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生在一條小溪邊找到項追時,小妮子正對著溪裏的遊魚發呆。盧生也不知對項追說了什麽,哄得項追回嗔轉喜,笑盈盈地隨他回到屋中。

接下來項家軍眾位將士,也一一得到了安置,分布於穀中各家各戶。韓淮楚便整日呆在盧生居處,向他學習金針刺穴之術。

那盧生展開了一卷巨幅黃帛,上麵繪製了人體穴道圖。密密麻麻用蠅頭小字標注了數百個穴道,一望之下讓韓淮楚撓頭不已。連聲道:“要學這麽多麽?一時之間哪裏記得下來。”

盧生笑道:“若隻是為項姑娘治傷,也毋須學透全部穴道。她中的紅砂掌傷在背部,經脈塞絕不通。隻須將胸部背部附近穴道研習透徹便成。”

於是韓淮楚花了一上午時間學習指認穴道。其中半數穴道他以前已經知曉,倒是那些不知名的穴道讓他頗費工夫。盧生十分耐心,讓韓淮楚脫去衣衫,用幾根手指在他身上一一量度,直到他全掌握無誤方罷。

韓淮楚猶覺自己學慢了,盧生卻嘖嘖稱讚,誇他姿質高,一上午便將一百來處穴道全記下了。雲若是韓淮楚想學,日後可以將全部穴道說與他聽。

到了下午,盧生便傳韓淮楚金針刺穴之術。他拿出一木匣,內裝五十枚二寸長細如發絲的金針,一開始也不教韓淮楚刺穴,隻拿出一粒蠶豆大小的珍珠,托在盤中,讓韓淮楚練習一針穿過珠孔。

那珠孔也比金針大不了多少,盧生的要求是一針紮過,珍珠仍紋絲不動。

這要求看上去很高,對韓淮楚卻是不難。他先天真炁練到了第七重,又練過飛刀,以內力全神貫注於手指,試了幾次,很快就達到了要求。

“再過幾天,自己可以比得上那玩繡花針的東方不敗了。”韓淮楚心裏就在嘀咕。

接下來便練力度。這次盧生牽來一頭豬,讓韓淮楚練習刺針深度。從一分到兩分,三分,四分,直到八分,逐一練習。可憐那頭豬,也不知造了什麽孽,被韓淮楚在臀上紮了幾百次,密密麻麻盡是針眼,終於練成。

吃過晚飯,盧生便細傳刺針手法。那手法分提、懸、刺、撚,按補、瀉不同目的分別施與。口訣有四句:機觸於外,巧生於內,法從手出,手隨心轉。盧生解釋道:針乃手的延伸,當針刺到病所,要細心體會其間的變化,要有目光與語言和患者及時地溝通。

韓淮楚觀摩了盧生施針的各類手法。盧生便道:“貧道已傾囊相授,此中各法你已盡知。法無定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少俠便在晚間多多練習,細心揣摩吧。”

韓淮楚看日已見晚,便告辭而去。

※※※

出得門來,韓淮楚信步向範增府中走回。他整日在盧生居處學習刺針,自個還沒有被安排歇息之所,便欲找範增詢問。

暮靄沉沉中,一陣青煙飄過。遠遠望見一人跪在一塊門板大小的墓碑前,正焚香祭奠。

一件寬鬆的布袍,包裹著那人如寒竹般瘦削的身軀,可不正是他欲找的隱士高人範增。

那範增顯然已望見了他,朗聲喚道:“是韓少俠麽?請過這邊來。”一邊喊,一邊向韓淮楚招手。

韓淮楚提步走近。隻見斑駁的花影下,聳起了一座青塚。那青塚上立了一塊石碑,上鏤刻了七個大字:陶朱公範蠡之墓。

“原來那大名鼎鼎的範蠡便葬在此處。”韓淮楚遂道:“韓某正欲來尋先生,可巧先生在此。今日可是先生先祖的祭日,先生在此祭祖?”

範增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韓淮楚疑惑道:“那先生是——?”

範增道:“今夜老夫忽感心緒不寧,閑來無事,便來此祭奠先祖。”

韓淮楚向那墓碑跪地一拜,行了個大禮。範增惑道:“韓少俠為何向老夫先人下拜?”韓淮楚道:“先生之祖滅吳興越,名垂青史,當受韓某一拜!”

範增電目暴睜,問道:“若吾祖沒有那些名垂史冊的事跡,便受不得你一拜麽?”韓淮楚道:“這是當然。單憑一個富可敵國的商賈,又如何值得後世之人緬懷拜祭?”

範增聞言聳然動容:“少俠說得不錯。今日與你吟的那首詩,已讓老夫動了出山之心。現聽你此言,更讓老夫不能呆在此穀。”

韓淮楚便問:“以先生大才,為何這大半輩子隱身林泉,而不出山創出一番事業,似你先祖那般?”

範增長歎一聲:“老夫何嚐不想如此。奈何強秦勢大,各國諸侯皆鼠目寸光,沒有老夫能夠看得上眼的。”韓淮楚“哦”了一聲,又問:“這麽說來,現今已有先生看得上的英雄了?”

範增仰望蒼穹,喃喃自語:“南方一顆霸王星,正如旭日東升,朝氣蓬勃;西方一顆帝星,正逐漸黯淡,不日隕落;東方一顆帝星,雖有生機,卻有煞雲蒙蔽,也不知會不會淪為流星。不知老夫出山之後,相投何方?”

韓淮楚心中暗讚,“這範增說得真準。南方的帝星自然是將成為西楚霸王的項羽,西方的帝星當是秦二世胡亥,而東方的帝星應該就是小生未來的老板劉邦了。”

他不由問道:“先生從何處學得這星相之術?”範增道:“老夫年輕之時,曾從師於陰陽五行門一代宗師鄒衍。”

韓淮楚心想,“難怪那盧生會稱他為師兄,原來他也是鄒衍的徒弟。”便問道:“先生為何不在陰陽五行門,而隱身於此?”

範增捋須傲然道:“鄒衍師傅隻偏重於星相與五行學說,哪有老夫家傳博大精深。老夫與他,半是學他之說,半是他學我家傳經典。尊稱他一聲師傅,不過是看在他年長罷了。若老夫要留在陰陽五行門,掌門之位也輪不到徐福那小子來當了。”

“牛!”韓淮楚心讚一聲。

想那戰國年間,百家競放,各種流派互相學習他人優點。範增之言,也是不奇。

那盧生被秦始皇全國通緝,勢要拿住他千刀萬剮方泄始皇怒氣,必無處藏身,隻好逃到這山穀,托庇於他師兄範增了。

那範增說了一通陰陽五行門的陳年往事,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他一指天空一顆熠熠發光的亮星,說道:“那霸王星與東方帝星,誰主沉浮,便在乎於這顆客星。自從盧師弟來吾山穀,說有此客星之事,老夫留意它久矣。今日見到少俠,乃知客星應在少俠身上。少俠請說,老夫出山投奔何處方妥?”

韓淮楚直叫一聲汗。想不到西楚霸王項羽的智囊,也會起過投效劉邦之念。

要真是那般,項羽的西楚霸王還不知道能不能當成。這楚漢風雲的曆史豈不是要重新書寫。

這會是什麽結果?會不會與那魔帝逆天複興周室一般,會導致時空大亂,甚至坍塌?

韓淮楚驀然想起,項羽之所以能成為霸王,是因為他擊敗了不可一世的章邯。現在的時局之重,還是要對付欲剿滅天下諸侯的章邯大軍。

韓淮楚便將這皮球踢還給範增,嗬嗬一笑,說道:“先生雄長大略,目光如燭,棲身何方當自有見地,何用韓某置喙。”

範增聞言哈哈一笑,說道:“老夫與項家軍眾位英雄一見,當是有緣。天意如此,看來老夫要去南方一行了。”

“原來你早拿定了主意,方才問我隻是惺惺作態罷了。”韓淮楚心道。

看來那曆史的車輪是怎麽也擋不住的。範增終將去投效項羽,為他霸王之路出謀獻策。

韓淮楚忽然心中想起一事,問道:“這裏隻有你先祖之墓麽?周圍怎未見到他人之墓?”範增奇道:“少俠何出此言?”

韓淮楚道:“聞陶朱公範蠡攜美西施泛舟五湖。既有陶朱公墓,怎未見到西施之墓?敢問先生,那西施可是你先祖母?”

範增麵現惱怒,板起麵孔道:“吾範氏一族,非西施所誕,吾先祖母另有他人,乃是陳國貴族之女。”

韓淮楚心道是了。那吳越爭霸多年,範蠡身為越國大夫,不能不立妻室。

隻聽範增說道:“那西施為了迷惑吳王夫差,保持婀娜的身段,曾服下了藥物,是不可能生出一男半女的。她是為越國報仇去的吳國,也不會為那夫差懷上半點骨肉的。”

“那西施做出的犧牲可夠大的,竟斷了自己的生育能力。”韓淮楚心想。

隻是隻見這範蠡之墓,卻不能見到那名留千古的一代美人西施的墳墓,韓淮楚難免有些遺憾。遂問:“那西施既然跟從了你先祖,好歹是你範家之人。為何先生聽韓某提起西施不悅,她又葬於何處?”

範增鐵青著臉說出一句:“吾先祖之死,便是拜她所賜。”韓淮楚更是奇怪,說道:“陶朱公範蠡與美人西施,不是一對神仙伴侶麽?你先祖有她日日為伴,怎會為她而死?”

範增嗤了一聲:“神仙伴侶!少俠卻不知這神仙伴侶之名害了吾先祖。”韓淮楚滿臉愕然,呆望著範增。

範增歎了口氣,說道:“想見西施之墓,請隨我來。”

※※※

韓淮楚隨範增走過兩百來步,到了一座土丘。隻見那土丘之上,密密麻麻立著一塊塊墓碑,壘起了一座座荒塚。

韓淮楚詫道:“一代美人西施,便葬在此處麽?怎未與陶朱公葬在一處?”

範增冷笑道:“原本是葬在一處的。卻被吾曾祖遷移到了此處,與穀中居民葬在一起。”

韓淮楚滿腹狐疑,隨範增走到一座小墳。隻見那墓碑頗大,與這小墳不稱。墓碑之上,刻著幾個字:愛妻夷光之墓,範蠡泣立。那底下還刻了幾行小字,卻是一首詩。詩中寫道: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這分明是一首緬懷愛侶的情詩。想是西施先範蠡而死,那範蠡懷念昔日與西施泛舟五湖的光景,作出了這首憂傷的詩句。

而西施本葬在他早已築成為自己準備的墓旁。看那墓碑,西施葬身之處也是不小。卻不知範氏後人為何對西施如此嫉恨,要將她的屍骨遷移到這裏來,與穀中尋常庸夫俗子為伍。

韓淮楚指向那墓,問道:“西施的屍骨便葬在這裏麽?”

範增冷笑一聲:“她的屍骨不在這裏,這隻是一座衣冠塚,埋的是她生前的衣裳。”

韓淮楚越發的驚詫,問道:“為何如此?”範蠡哼了一聲:“此事要從夫差的師傅伍子胥說起。”

韓淮楚滿頭霧水,問道:“伍子胥,他不是已經死去了麽?怎與他有關?”

範增便娓娓講起一段傷心的前塵往事。

陶朱公範蠡攜美人西施,舉家離開越國後,賺下了萬貫家財。妻美子孝,一家其樂融融。

不久便有越國故人密報,越王勾踐似乎暗中在尋找這對神仙伴侶。

那時越王勾踐於黃池大會諸侯,做了當時的霸主。以他的聲威,若想找回範蠡與西施,縱然藏到別國,隻要勾踐開口,有哪位諸侯敢說拒絕?

範蠡便不惜血本,起造了這山穀,在來路建下了那處密林,全家遷入穀中,以備不測。

有那迷宮一般的密林,勾踐派出的人倒是進不來。範蠡一家也過了幾年太平的日子。

不過範蠡千算萬算,卻怎麽也沒把一個厲鬼算進去。這平常的人是走不進山穀的,但厲鬼卻不同。

這厲鬼便是死去的伍子胥。他身前鞠躬盡瘁為吳國兩代君王謀事,卻被夫差聽信小人之言,賜金鏤劍命他自盡。死後被剜去雙目,掛於姑蘇城頭。夫差又起伍子胥屍首於墳墓,裝入革囊投於大江之中,屍首為千魚所噬。

也是他怨氣太重,魂魄凝而不散。有一方百姓感念他忠義,起廟祭奠伍子胥。伍子胥受人間香火,竟成了氣候,有了道行。

他便成了厲鬼中的厲鬼,有了鬼王的本事。

伍子胥得知了前因後果,不怪他徒弟夫差,卻怪起導致吳國覆滅的範蠡西施這對夫妻。

也是他身前乃是兵事政治大家,他要挑選的仇人,也隻有是範蠡這等同類人物,而不是蒙在鼓裏的夫差,與那勵誌複仇振興家邦的越王勾踐。

若不是範蠡拿出種種手段,那勾踐又如何能夠返回故裏,滅了一時強盛的霸主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