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內,韓淮楚接到斥候來報,眉宇緊鎖。

原本固若金湯的防線,將被突然出現的一百艘秦軍戰船打亂。敵軍若溯流而下,將直達東海治所郯城。

雖說可出動兵馬與秦軍廝殺,戰場勝負未定,可這腹背受敵實乃兵家大忌。若秦軍從沂水插到大營後方,攻打郯城,救還是不救?

糧草府庫皆在郯城,自然是丟不得。但若分兵去救,勢必打亂原來的部署,給秦軍以可乘之機。隻要這防線一破,秦軍十萬主力便會蜂擁而來。

而項梁的大軍至少三日才能到來。這三日雖短,卻足夠章邯拿下東海全郡,把自己這支隊伍一口吞下。再挾初戰大勝之勢,會戰項梁遠道而來的江東子弟。

雖說項梁讓自己堅守不出,但為將者須審時度勢隨機應變。戰機一來,就須牢牢把握。

“必須將英布截擊在沂水之中!”

韓淮楚作了決斷,便要給眾將下令。

“項莊聽令,飛馬傳書郯城,把城中府庫的火油全部馱來,日夜不停。就算馬被累死,換馬也要在一日一夜間運到!”

“項佗聽令,帶三千弩手,於百步峽布防。看敵艦出動,便以火箭襲擾,能夠擊燃多少便是多少!”

“季布聽令,帶五千精兵,於河陽兩岸埋伏。看敵艦到來,便引燃河麵上的火油,擊殺溺水的敵軍!”

“餘樊君聽令,砍伐巨木在河**釘下木樁,迅速召集匠人收集打造鐵鏈,以鐵鏈封鎖河麵!”

韓淮楚將令箭一一分發,眾將連聲稱喏。

分撥完畢,眾人道:“吾等皆有任務,韓將軍你自個作甚?”韓淮楚笑道:“吾提一萬精兵,攻打秦軍大營。”

兩日過後,豔陽高照,又是肅殺之時。

春寒料峭,身在沂水,那從北方吹來的陣陣寒風仍令人感到一股機伶伶的冷意。

英布站在三層樓的樓船上,指揮著一百艘戰艦,乘風破浪溯流而下。憑欄而望沂水兩岸風景,奇峰突兀,連綿不絕,山峰形勢陡峻,山脊狀如鋸齒,多見花崗硬岩。

每艘戰艦上,皆載滿了士兵,共有六千餘眾。每個士兵皆全身裝備,劍囊裏的雕翎箭塞得滿滿無一點空隙。

有了這些不可阻擋的戰艦,英布的目標遠不是襲擾楚軍後方,而是攻取東海治所郯城。憑那一座防守空虛隻剩老弱病殘的城池,還不能阻攔英布拿下郯城的決心。

一百艘戰艦,按三艘一排,魚貫而下。遠遠望去,就如一條長龍出現在水麵。那迎風招展的“英字”玄色大旗,在北風吹拂下獵獵作響。

“殺!殺!殺!”英布胸中狂吼三聲,充滿了戰意。

他早從探子口中得知,那韓信已經布防阻攔他南下。但有這些象征著大秦帝國實力的戰艦為後盾,英布信心滿滿。

“就在這沂水中與那韓信決一雌雄,看他能不能阻擋我秦國水師前進的步伐。”

河床變窄,進入一個峽穀,兩岸間距僅隻百步。這沂水中的一處險峻之地——百步峽到了。

英布一聲令下,秦軍艦船變陣,三艘一排的艦隊改為兩艘一排,依次而過。

忽然兩岸山脊之上,出現了身著紅色戰服的楚兵!

那楚兵皆張弓搭箭,箭頭帶火,在山脊上列成一字長蛇陣,居高臨下向秦軍艦隊射來。

“颼颼颼”,漫天的箭雨從天而降。隨即隻聽“哚哚”之聲不絕於耳,卻是那火箭釘在船板船艙之上。

這火箭上綁了油囊,一中即裂作一片,火苗竄起老高,瞬時大火熊熊,有一半艦船著火。

對於這種襲擾,英布早有預料,要不然他還不配做手提兩萬大軍的秦國先鋒。他一聲令下:“盾手向前,抵擋來箭。弩手在後,射殺敵兵。其餘人等,一起滅火!”

秦軍盾手整齊劃一,張開弧形櫓盾,趨於前方。後排弩手用那威震諸侯的硬弓強弩,回敬敢來襲擾的楚兵。而其餘兵將,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毛毯、黃砂,蓋滅那已經燃起的火苗。

那些一米半寬的櫓盾將艦船兩舷遮得嚴嚴實實,果然將大部分楚兵的飛箭擋住。除了偶爾有一兩枝穿過盾陣落在船艙頂上,其餘悉數落於沂水之中。而那燃起的火苗,也很快被撲滅。秦軍的強弩,也暫時壓製住楚軍的弩手,不時有楚兵中箭,從山脊上墜入穀底,便摔個血肉模糊。淒厲的慘叫,令人陣陣心悸。

英布的布置也是中規中矩,可惜那楚軍射來的是火箭。箭上綁縛的油囊落於沂水,並不下沉,化為黑稠稠火油一片,圍著那百艘秦艦燃燒起來。“劈啪劈啪”,船舷板就此著火。

楚軍當然不會就此罷手,躲在山石之後躲禦秦軍的強弩,並隨著秦軍戰艦的前進,不停地在山道中移動,窮追不舍。雖然收效甚微,但他們看來並不想放棄。

這火油原是秦軍采自鹹陽城外的淆水,後秦嘉攻取郯城奪了秦軍府庫,火油便為其所得。劉邦突襲郯城,這火油又為楚軍所獲。對於漂浮在水中的火油,看著船隻紛紛著火,英布也沒招,隻有不住下令催促槳手加力,快速離開這險惡之地。到了前方河麵開闊,便脫開了楚軍弩手的射程,到時再滅火不遲。

楚軍的圍追不舍,終於起到了成效。有兩艘艨衝戰艦,三艘鬥艦船舷板火勢增大,火苗燒到了甲板不得撲滅,還有繼續蔓延之勢。這麽下去,在船上的秦軍隻有棄船。便見秦兵紛紛跳水,去攀援在附近的戰艦逃生。

時在初春,北國的水溫冰涼徹骨。一跳入水中,整個人都似乎要凍僵。好在英布對此戰下了不少功夫,那秦軍皆穿著厚厚的棉襖,落水後不會立馬凍死。動作快的爬到己方的戰船逃得性命,動作慢的便被楚軍漫天的飛箭射死,魂魄長留在這異國他鄉的沂水中。

望著漂浮在水中的秦軍屍體,英布並不心痛。戰場中殺人如麻的他,死百把個士兵還不能讓他動心。他隻是可惜這五艘戰艦。在這亂世,人命如同草芥,而這戰艦價值昂貴,一艘便抵得過幾百名奴隸了。

“大戰還沒開場,那韓信的真正手段還沒拿將出來,就折損了五艘戰船,焉知那韓信還有什麽厲害招數?世人傳言,那韓信有經天緯地之才。他知道我軍意圖,定不會坐以待斃。自己這些戰船到底能不能突破楚軍的防線,直取郯城?”

英布本來信心滿滿,此時心中不由產生了一絲動搖。

“颼”的一聲,一枝火箭飛來,正中樓船上那麵“英”字大旗。那旗瞬時著火,燒得劈啪直響,眼看是不能要了。

“未戰折旗,是否昭示今日此戰不吉?”英布那彎彎的眉頭一皺。

峽穀中沂水水流湍急,更兼秦軍槳手奮力劃水,那艘艘的戰艦如離弦之箭,飛快通過這險惡之地。一出峽穀,便豁然開朗。這水麵開闊足有三百步,船在江心,那楚軍弩手縱有百步穿楊之能,也是射不到船上了。

那襲擾的楚軍統領項佗見難以奏功,呼哨一聲,帶著人馬消失在山林之中。轉瞬之間,再不見一個人影。

英布神色稍緩,令船隊停止前進。下令垂下軟梯,派人下梯以毛毯撲打船舷板上兀自燃燒的火苗。秦軍七手八腳,很快將火勢撲滅。檢點戰船,受傷大多尚輕,未傷及龍骨。等這一戰之後,稍作修理,便可複戰前舊觀。隻有兩艘鬥艦船板裂開,眼見是不能繼續前行了。

那兩艘鬥艦便劃到其餘戰艦,士兵棄船轉移他艦。收容了其他船隻士兵的戰艦,負擔變重,船身下沉了不少,顯得有點超載。

整頓一番,英布下令繼續前行。

這一路倒也無事。行進中,英布忽與身旁一位小校拉起了家常。

也不知是不是看在英布作戰英勇的份上,自從戲下一戰,英布的嶽父吳芮因守土有功,被章邯上表請朝廷加封。後來章邯大破張楚之地,吳芮被遷往廬江郡,出任大縣鄱陽縣令。

這小校名叫吳進,原是吳芮家將,略通槍棒。英布娶親之後,吳進便跟隨了他,做了他親兵統領。

英布忽喟然長歎一聲,問道:“吳進啊,你看這秦國的江山,是否能夠長久?”

那吳進詫道:“將軍何出此言?”英布道:“你看這秦國的天下,千瘡百痍,四方賊寇蜂起背叛朝廷。雖有大帥這般國之鼎柱,奈何這賊寇像地裏的野草,割了一茬又長起一茬。大帥雖然神勇,怎能仗仗得勝?隻要敗上一場,便是我大秦覆國之災。”

吳進勸慰道:“將軍休得憂慮。大帥深通韜略,威名震於四海。定能掃蕩這幫賊子,複我大秦大好河山。”

英布搖頭道:“你可知此番我軍的對手是何人?他乃是昔日楚國大帥項燕之子。自起事以來,天下英雄蜂擁追附,似乎比那賊王陳勝更能蠱惑人心。新近他立了楚王,更是應者雲集。而此人深通兵法,麾下猛將如雲。一個韓信尚且如此,聽說他侄子項羽武功更在韓信之上。與楚軍交手,勝負實難預料。”

吳進道:“隻須將軍殺入郯城,打亂那韓信的部署,大帥的兵馬隨後便到,取下東海全境易如反掌。到時再以精銳之軍,擊潰項梁疲憊之師,則大事可定。項梁一除,天下再無大帥的敵手。”

英布點點頭:“說的沒錯。”忽仰頭望天,問道:“吳進啊,小姐懷胎,怕有七個月了吧。”

英布口中說的小姐,便是他妻子吳月娥。英布戎馬倥傯,無暇照料妻子,便讓她隨吳芮去了鄱陽。

吳進便道:“打完這一戰,將軍可以去鄱陽看小姐與你的孩子了。”

英布禁不住喃喃自語:“我英布將有孩子了。寶兒哥哥,追兒姐姐,天下之大,你們又在哪裏?”

吳進詫問:“將軍,你說的是什麽人?”英布陡然一振,說道:“這是我自小在一起的最親的親人。”

水聲滔滔,吳進將手向前一指,說道:“將軍,河陽到了。”

那河陽在臨沂以北。奔流到此的沂水經過江心島嶼阻擋,衝入一個深灘,水流變緩,河麵變窄,河汊縱橫可埋下小船作為伏兵,地勢比那百步峽更為險峻。那韓信要想伏擊秦軍水師,必不會忽略這用兵之地。

英布高聲下令:“派出艨衝戰艦兩艘先行探路。若有敵軍伏兵,擊沉之!”便有傳令官將這話傳給其餘戰艦。

兩艘戰艦疾駛而出。過不多時,有小艇回來,報道:“江麵上盡是拖網漁民,把航道堵塞。兩艘戰艦正在放箭驅趕這些漁民。”

英布聞言眉頭一皺,“搞什麽鬼,這些漁民難道沒聽說我秦國水師將揮師南下麽,還敢在此拖網捕魚?是了,這是韓信在故弄玄虛。他就不怕傷及無辜平民麽?”

英布厲聲喝道:“何人敢擋我大秦水師?把將擋道的漁民統統射殺,一個不留!”

又過一陣,小艇回報:“眾漁民見我軍放箭,一哄而散。江麵上棄下一堆漁網,依然塞住航道。眾將士正在清理那些漁網。”

英布“嗤”的一笑:“漁網也能擋道?那韓信莫非黔驢技窮了吧。他用意何在?”

隨即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道聲:“不好,韓信要用火攻!這麽做,是欲將我軍滯留在此!”

隻聽高聲呐喊震耳欲聾,從河汊中湧出數十條小船,船上楚兵奮力劃槳,對著秦軍艦隊撞來。

按說秦軍的戰艦最不怕撞,這些小船這般做與送死無異。可這些小船似乎不怕死,依舊奮不顧身向厚實無比的秦艦撞來。

藏小船的河汊,便在秦軍所處江麵的上遊。這般船借水勢,來勢奇快無比!

“嘭嘭嘭”,人仰船翻,皆是小船傾覆之聲。船上楚兵未等撞到便跳水而去。隨即便聞到一股濃鬱的火油味道。

英布臉色變得煞白:“不好,這小船上載了火油!這些楚兵,便是來撒潑火油。接下來,便是用火箭引燃火油,燒我軍戰船!”

江麵上漂浮了一層厚厚的粘稠火油,色作黑色,將秦軍戰船圍在其中。沒有撞翻的小船,就停靠在秦艦邊上,想必也裝滿了火油。

英布大叫一聲:“全力前駛,衝出多少便是多少!”

“颼颼颼”,岸邊湧出無數的楚兵楚將,仿佛那奪命的死神,射出千百枝火箭。

又聽前方小艇回報:“不好!前方楚軍在江麵釘下巨樁,用鐵索攔住江麵,無法衝出。”

英布高叫一聲:“看我用斬將劍,去斬斷鐵索!”話一說完,身軀一縱而出,已跳上了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