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城東的糧倉,共分倉廒九座,或空或滿,積粟堆得像小山包一樣。

韓淮楚與王吸帶著樊噲開出的任免公文,來到那倉儲重地邊,老遠便聞到一股黴味。

“怎麽糧食都發黴了?”韓淮楚一陣訝然。王吸略帶不滿道:“是啊,那孫猛子隔三岔五便要報損,說積粟長黴,有時損耗高達三成。這可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在地裏勞作才長出的糧食啊,就這麽報廢了,叫人好不心痛。”

正說話間,從路旁晃悠悠鑽出一隻大老鼠,有人小腿那麽高,肚腹渾圓,見人也不躲,大搖大擺地從路上橫穿而過。

韓淮楚更是吃驚:“老鼠竟長得這麽高,真可稱碩鼠了。見人也不畏懼,難道不派人逮著殺了嗎?”

王吸連連搖頭:“不是不想逮,而是老鼠太多,逮個沒完。這裏的人看得多了,也就熟視無睹了。”

“嗖”的一聲,白光一閃,韓淮楚擲出一枚飛刀,將那不知死為何物的碩鼠釘在地上。憤憤道:“滅鼠都不為,要這些管糧者何用!”

王吸歎道:“要是人人都像將軍這般有如此神奇的飛刀絕技,一刀一個,那老鼠早就殺光了。可是這滅鼠的事沒有這麽簡單。”

韓淮楚默然。心想到後世科技如此發達,發明的老鼠藥不停地更新換代,可那老鼠仍然殺之不絕,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想在這兩千年前的楚漢年代把老鼠滅絕,難度可想而知。

於是二人行到倉儲。那孫猛子早就聽說韓信要來接替他管這糧倉,這煩心的事他也不想幹了,隻想回到樊噲帳下作個將軍自在快活。查驗過公文,便開始移交。

韓淮楚先行查驗倉舍的人數。這個簡單,那倉儲共有看守兵丁百名,執鬥十人,搬運力夫五十名,一一對過人頭便罷。

而後便是那糧秣的賬冊。一個留有山羊胡子的老儒,便是那孫猛子請來管賬的先生紅著臉道:“這裏積糧黴爛太多,老鼠橫行,虧空甚多。吾這賬冊實是難做。能呈給將軍的,隻有曆次進出倉儲的流水賬,而今的存糧數目吾也算過,隻是恐怕不準。”

韓淮楚接過一卷厚厚的竹簡,問道:“不知先生貴姓?”那老先生答道:“吾與孫將軍同鄉,也姓孫,單名一個進字。”韓淮楚點頭道:“原來是孫進先生。不知先生核算這存糧數目所依何法?”

那孫進一聽,便昂起首,捋須傲然道:“吾之算法,乃依我先祖傳下的算經中的籌算九碼之法。內中奧妙,不足為外人道也。”

“原來是靠祖宗傳下的一本算經混飯吃的家夥。”韓淮楚心中暗笑,裝作欽敬狀問道:“不知這籌算九碼,有何神奇?”那孫進麵有得色,搖頭晃腦道:“以籌代數,分分合合。數分陰陽,暗合天地玄機。精通此法,可走天下。”

連數也分陰陽!這孫進也真是敢誇口。韓淮楚冷不丁問上一句:“你先祖的算經,商功可算乎?”那商功就是體積。孫進一聽,不屑道:“這有何難?商功不能,還能稱算經嗎?”韓淮楚便笑問:“先生之體,商功幾何?”孫進身軀氣得直顫,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怒道:“孫將軍對吾尚且不敢不敬,韓將軍是戲耍在下麽?”

韓淮楚麵孔一板,說道:“韓某是與先生討教學術。先生能算則算,不能算則是不能。”

戰國年代百家齊放,算術在彼時也有多人研究過,成就修短不一。那孫進的祖上,也隻會算一些簡單的幾何體,哪裏會算人身體的體積?

孫進聽明白了,這韓將軍不是在戲耍自己,而是考較自己。想了一想,麵有難色,說道:“恕在下不能,韓將軍能算乎?”

韓淮楚微微一笑,說道:“這有何難。把先生扔進水缸,水漲幾何,先生之體商功就是幾何。”

“噗”的一聲,那孫猛子率先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是滿堂大笑。

孫進麵紅耳赤。這麽簡單的方法,自己想不出,竟被這年經的將軍給想出來了,著實慚愧。不僅失了麵子,還被他大大地戲弄了一回。

孫猛子讚道:“韓將軍來前,俺便聽說將軍算術極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知將軍有何妙法,算出現在存糧還有多少?”

韓淮楚胸有成竹道:“將軍稍待,看韓某這便算來。”

眾人大奇。聽韓信之言,是要立馬搞定這大家從未搞清的難題。但看他那輕鬆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吹牛。不由都瞪大眼,看他如何算存糧。

韓淮楚便喚來幾個士兵,手拿卷尺,在九個倉廒上下左右量來量去。自個把那士兵測量的結果,用劍刻在地上。

不多時,士兵們測量完。韓淮楚持劍在地上如龍飛鳳舞,又劃出一串天書。三下五去二將九個倉廒的存糧算出,一一記在賬冊上。

那孫進將信將疑,問道:“韓將軍記的可對嗎?”韓淮楚掃了他一眼,心想小生用圓錐的體積公式算出的還錯得了?說道:“對不對,你找人來用鬥印一印不就知道了。”

那倉廒高達十丈,用鬥來印,不知要印到何時。好在一倉快空,存糧不多,那孫進便召集倉儲中所有在倉執鬥與力夫開始印糧。

這麽一印,至少也需大半個時辰。韓淮楚卻等不及,四下裏開始查看。

隻見那倉廒的下部潮氣甚重,積粟多有黴澀。而上部比較幹燥,積粟成色尚新。而圍住倉廒的編席被老鼠啃出一個個破洞,老鼠成群結隊地竄來竄去,大把大把的糧食就被老鼠給偷吃掉了。

韓淮楚問道:“為何這下部的積粟黴損,而上部未有?”那孫猛子答道:“上部是新糧,不停有新穀運來,又隨時運走,不會生黴。下部是存糧,當然是下部長黴。”

韓淮楚恍然大悟,“原來當時管糧倉是這麽一個管法。怪不得損耗如此之巨!”

他再問:“鼠患如此猖獗,將軍可曾派人滅鼠?”孫猛子道:“當然有過。俺也曾在倉廒周邊遍撒鼠藥,初時還管用,可後來那鼠藥老鼠吃了也藥不死,越藥越肥,好像成了精一樣。”

“這老鼠體內也產生了抗體。”韓淮楚一邊點頭,一邊思索滅鼠之法。

一鬥一鬥穀栗印過,時光慢慢流走,那倉糧食終於印完。算出的糧數,與韓淮楚刻在竹簡上的分毫不差。

這下不僅那孫進算服了,說道:“韓將軍算術,在下實不及萬一也。這糧倉交給將軍管理,正適其人。”那十名在倉執鬥也一起拜服於地,說道:“從來的管倉大人全無將軍這般精通,將軍實為奇士也。”

韓信隻是汗顏,心想到未來隨便擰一個小學生來,都會算這圓錐體積問題,奇士之名實不敢當。遂隻微笑頷首,也不言語。

那孫猛子見糧賬交清,便要離去。而那孫進肩負一包裹,從屋內走出,卻滿臉悵然,露出留戀之色。

韓淮楚將孫進喊住,問道:“先生今欲何往?”孫進答道:“在下失了這份管賬的飯碗,隻好回薛縣鄉裏養老去也。”韓淮楚心生愧疚,想自己這一來,害得這老頭丟了這份差事。遂道:“先生大可不必離去,韓某就請先生繼續留在此處,孫將軍給先生的待遇,韓某也會照給。”

那孫進猶不自信,說道:“有韓將軍在此,哪用得著在下管賬?”韓淮楚道:“韓某誌不在此,終會離去,這管賬的事還須別人來做。先生對算術浸潤已久,韓某將算糧賬的方法傳與先生,也勝過傳給他人。”孫進大喜,叩謝不迭。

而那孫猛子見同鄉有了個好立身之所,也十分欣喜,謝過韓淮楚,打馬而去。

※※※

韓淮楚新官上任三把火,立馬開始整頓。

他先令人在每個倉廒的下部開了一道口,將發黴的存糧掏出報損。而後便下諭,從今往後軍營所需糧秣,皆從那下部口子取出。而運來的新糧,皆堆在上部。

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改,那糧秣不停地流動,再不用擔心米糧蓄積日久生腐長黴。

那“推陳出新”的成語,便從此而得。後世管理糧倉,皆按韓淮楚之法。

而那鼠患仍然令人頭疼。韓淮楚整日用飛刀斬鼠,一刀一個忙個不停,總算把老鼠給鎮住,知道不能明裏偷吃,皆藏了起來。但韓淮楚隻一個人,總不能不眠不休。等他一睡下,那老鼠又冒出來偷吃,吱吱之聲整夜響個不停。

韓淮楚心想要消滅鼠患,隻有搞到新的鼠藥,外加造出幾百隻老鼠籠。便把想法對眾人一講。

這老鼠籠當時還未麵世,韓淮楚連比帶劃,解釋得非常費勁。後來幹脆畫了一張圖,示與眾人。眾人看著那圖上的彈簧,皆不明何物,嘖嘖稱奇。

那孫進道:“要造恁般多的老鼠籠,花費恐怕不少。而要得新的鼠藥,須懸榜於市,求諸民間奇人。這兩項都需銀錢。而本儲經費不多,恐不堪支用。”

韓淮楚心想這倒是實話,這世道幹什麽都需要錢,有錢不是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

隻是他也身無長物,在項羽帳下領到的一點餉銀,都送給陳倉道那位帶路的樵夫去了。

韓淮楚對此倒不擔心,心想銀子小生沒有,蕭何做了丞相,那裏可是大把大把。不如去他府中走上一遭,討點革新的經費回來。

於是次日一大早,韓淮楚便離了糧倉,騎馬去往南鄭城中。

到了城門下,正趕上天光大亮。韓淮楚入了城,打聽到丞相府所在,便策馬而去。

那馬在城中不敢馳快,隻慢步而行。卻見街衢之上,行人皆對他側目而視,仕女則對他含笑凝睇,走過去依然要回頭望他幾眼,笑顏中秋波頻閃。

韓淮楚心中奇怪,“怎麽滿街之人皆把我當成了明星?回頭率這麽高?小生不過是生得比別人英俊一點,有什麽好看的?”

忽然有個黃門內侍馳馬迎麵而來,到了韓淮楚馬前停下。那宮人拱手問道:“閣下可是韓信韓將軍?”

韓淮楚暗覺奇怪,“那劉邦去了巴郡還未回來,怎會有宮裏人找上我?”點頭道:“正是韓某,不知找我何事?”

那宮人麵露欣喜,說道:“王妃有請,韓將軍請隨吾入宮一敘。”

“老處女請我?”韓淮楚一陣訝然。

一想到那會在未來做掉自己的呂雉,韓淮楚便心中發毛。隻想要躲她多遠就有多遠,眼不見心不煩。而那老處女竟主動找上他,叫他始料不及。

而呂雉如今貴為漢王妃,他還要在劉邦手下混,也不容他拒絕,隻好隨了那宮人,一起入宮。

※※※

方磚作砌,白玉為欄;純金作椅,琉璃為屏。漢國雖然新立,那王宮卻依然**靡奢華,處處是民脂民膏。

韓淮楚心想,“那劉邦可是個大大的享受派。如今成了割據一方的諸侯大王,要不好好地享樂,那他就不叫劉邦了。”

那呂雉頭頂後冠,坐於階上。一身雍容華貴的裝束,卻掩不住她高高腆起的大肚子。

“老處女又懷孕了?看來劉邦的精力旺盛無比,又把春風播在呂雉的麥田中了。”韓淮楚想到佳人與自己相處數月,而不能為自己懷下一男半女,不由心生羨慕。

呂雉見韓淮楚進來,微微欠身,說道:“果然是韓將軍,你終於到我南鄭來了。”

韓淮楚跪地行禮,朗聲道:“淮陰韓信,願追隨漢王效犬馬之勞!”

“好好好!我漢國得韓將軍,又得一良將也,娥姁身懷有孕,不能親去迎接將軍,隻好請將軍到宮裏一敘。將軍快快請起,休折煞了娥姁。”呂雉貌似分外欣喜。

韓淮楚心想,“原來自己在老處女的心目中,隻是像樊噲一般的一個良將。”不由立起身,長笑一聲:“韓某不遠千裏而來漢中,難道隻是甘心做漢王麾下一良將乎?”

呂雉聞言一怔:“將軍此言何意?”

韓淮楚昂首傲然道:“韓某到此,是為做漢國大將軍,統率三軍,攻陷關中,將章邯首級獻與漢王闋下而來。”

呂雉一聽,渾身顫抖,激動得站起身來,欣喜道:“韓將軍真有把握讓吾等重回關中?”

韓淮楚微微一笑:“非但如此,韓某還要將天下獻與漢王,輔佐漢王登上帝位,龍飛九天,創立新朝。”

呂雉猛一拍掌:“好!娥姁一向看好將軍。如將軍真有此能,我便保你做我漢國大將軍,三軍將士皆歸你聽令!”

呂雉將手一擺,道聲:“將軍請坐。”韓淮楚也不客氣,便挨著呂雉坐下。

韓淮楚問道:“王妃何以知道韓某至此?”

呂雉笑答:“這南鄭城中早就傳開了,說什麽將軍韓信推陳出新,天女散花飛刀滅鼠,娥姁如何不知?”

韓淮楚啞然失笑。這麽一樁小事,竟傳遍了南鄭,怪不得走在大街,行人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小生。

呂雉道:“漢王南巡未歸,這做大將軍的事一時也急不來,隻有委屈將軍先管幾天糧倉,做個小小的治粟都尉了。”韓淮楚點頭道是。

呂雉又道:“聽說將軍算術極精。娥姁自幼也曾習過此道,隻是所學淺薄。將軍可否將算糧賬之法教授與吾?”

呂雉身為王妃,好言相求,不容韓淮楚拒絕。韓淮楚便點頭應承下來。

隻是這圓錐體積公式,用阿拉伯數字寫來極易,但用漢字寫出卻極為繁瑣。又沒有紙與筆,想要說個明白也不是那麽容易。

呂雉早有準備,一拍掌,侍者捧來一大卷黃帛和朱筆墨汁。韓淮楚心想,“有權勢者到底不同,做學生也這麽奢侈。”遂展開黃帛,用朱筆寫下圓錐體積公式,畫下模擬糧倉圖形,耐心地給呂雉上起課來。

那呂雉居然極有悟性,一點就通,不一會就學會了。韓淮楚心下暗讚,“老處女原來也是個智商頗高之人,要不然怎能把持漢家朝政多年,把滿朝文武玩弄於鼓掌之間。”

課授完,呂雉便問韓淮楚入城何事。韓淮楚談起要找蕭何討點經費滅鼠。呂雉笑道:“將軍既遇見娥姁,何必去找丞相?滅鼠乃利國利民之事,吾便贈將軍一百金,作為授課禮金。”

“這麽大方,一出手學費就是一百金!”韓淮楚暗暗咋舌。那呂雉令人捧來一百金,韓淮楚也卻之不恭,笑納了。

呂雉又問起韓淮楚滅鼠的計劃,韓淮楚便將打算道出。呂雉聽韓淮楚雲要打造老鼠籠,不由大感興趣,追問不休。韓淮楚將老鼠籠的圖樣畫出,又引來呂雉一陣讚歎。

見目的達到,韓淮楚便告辭。呂雉也不挽留,隻說等漢王回都,便要保舉他做上大將軍之位雲雲。

等韓淮楚離宮而去。呂雉向內室帷幕喊道:“媭兒,出來吧。”

帷幕一掀,走出一位楚楚動人的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