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淮楚前腳才走,一乘小轎來到蕭府門前。

蕭何急匆匆從轎子裏鑽出來,徑直向門內走去。

那門子愁眉苦臉上前稟報:“大人,不好了,韓將軍逃走了!”

蕭何立馬站住,口張得可以塞進一隻蘋果,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麽,韓信逃走了!他為何要逃?逃到哪兒去了?”

那門子多半是個想象力豐富之人,回報道:“想是那韓信沒有娶到漢王的小姨子,情場失意,故而逃走。他說去了子午道,一定是投奔雍王章邯去了。”

“一定個頭!”蕭何大聲吼道。

他是搜腸刮肚也想不明白韓信為何要逃。剛剛上朝稟告漢王劉邦,說平息巴郡叛亂的韓信韓將軍回來了。那劉邦高興得緊,立馬讓蕭何回府宣韓信上殿覲見。哪知才回到府中,便聽到韓信逃走的消息。

“城門還未開,那韓信尚未去遠。趕快備馬,本相要去追韓信回來!”蕭何立即對那門子說道。

※※※

要說韓淮楚的戰神寶駒跑得有多快,那蕭何隻可用望塵莫及形容。淩晨的南鄭,街上還沒有多少行人。隻見一道紅色的閃電,在街衢上飛一樣地穿馳。

蕭何騎的是一匹羸弱的瘦馬。這也難怪他,漢軍缺馬,好一點的馬匹都發往軍中去了,朝中大臣就沒有幾人配馬,乘坐的轎子多半是用牛拉的。蕭何貴為丞相,這才配了一匹馬。不過那高頭大馬是想也別想了。

蕭何想法雖好,在城門開啟之前截住韓信問個究竟,可偏偏那馬不爭氣,一路上喘著粗氣,任蕭何揮鞭猛催,它就是跑不快。眼睜睜看著日頭高起,過了打開城門的時刻。

他追到城門,問那守城軍兵:“可看見韓信出城?”軍兵回報:“韓將軍騎著一匹紅馬,走得飛快,早就出城而去。”

“這怎麽成?韓信要是走了,誰領漢軍殺回關中?沒有他這小子,大家豈不是要坐死在這漢中?無論如何,哪怕追到天崖海角也要把他追回來!”

蕭何二話不說,向著西麵追去。那守城軍士喊問道:“丞相,你這是要上啦?漢王可知你出城?”

蕭何頭也不回,一味催鞭猛追。那樣子,就像犯了殺頭大罪,倉惶逃命一般。

守門軍士警惕性頗高,立馬派人去宮中稟報:“蕭丞相未得漢王批準,私自出逃!”

※※※

在王宮大殿上等著蕭何把韓信領來的劉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丞相也會逃跑?爾等有沒有認錯人?”那劉邦問道。

“絕沒認錯。他就是燒成灰吾等也認得出來。”守城軍士斬釘截鐵地答道。

“丞相為什麽會逃?”劉邦環顧左右,納悶地問道。

建功侯曹參出班道:“想是那韓信誌大才疏,並無良策領漢軍殺回關中,故而逃亡。蕭丞相舉薦韓信,見韓信逃走,牛皮吹破,老臉無處擱,因而自愧於心,不辭而別。”

大殿上文臣武將頻頻點頭。推測之下,也隻有這個原因能夠解釋。

“韓信原來在吹牛?他說的帶領漢軍殺回關中的豪言壯語原來都是假的?世人所謂韓信有經天緯地之才,他原來是浪得虛名?”

“蕭何也逃走了,他說過的什麽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之類激勵人心的話原來都是空話?”

劉邦是盛怒至極。

自打劉邦當了這漢王以來,逃走的一茬又一茬,今天這個逃亡,明天那個不辭而別,聽得劉邦快要麻木了。

可誰都能逃走,蕭何卻不能逃。

蕭何是誰?他是從劉邦沛縣起事以來就跟隨他的左右手,是自從張良被扣楚營以來這漢國的主心骨。軍政錢糧一手抓,陳穀子爛芝麻大事小事統統管。有他日理萬機,劉邦才落得逍遙自在。他走了,誰替俺劉季分憂?

剛剛蕭何還在打包票,說韓信歸來,他劉季就可以飛龍在天殺出漢中。可一轉眼,蕭何就鞋底抹油,與那韓信一道溜了。

劉邦兩眼空洞,仿佛天塌下來一般,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騙子!蕭何就是一個大騙子!大家一起操他老母!”

劉邦情不自禁,在殿上破口大罵起來。

※※※

蕭何的老母早就亡故,那劉邦想操也操不著。而韓淮楚行色匆匆沿著漢水河一路向東,日夜兼程,到了次日早晨,來到一地。

這便是子午道的起點,旬陽。

古人以子為北、午為南。顧名思義,子午道是一條直通南北的棧道。

到了這兒,已不能策馬。韓淮楚便牽馬而行,小心翼翼地走上棧道,一路艱難地攀行。

不說那路途險峻山路崎嶇,不說韓淮楚為替心中的佳人隱藏秘密,是如何的甘冒粉身碎骨的危險,去會一會那神秘的幕後主人。韓淮楚一路翻山越嶺,重重關山拋諸身後,不提。

又走了兩天兩夜,道路忽變平坦,又可以策馬而行。這一夜,前方便是一條彎彎的小河,擋住了前行的去路。

沒有船,韓淮楚過不了河。但他根本不用過河,隻因這便是那神秘的幕後主人與他約定的會麵地點。

一枚銀鉤懸於天穹,萬點霜輝灑於水麵,一片波光粼粼。

這裏的河水水寒如冰,就是在夏季也是如此。寒溪之名,因爾而得。

秋風乍起,吹皺那一池溪水;風掃落葉,河邊飛絮簌簌飄零。

韓淮楚到了那神秘主人約定的地點,放眼四望,河邊卻空寂無人。天高地迥,星空遼闊。

此時他的神情已不似趕路那般焦急,反而十分的輕鬆與鎮定。

他站在冰冷的寒溪邊,心就像寒溪的水一般冰冷如鐵。

韓淮楚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魚腸斷魂劍,暗下決心,“管他是誰,隻要敢泄露我與芷雅之間的秘密,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

溪水的上遊,隨風飄來幽怨的歌聲,字字滴血,句句含淚。如泣如訴,如怨如艾。

“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頌生生愛,山伯永戀祝英台。同窗共讀整三載,促膝並肩兩無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誰知一別在樓台。樓台一別恨如海,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曆盡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

韓淮楚的心弦隨著那歌聲顫動起來,兩眼朦朧,如中雷殛。

“是追兒!這是追兒在唱歌!與自己曾經耳鬢廝磨花前月下的追兒竟是那神秘的幕後主人。”

這番震動,韓淮楚來得是無比的強烈。

那《梁祝》一曲,便是韓淮楚教給項追的。當時那心地純真潔白無瑕的小妮子,還為那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故事傷心了好幾天。誰曾想到,這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故事就發生在韓淮楚與她之間。

“誰要是敢來搶我的親,我便一槍刺死他!”辣妹子那昔日說過的話,言猶在耳。

“要是追兒今日帶槍來向自己索命,就讓我死在她的槍下。”韓淮楚想到昔日往事,一念突生。

一葉扁舟,溯流緩緩漂下。那船頭立著一女子,瓊鼻杏目,粉麵桃腮。雖是美豔絕倫,嬌靨上卻披了一層寒霜。那彎彎的細眉間,籠上了一層怨懟。

清冷的月光灑在那女子身上,她渾身浴著一層聖潔的光華,就像她身上的素裳一般純潔無暇。

韓淮楚望著久別的項追,心中又是愛憐無限,又是慚愧無地。

他與項追早就定下夫妻的名分,因項追的關係,他被項羽封為諸侯王之一——辛王。哪知他在項羽的新婚之夜,與項羽的愛妃虞姬發生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之後不告而別,來到了她未來的敵國——漢國,將與他哥哥在沙場作爭奪天下的殊死較量。

雖然是因為韓淮楚早知道自己使命的緣故,但他這個負心人卻是做定了。

而那神情款款癡心一片的項追,竟追尋他到了漢中,想方設法約他相見。

韓淮楚哪有顏麵再見到他心愛的追兒?如何敢去麵對項追那幽怨的眼神?

更沒想到的是,拿出那石碗的幕後主人便是項追。

這隻說明項追上過星星崖頂,到過他與心中佳人虞芷雅的愛巢——愛的小居。項追看到那崖頂的一切,不是什麽都明白了嗎?

韓淮楚便像石雕一般呆呆立在溪邊,望著項追的小舟緩緩漂到身前。

“信哥哥!”一聲如黃鶯出穀般的呼喊,將韓淮楚從呆滯中驚醒。

小妮子的呼喊還是那麽甜蜜,眼神還是那麽含情脈脈。仿佛韓淮楚與她之間發生的一切,都並未發生過。

“追兒!”韓淮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下頭不敢看項追那清澈無瑕的目光,一時淚如雨下。

麵對這負疚如泰山般沉重的項追,韓淮楚雖是昂長男兒身,也隻有跪倒,除了慚愧還是慚愧。

裙裾一閃,項追已躍下小舟,婷立於他身前。

一雙纖柔的玉手捧起韓淮楚淚流滿麵的臉,為他溫柔地擦幹臉上的淚痕。

“信哥哥不要哭,追兒不怪你。隻是你要給追兒一個理由,你背棄我哥出走漢中究竟是為了什麽?”項追的一雙杏眼,緊緊盯著韓淮楚。

看來任何理由項追都會相信,隻要韓淮楚給出一個理由,那純潔無暇的小妮子就會原諒他作出的一切。

但韓淮楚又能給出什麽樣的理由?

難道說他是一個穿人,來自兩千年後的未來,知道自己將是那兵仙神帥韓信,故而背情棄義出走漢中?

難道說他韓淮楚一直牽掛著佳人虞芷雅,為了她不惜將對他一往情深的追兒遺棄?

前一個理由韓淮楚不敢說,後一個理由韓淮楚說不出口。

韓淮楚隻有沉默,隻有啞口無言。既然事情已經做下,追兒要怨要恨,就讓她怨恨吧。

項追千裏迢迢地追到漢中,又豈是隻想看到韓淮楚一個啞口無言?

在項羽撤去軍士修築那上星星崖的天梯後,那工程卻並沒停,而是繼續秘密施工。這主使之人便是項追。

天梯修好,人報崖頂發現一茅屋,家什俱在,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項追秘密從辛國潛回高陵,一看之下,心都要碎了。

那負心薄幸的信哥哥,竟與她的嫂子虞姬,在這杳無人跡的崖頂築下了一個愛巢!而她自己還癡心一片,等著信哥哥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雖然她早有懷疑他的信哥哥還不能對虞姐姐忘情,雖然她屢次從韓淮楚的眼神中讀懂了他對虞姐姐的情愫,但她隻希望這不是真的。當親眼見到這“愛的小居”,這份打擊,任誰都不能承受。

無論如何,她要得到一個答案,聽到她的信哥哥親口對她說,為什麽會如此?

於是她涉足那難於上青天的棧道,翻越秦嶺來到這寒溪,派人用石碗將韓淮楚引來。

今夜信哥哥就在她的麵前,他就算執意不想開口,項追也要啟開他的嘴。

突然韓淮楚隻覺項追的柔荑一鬆,已脫開他的臉頰。旋見寒光一閃,項追翻腕掏出一把匕首,直向她頸間抹去。

韓淮楚大吃一驚,急忙伸手去搶那匕首。

他急切間奪下項追的匕首,雖然手快,但到底還是慢了一分。

殷紅的鮮血從項追那雪白的頸項淌下。那白色的長裙上,盡染鮮血,如同盛開的桃花一般豔魅。

而韓淮楚被那匕首的刃峰劃傷,也弄得滿手是血。

韓淮楚哪裏管手中的傷痛,一把抱住項追,那剛被項追的玉手擦幹的淚水又如泉水一般湧下。

“追兒,你何苦如此!”韓淮楚拖著哭腔問道。

項追依偎在韓淮楚的懷中,杏眼緊閉,淒笑道:“信哥哥,你這一次能救追兒,可能救下一次嗎?你要是不給追兒知道理由,追兒這便去死。”

追兒豈能死?就算他韓淮楚去死,心愛的追兒也不能死。

驀地韓淮楚大聲吼道:“你想知道理由是吧?我這就全部告訴你。就怕你聽了,會受不了!”

項追俏眼睜開,望著她心愛的情郎,毅然道:“沒有什麽追兒會受不了。信哥哥請講,追兒聽著呢。”

韓淮楚深吸一口氣,收攝一下心神。緩緩對項追講訴一個如天方夜譚般的故事:

“一個兩千年後的未來人,穿越時空,來到了這陌生的秦末年間。他驚訝的發現,自己要做的是在史書上書寫過燦爛輝煌的漢朝開國大將軍韓信。而他苦戀的意中人,竟是他的對手西楚霸王項羽的未來愛妃。

那人知道與心愛的人不能結合在一起。若是強求,會致時空大亂,成為人類的千古罪人。於是忍受心中的煎熬,刻意地避免卷入這場感情糾葛,不對他苦戀的意中人作任何的爭取。但他的心,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對方。

而就在這時,又有一個純潔的少女闖入了他的心。這少女不是別人,便是西楚霸王的親妹妹。

在史書上已經記載得清清楚楚,那韓信將擊敗項羽,助漢王劉邦登上帝位。而項羽兵敗韓信之手,最終會落得個黯然自刎的結局。

這血海深仇他與項羽是結定的了。項羽的妹子雖然嬌憨可人招人喜愛,但他又怎能接受她的一番深情,娶他為妻?

當那項羽當上西楚霸王之時,便是史書上韓信離開楚營投奔劉邦之時。而項羽竟因為他妹子的緣故,封了那人一個諸侯王。但這諸侯王,那人又怎敢去做?

他的意中人要與西楚霸王成親。那人心中充滿了失落。

就在他意中人與西楚霸王成親之前,那人偷聽到他的意中人口吐心事。原來她愛的不是項羽,嫁給他隻因為考慮門中昌盛與擔憂門下弟子安危。那人便痛心嫉首,恨不欲生。在一個山巔像著了魔一般呆呆坐了兩天兩夜。

在他意中人與項羽的新婚之夜,他驚訝地發現,新娘子竟獨自一人,也來到那山巔跳崖自盡!

原來項羽練那霸王神功,滅絕人性,不能給予他意中人應得的愛。而那人救起了他的意中人,一對久違的愛侶,就此結合在一起。

而那人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離開楚營,來到了漢中,開始他人生新的篇章……”

※※※

項追聽著韓淮楚悠悠道出心中的絕密隱私,已是泣不連聲:

前塵往事,曆曆眼前。項追終於明白,她深愛的情郎不是她這個時代的人,而是像她老爹項少龍一樣來自陌生而遙遠的未來。這人熟知曆史,忍辱負重,哪怕是做個小小的持戟郎中也心甘情願,隻為了那曆史的車輪按它應有的軌跡走下去。

而她的羽哥哥,居然因練霸王神功而滅絕了人性,身為項羽妹子的她,是痛惜萬分。

更不想聽到的是,他的信哥哥將率領漢軍與他哥哥決戰疆場,最後逼得他哥哥兵敗自刎。

信哥哥,你心中太苦了!你承受了這麽多的煎熬,要挑負這麽沉的重任,為何不早對追兒說明?

羽哥哥太自私了。他既然不能給虞姐姐應有的愛,為何要娶她為妃?虞姐姐嫁給我哥,哪來的幸福可言?

老爹要是知道羽哥哥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廢人,還不氣昏了頭。媽要是知道羽哥哥成了這般,還不傷心流淚。

血海深仇又如何?逼死親哥又怎樣?隻要信哥哥的心中,有她項追一份。隻要信哥哥不是那假情假意,薄情薄幸之人,她就心滿意足。

項追就這麽依偎在韓淮楚的懷中,默默在想,默默在聽,邊聽邊哭,邊聽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