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的手依然那麽柔膩,握著如一堆軟玉。道門玉女的腳步依然那麽飛快,迅捷如電。但她的心卻似灌鉛般無比的沉重,一路上不發一言,隻是不時用她那幽怨的眼神瞥一眼身邊那鐵石心腸的人兒。

曾幾何時,韓淮楚與她把臂同行,一路情意綿綿。而今二人卻形同陌路,緘言不語。這氣氛,要多尷尬便多尷尬。

匆匆之間,二人已來到瓊州海峽邊。過了那波濤茫茫的海峽,對岸就是雷州半島。

再這麽由玉女牽著手渡海可不行。韓淮楚不似趙青,可以如淩波仙子般踏波而行。他腳底無法借力,無法保持身軀不墜。

趙青黛眉微蹙,“懊”了一聲,終於開口說話:“韓將軍,這海要想過去,隻有如先頭這般,我用袖子擎著你在空中,帶你過去。”

“還要放小生風箏!”韓淮楚大暈。

他便笑道:“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也許能找到一艘船,或是韓某自個遊過去。”

以韓淮楚在特種部隊訓練出的體能,遊過這瓊州海峽也非難事。

那趙青揚著螓首向四下裏一望,搖頭道:“這瓊州海峽千頃碧波,若非大船,尋常舟楫哪裏敢濟渡。你自己遊過去倒是不妨,可又破費工夫,我哪裏耐煩等得了你。”

韓淮楚啞然,苦笑道:“看來韓某隻有再當一次風箏,讓姑娘放著玩了。”

“撲哧!”趙青忍俊不禁一笑,容顏開霽,笑如桃李,看得韓淮楚心弦一顫。

一句簡單的自嘲的話,頓時打破了二人之間因尷尬帶來的隔閡。

趙青幽幽一歎:“算了。就讓小青背你過海。橫豎你是個木頭人,就當我背著一根木頭好了。”

“小生是個木頭人!”

韓淮楚看著趙青那譏誚帶著幽怨的目光,無言以對。

趙青玉背一弓,板著臉道:“大將軍還要小女子說請字嗎?”

韓淮楚釋然一笑,走到小女子身後,雙手一環,摟住了玉女的一抹雪頸。小女子上軀一振,輕輕鬆鬆地把韓淮楚這個大男人背了起來。

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韓淮楚聞著玉女耳鬢那陣陣襲來的幽蘭香馥,身軀緊貼著玉女溫軟如綿的嬌軀,一股異樣的心情湧上心頭。

“這便是曾與自己赤身相對芳澤相親,由自己任取任予的神仙妹妹。若是當時小生一個把持不住,便要跌入她溫柔鄉中,與她作一對神仙眷侶。”

但把持得定的結果,一個要歸返漢中做那叱吒風雲的戰神韓信,一個要深山寂寞千年修持,這神仙妹妹終將與韓淮楚形同陌路。在韓淮楚心中,又何嚐不藏著懷憾,恨海難平?

※※※

煙波浩瀚,淩波仙子一如既往踏浪而行,衣袂帶風,飄忽若神。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那洶湧的海浪,在她眼底形同無物。

哪消一個時辰,趙青已踏足對岸,來到雷州半島。

免不了玉女的繡花鞋與羅襪被海水沾濕。

那趙青端坐在岸邊的一塊礁石上,卷起裙角,脫下鞋襪,又露出了那雙如玉之潤、如緞之柔的纖纖玉足。

玉足還是那雙玉足,玉人卻不是從前那個玉人。一個即將無欲無求,求索於仙道的玉女,那玉足生得再美,又能給誰賞玩輕嗅,嗬護愛憐?

隻見趙青把鞋襪托在手中,默運玄功烘幹,卻不穿上,將妙目向韓淮楚一瞥,幽幽一歎。說道:“這漫漫千年,悠悠歲月,小青隻有對著那清風明月,林壑深山,顧影自憐。不知何人能與我穿鞋著襪?”

韓淮楚鼻子裏一陣發酸,訕訕道:“這不正是姑娘你一心追求的仙道嗎?雖然千年寂寞,可能得道飛升長生不老,不是尋常之人夢寐以求的嗎?”

趙青嗤笑一聲,抑鬱道:“夢寐以求!韓將軍,小青寧可不做那神仙,不求長生夢,隻求有情郎,你可明白?”

韓淮楚訝然。

這趙青竟然對他深情若斯,為了他寧肯不做那尋常人夢寐以求的神仙,這倒是他意想不到。

那趙青的話語中滿含著希冀。隻要他意誌略微動搖,接受那一份款款深情,這道門玉女便會成為他一生相隨的伴侶。

但這趙青的身份是南越國的公主,娶她為妻,勢必要事身那南越王趙佗。這種結果,又豈是韓淮楚所想?

而那漢王劉邦的帝王偉業,又靠誰來輔佐?

韓淮楚腦中刹那間轉過了千個念頭,心中是百感交集。

他沉默良久,問出一句:“姑娘,你可能拋下你南越國公主的身份,作一個漢國將軍的妻子?”

“這人兒是什麽意思,難道要小青為了他,隨他去漢國?”趙青聞言芳心大亂。

那漢國可是南越國的敵國,漢王劉邦是她父王終將麵對的大敵。南越國十萬大軍,正陳兵夜郎國南疆。隻等滅了夜郎,便揮師北上,與漢軍作一場殊死的較量。

她竊心裏還是希望韓淮楚如黎山老母所說,做南越國的駙馬,為她父王趙佗開創大好江山,成就帝王美夢。

為了他,趙青可以不做那長生不老的神仙,甚至可以拋下公主的身份地位。可就是不能背棄父母家邦,成為一個敵國大將的妻子。

“將軍若是真的有情郎,當為小青作想。這南越國萬裏河山,五十萬軍馬,難道不夠將軍揮灑疆場嗎?”趙青試探著問道。

韓淮楚的語氣十分的堅決:“韓某已經說過,不能為一個女子而事身他人,遭天下英雄嗤笑。姑娘何必明知故問?”

玉女的眼神瞬時黯淡下來,心中懷著無限的惆悵。

“這人兒終將與自己無緣。看來我隻有幽居空穀,忍受那千年寂寞天寒袖薄了。”

趙青深深歎息一聲,問道:“大將軍可否破一次例,為我這個小女子穿一次鞋,著一次襪?”

韓淮楚心中是翻翻滾滾,五味雜陳。

他輕輕一笑,走到趙青麵前,俯下身來,愛憐無限地捧起那瑞雪無疵的瑩瑩玉足,輕柔無限地為玉女著上羅襪,穿上繡花鞋。

玉女那柔情似水的明眸,眨也不眨盯看著身下的男子。隻希望時光能就此停住,隻到永遠。

這為玉女穿鞋著襪的一幕,不知會不會深深地烙在她的芳心,追憶千年。

※※※

遠處茫茫水麵上,突然現出了一麵風帆。

一艘高大的外形狹長的艨衝戰艦出現在視野之中,擎起一杆刺著“費”字的旌旗,船艏向著南方,看來是要跨海去那瓊州島。

趙青“咦”了一聲,立起身來,對韓淮楚說道:“這是費將軍的戰艦。他不在夜郎前線,到這瓊州海峽裏來作甚?”

韓淮楚心中正關心著南越軍與夜郎軍的戰事。這一戰看似遠在夜郎,與漢國無關。但南越若吞並夜郎,那漢國立馬要麵對南越五十萬大軍的攻伐,想要睡得安穩都是不能。

他便道:“可是戰場有變,這費將軍有事要來通知姑娘你。”

趙青想了想也是。前線戰事正緊,這費將軍身為南越國大將,不會無緣無故脫離戰場。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前方派他來找自己。

她遂對韓淮楚道:“海峽已過,這一路上再無阻礙,將軍可喬裝打扮,混出我南越國境,回到漢國。小青有事在身,不能送將軍去了。”

韓淮楚道聲:“多謝姑娘一路遠送,韓某告辭。”一拱手,飄然而去。

那趙青兩眼腫脹,看著心中的人兒那離去的背影,悵然若失。

※※※

河岸邊,水麵下,韓淮楚運起胎息大法屏住呼吸,正在偷聽趙青與“費將軍”的談話。

原來他去到遠處,又繞道來到海邊,潛入水中,消消遊了回來。

這時那南海公主趙青已叫住戰艦,駛到她身邊來。那費將軍正向趙青稟報前線戰況。

隻聽一蒼老的聲音說道:“啟稟公主,在夜郎前線,大公子深入敵境,中了那夜郎國大洞主桀駿的詭計,誤入賊兵的伏擊,肩上被賊人用毒箭射中,渾身火燙,雖經良醫調治仍不見好轉,正奄奄一息。任安大帥命老朽快船前來,請公主前去為大公子療毒。”

“趙鎮中伏!命在垂危!”韓淮楚聞言分外欣喜。

看來那夜郎國的遊擊戰術不是浪得虛名,那桀駿也不是泛泛之輩。

隻要南越國兵敗,夜郎不被吞並,漢國便可高枕無憂。

那趙青聞言大急,語氣尖促道:“王兄中了夜郎軍的毒箭麽!這毒可是十分的有名,去晚了王兄性命難保。”

那費將軍道:“正是!大公子身為一國儲君,他若有不測,幾位公子必然爭位。我南越國想要太平,恐怕難矣。”

趙青冷笑一聲:“憑他們幾位嬪妃所生的也敢覬覦王位?就算王兄不在,這王位也是胡兒的。他們若是想動一絲心思,本公主定叫他們後悔。”

那趙胡乃趙鎮之子,尚是一個垂髫兒童。

費將軍垂淚道:“公主所說甚是。大公子在病榻托老朽帶話與公主,雲若是他不在了,請公主輔佐胡王孫長大成人。”

“又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王室權力鬥爭,連趙青那樣的道門玉女也不能置身世外。”韓淮楚聞言嗟歎不已。

誰要這玉女出身王室之家?若不是她出生在王室,又怎會與韓淮楚有情無份?

※※※

離開南越,由黔中去往巴郡,這一路之上,韓淮楚便似掉了魂。

拒絕的話雖然出口容易,但拒絕了玉女的深情,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悵恨。

那玉女的音容笑貌,一顰一笑,已牢牢地烙在韓淮楚的心田,揮之不去,欲忘還來。

他的情絲一線,一端已在玉女那兒打了一個結。

結是死結,須有大定力之人來解。韓淮楚是凡人一個,揮不動那慧劍,斬卻他心中的綿綿情絲。

黔江邊,這一夜韓淮楚宿在客棧,作了一個怪夢。

※※※

還是那山勢雄偉的五指山,還是那高聳入雲的黎母嶺。

用來砌造黎母宮的天外玄玉,已不再是那價值連城的墨玉。歲月滄桑,早已蛻化為普普通通的石塊,半點不奇。

一個如煙霞中人的絕儷仙子,坐在冷冷清清的大殿中,左手托著一雙繡花鞋,右手托著一卷,正在含淚捧讀。她那黛眉星眸,可不正是趙青。

那場景拉近,看得分明。這書原來是太史公纂寫的史學巨著《史記》。而那趙青翻到的一頁,正是那為戰神韓信編寫的一卷《淮陰侯列傳》。

那在仙子手中托著的繡花鞋,依稀便是韓淮楚為她穿過的那雙。

※※※

場景再變,到了波濤洶湧的大海中。

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巨大的漩渦掀起無數的漁船,一個個無助的生命漂浮在海麵絕望地掙紮。

一個淩波仙子踏浪而來,手中仙劍揮舞,光芒射目。

瞬時那巨浪停歇,海麵歸於平靜。

淩波仙子手中握著一把草卉,在海麵上一灑。那草卉化為一葉葉扁舟,向著在海麵掙紮的漁民駛去。

漁民一個個爬上扁舟,對著那淩波仙子頂禮膜拜,敬若神明。

淩波仙子如魔術般變出一碗碗熱氣騰騰,芳香撲鼻的壽麵,遞到溺水後瑟瑟發抖的漁民手中。那些漁民吃了壽麵,立刻寒驅身暖,笑逐顏開。

大海咆哮!龍宮震蕩!龍王一拍案,叫聲:“此女不除,我龍族不安!”

※※※

一位俊秀而眼光邪惡的翩翩公子,出現在黎母宮前,胸前一簇殷紅的鮮血。

一群明火持杖的歹徒,叫囂著向那翩翩公子追殺而來。

玉女現身,擊斃歹徒。公子倒地,奄奄一息。

在臥榻邊,公子花言巧語,哄得玉女笑聲不絕。

一包無色的粉末,偷偷彈進案頭一盞茶盅!

玉女飲茶之後,媚眼如絲,欲火不禁。那公子笑****抱起玉女,倒向床榻。

這不是要玉女的身,是要玉女的命!

一縷清煙從玉女身上飄起,千年道行一朝喪盡。轉瞬之間,玉顏不再,紅粉化成骷髏。公子化為一條小白龍,向海中飛去。

※※※

場景拉長,紅光從天而降,從西北天空射來,落入漁村,晶瑩奪目,照耀得島嶼上的岩石都發紅。

一個女嬰誕生,出生至彌月間都不啼哭,父母取名林默。

林默天姿聰穎,八歲能過目成誦。長大後,矢誌不嫁,專心致誌地精研醫理,為人治病,教人防疫消災,受四方感頌。生長在大海之濱的林默,洞曉天文氣象,熟習水性。遇難的漁舟商船,常得到林默的救助。人們紛紛傳說,她能“乘席渡海”。她還會預測天氣變化,事前告知船戶可否出航,所以又傳說她能“預知休咎事”,稱她為“神女”、“龍女”。

這一日,林默獨自走向山巔,步入雲霞中。天空彩雲冉冉升起,仙樂飄飄。

那林默再也沒有回來,卻永遠活在大海兒女們的心中。

遍布全世界的宮殿聳起,為的是紀念一個護海神:媽祖。

半空中一派仙樂之聲,異香縹緲。板角青牛上,坐一銀須道人,模樣清古,神態飄逸直入天外。有童子牽住此牛,飄然落到韓淮楚麵前。

“這不是傳說中的聖人太上老君嗎?”韓淮楚忙不迭躬身下拜。

太上老君手托銀須,微笑道:“韓將軍,這一段孽緣在你心中會深埋不去,有礙你開創大漢江山。貧道托夢與你,為的是你斬斷情絲,驅去心魔。”

韓淮楚拜道:“多謝仙長點醒。韓某定當此孽緣當成一場幻夢,從此了無牽掛,盡心竭力輔佐漢王成就帝業。”

那太上老君頷首道好,說道:“貧道送你的寶駒在等著你,韓將軍,你該上路了。”

※※※

一聲激昂的馬嘶,將韓淮楚從夢中驚醒。

一睜開眼,隻覺渾身濕透,冷汗涔涔。

“這究竟是什麽怪夢!無來由怎會作這怪夢?”韓淮楚驚異莫名。

一匹火炭般赤的寶馬立在窗外,赫然便是他那匹戰神寶駒。

“這戰神寶駒居然會自個認路,找到自己!莫非它真是那夢中的仙人太上老君所送?”

那夢中所見,一幕一幕,刹那間襲上心頭。

“難道那趙青真像夢中一般,被龍王太子所害,這輩子終將不能成仙。隻有轉世修行,而得大道,最後成為萬民景仰的護海神媽祖?”

那媽祖韓淮楚再熟悉不過。在海軍基地訓練時,基地旁就建有媽祖廟。那真是萬民朝拜,香火之鼎盛可以與南海觀世音菩薩有得一比。韓淮楚也曾去媽祖廟燒過香拜過神。

媽祖的誕生,當在宋朝之初,算起來正好過了千年。

他心中的震驚是一浪接一浪,久久不能平複。

“看來這真是一段孽緣,小生竟與那護海神媽祖的前身牽扯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感情!”

但到底那趙青這輩子沒有修成正果,千年道行卻被奸徒所害,魂消香斷有誰憐。韓淮楚一想到此,便嗟歎不已。

而千年過後,那趙青居然還不能忘懷與他,手捧韓淮楚為她穿過的繡花鞋,含淚捧讀《淮陰侯列傳》,更令韓淮楚感念至深,久久不能釋懷。

窗外又響起了馬鳴,那戰神寶駒將蹄子在地上踏得嗒嗒直響,顯然是不耐煩了。

“趙青的命數早就注定,小生的命運在史書上也記得清清楚楚。正是路歸路,橋歸橋,我與她此生無緣。還是痛下決心,斬斷情絲,去開創我的人生輝煌吧。”

韓淮楚微笑著走出客棧,一拍那馬腹,說道:“馬兒,咱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