是為他漢王訓練,這訓練的成效自然要請他尊駕過來驗收。

校場內各路大軍縱橫交錯,以整齊的隊列不停地變幻陣法。隨著小傳令官利豨把那令旗搖動,一忽兒數陣,一忽兒錐陣,雁陣變鉤陣,鉤陣化玄襄。輕兵重甲,科頭奮擊,各分其類,絲毫不亂。軍紀肅然,人人知警,呐喊震天。

浩然君利蒼孤身上路,去往楚都彭城營救張良。王吸被韓淮楚提拔為大將,遂了他的心,是興高采烈。而小鬼頭利豨與義父離開,依依不舍,哭得要多傷心就多傷心。

不是他不想陪義父一同去彭城,也不是利蒼不願帶他上路。利豨是一心留在他韓叔叔身邊,等著去衝鋒陷陣,戰場殺敵。

利蒼便將義子托付給韓淮楚,要利豨好好跟韓叔叔學打仗。韓淮楚找了一個最恰當的位置給利豨,那便是做了自己的小小傳令官。

小孩子傷心勁來得快去得快。這做傳令官的,對陣法要比誰都清楚。利豨接觸到這從未學過的兵法,小腦袋每日都被這新奇的知識裝滿了,日裏訓練,夜裏比畫,學得是興致盎然,比誰都起勁。

北伐一戰優存劣汰,眾將們都生恐被大將軍開刷,鉚著勁暗中比拚。皆想把自己的隊伍帶得比別人的好,訓練也一個個上心,就準備在今日的軍演上在大將軍與漢王麵前露一把臉了。

劉邦在觀禮台上,看得是目不暇接,心花怒放,“俺這支懶散的軍隊,經過韓信一整,還真整出了點味道。”不由對身旁韓淮楚讚歎道:“寡人見大將軍今日陣容,前之三軍演練直如兒戲也。北伐之戰,有如此軍隊,寡人心無憂矣!”

韓淮楚望著劉邦那開懷的笑容,心想你老兄就這麽容易滿足?要是見到小生在特種部隊的軍事演習,恐怕你會冷汗直冒呢。

隻見號樓上小傳令官利豨將令旗一闔,那校場上奔馳的各路軍馬驟然靜止,都立在原地不動。韓淮楚長身立起,舌綻春雷,高呼一聲:“列隊!”

“嘩”的一聲,各路軍馬快速轉向觀禮台前,如一條條長蛇一般蜿蜒遊動。雖是千軍萬馬,卻是有條不紊,次序井然,絕沒有互相撞車的現象。

很快十幾路軍馬排成一行行縱隊,呈現在觀禮台前。各位將軍列在隊前,一個個站得挺直。

下麵的節目,就是大將軍評點,然後按各自的表現挑選北伐之將才了。

韓淮楚朗聲說道:“縱觀諸位軍演的表現,各位將軍皆是令人滿意。這半個月的訓練,說明眾位都是用了心的——”

大家一聽,臉上都浮現出欣喜的笑容。大將軍滿意了,這北伐之戰就有自己的份參與了。

隻聽韓淮楚話語一轉:“但是本帥暗中得聞,某些將軍營中有違犯軍紀行為。身為大將,營帳中竟私藏女眷。按軍法論處,當斬不饒!”

話一說出,三軍一陣大嘩。

大將軍的軍規已頒下,就是小卒也把那條條款款倒背如流,牢記在心。居然有大將敢頂風上,私藏女眷入營。這人簡直是要色不要命了。

這人到底是誰啊?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連那觀禮台上的劉邦都掩不住心中的怒火,氣得身子直抖。

那樊噲早就嚇得麵色入土,撲通一身跪倒在地。

原來這要色不要命的家夥就是這樊屠子!十餘萬大軍又是一陣大嘩。

隨即大家都在想,“樊屠子與漢王是連襟,戰功無數,總不能把他給斬了吧?今日這軍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韓淮楚目光炯炯,高喝一聲:“把樊噲拖下去,推出轅門斬首示眾!”便有士兵舉著大刀,上前來拿樊噲。

劉邦哪會讓小弟就這麽斬了,急道一聲:“且慢!”

韓淮楚目光投向劉邦,平靜地問道:“大王有何話說?”

劉邦問道:“大將軍可是查得清楚了,臨武侯確實藏有女眷在帳中?”

韓淮楚冷笑一聲:“大王若是不信,就聽樊噲怎麽解釋吧。”

那樊噲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一看大哥出麵,就像溺水者撈到一根救命稻草,連忙搗首道:“是俺一時糊塗,那晚俺去營外媳婦住處,至天明俺媳婦不舍得俺走,哭得像淚人一樣。俺一時心軟,就偷偷把她帶進營中來了。俺已知錯,求大將軍看在俺多年戰功份上,法外容情,留俺一命。”

連那闖禍者自己都招供了,劉邦聽得是啞口無言。

“呂嬃這小丫頭就這麽浪?為了幹事方便連自己老公性命也不顧?”韓淮楚心中暗笑。

“這樊噲當然是殺不得。這麽一員虎將要是一刀哢嚓,連小生也舍不得。史書上說那棧道由樊噲去修,斬了他,誰去做那吃力不討好的苦差?”

韓淮楚是存心放樊噲一馬。但那軍規總不是紙糊的,總要大家都過得去才行。饒樊噲一命,還須眾將與那漢王劉邦的配合。

他便黑著臉冷笑道:“軍法無親,古人已有明訓。若本帥今日饒你不殺,何以服眾?”

劉邦一聽明白了,大將軍原來是麵子上過不去,要大家心服口服。這還不簡單!他立馬向夏侯嬰,紀信幾位小弟遞了個眼色。

這暗號一打,眾小弟哪會不明白,齊刷刷跪倒在地,一起為樊噲求饒:“請大將軍姑念臨武侯乃是初犯,又有多年戰功,饒他一命。”

那些外來戶傅寬、靳歙、酈商、陳武等一見沛縣老將都跪了,也立馬跟著跪下,都為樊噲求饒。

劉邦看火候到了,也開了金口:“我軍北伐未行,便先斬大將,於軍不利。樊噲武勇異於常人,若斬之豈不令敵稱快?大將軍可否網開一麵,留下他一命戴罪立功。”

韓淮楚依然板著臉,說道:“眾將軍與樊噲皆有交情,饒他性命大家不會說長道短。但尋常士卒,會不會議論本帥持法不嚴?”

那前排的士卒聽了,連主將都為樊噲求情,他們還楞著幹什麽?立馬跪下,異口同聲道:“求大將軍饒樊將軍一命,日後戴罪立功!”後排一見,哪會遲疑,也接著跪下。十幾萬大軍同聲哀求,喊聲震天。

韓淮楚一見差不多了,便借梯下台,說道:“既然三軍皆為樊噲求情,大王已開金口,本帥也難拂眾人之意。樊噲死罪可免——”

他話語一頓,高喝一聲:“臨武侯聽令!”

樊噲聽得可撿回性命,精神抖擻,站起來高聲應道:“末將在!”

韓淮楚便道:“我軍北伐,必先修棧道。待棧道修複成功,才好擇日出兵,先取三秦而奪關中再圖天下。便授你為破秦先鋒,領一萬軍馬與民夫晝夜不停趕修棧道,務必於明年春天前修好。如違限期,再不輕饒!”

樊噲本來是笑容滿麵,一聽韓淮楚這將令,頓時臉變得如苦瓜也似。

這棧道被灌嬰一把火燒絕,殘缺之處連綿三百餘裏,就是三年五載也修不好,明年春天前哪能完工?

且冬日將至,天寒地凍。俺不呆在熱炕,要去日夜監工,這哪是人遭的罪?

到期限修不完棧道,還是要被哢嚓。早死晚死同樣是死,還不如現在就死,省得去幹那傻子也不願幹的蠢事。

樊噲想到此,便氣鼓鼓道:“大將軍軍令末將絕不敢領。要砍俺現在就砍,軟刀子殺人俺可難熬。”

便聽大哥劉邦劈頭頓罵:“臨事畏難,哪像個帶兵打仗的漢子!大將軍已饒你這廝性命,還不領情,接了軍令!”

韓淮楚望向劉邦,隻見劉邦也在望他。二人會意一笑。

那樊噲聽大哥都這麽說,看來這苦差是想推也推不掉。隻好唯唯道:“末將遵令!”

這修棧道的事算是安排下去了。韓淮楚又道:“現三軍整訓完畢,但隻逾於調度。要想提高我漢軍的戰鬥力,大家還要作實戰演習。”

他便喝一聲:“紀信,灌嬰聽令!”二將齊聲應道:“末將在!”

韓淮楚道:“著你二人領本部軍馬去往子午道,或攻或守,互相轉換,作山地實戰演習。”

二將不解道:“大將軍可有既定演習腹案?”

韓淮楚笑道:“本帥的演習從無方案。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為將者須臨陣思計,以變應變,豈可墨守成規,事事按預定的套路而行?”

二將拜服道:“末將遵令。”

韓淮楚又道:“夏侯嬰,王吸聽令!”二將齊聲應在。韓淮楚道:“著你二人在城固修築城池,互作攻守實戰演習。”二將料大將軍這演習也無腹案,沒有再問,齊聲應喏。

韓淮楚接著一一調撥,令周勃曹參去故道林地作伏擊突圍演習;令奚娟陳武去河穀作搶灘阻渡演習;令傅寬酈商去作劫糧護糧演習……

這真是戰場上可能發生什麽,就演練什麽。眾將從來沒有這般練過,一聽這辦法要自己想出,都是興致勃勃,熱情高漲。

演習貼近實戰,但武器不可能玩真的。射出的箭都用布包了頭,槍尖去掉刀刃帶套,皆蘸了石灰,隻要被擊中則算傷亡退出演習,一方傷亡過半則算戰敗。

那十五萬漢軍便在漢中全境鋪陳開來,各位戰將自出機杼,你攻我守,你守我攻,陰謀詭計頻頻亮相,狠招毒手層出不窮。練得是熱火朝天。

秦嶺以北的雍國,得到漢軍將北伐的消息,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末路英雄老章魚,一方麵大肆招兵買馬,強征童子軍入伍,一方麵也調兵遣將,布往秦嶺一線。那對漢國的這麵盾牌,貌似加厚了不少。

史上精彩的一幕暗渡陳倉之戰即將上演。欲知詳情,請繼續追讀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