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大營,這一日忽來了一人,自稱是魏王使者。

那使者名喚呂假,來了一群護從,手提魏王旨意而來。

周市身為魏國丞相,總督軍政,卻從未聽說朝中有這麽一位呂假。但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將呂假迎入大帳。

呂假口宣魏王旨意,大意是寡人聞得秦軍攻打陳城,恐張楚將滅,請丞相輟攻沛縣,班師回都早作布防。

周市本跪地聽旨,聽完後也不接旨,逕自站了起來,問道:“呂大人是何方人氏?在朝中擔任何職?”

那呂假當然是假冒的,乃是呂雉的兄長呂澤所扮。

原來日前張良讓利蒼潛伏於道,擒住魏王咎派來勞軍的使者蔡寅,截獲了魏咎的旨意。按照魏咎的筆跡與璽印,偽造了這道旨。連呂澤身上的官袍,也是讓裁縫連夜趕製而成。

那些扮作護從者,均是呂家莊家兵。他們身上的魏兵服飾,皆是利蒼從已經變成死屍的蔡寅隨行身上剝下。

呂澤昂首道:“吾本齊地人氏,聞魏王思賢若渴,張榜招納四方英才,故至臨濟應招。為魏王垂詢,授以宗正之職。”

“魏咎這小子越來越不安分了,竟不經我的同意擅自任命了這麽大一個官來,我這總督軍政的丞相他還放在眼裏麽?”周市板起麵孔問道:“似呂大人這般近日被大王授職者共有幾人?我朝中還有何種變故?”

呂澤笑嘻嘻道:“不多,不多。近日大王從應招而來的人才中選出一十八人,授予了文武各類官職。”

“一十八人還說不多?魏咎作出如此大的動作,莫非趁我率師遠征鞭長莫及,想提拔自己一幫親信?”周市聞言一驚,心中那無明業火直往上竄。

又聽呂澤道:“大王念丞相遠征,恐朝中大事無人料理,新任其弟公子豹為代相。又恐丞相國事操勞,想問問相國,可否封公子豹為輔相之職,也好為相國分憂。”

周市聞言臉如豬肝,冷冷道:“大王要用其弟,本相有何話說。呂大人回去請轉告大王,問他可忘記當初為臣擁立他時他曾說過的話。本相正在當年,精力旺盛,朝中事務自覺還擔當得起。”

呂澤哈哈一笑:“吾回都一定將丞相之言一字不改稟告大王。不知丞相何時班師回都?”

帳下一將忽越眾而出,卻是縱橫家弟子周叔。周叔道:“呂大人手中王命可否讓末將看看?”呂澤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將手中黃綾遞過。

這道旨意乃是儒門高手利蒼摩擬魏咎字體偽造,那璽印也是石匠仿造。為求以假亂真,張良可下了不少工夫。周叔捧著那旨,左看右看,卻看不出絲毫破綻。

周叔便問:“秦軍現在何處?”呂澤道:“章邯大軍正在敖倉與張楚上將軍田藏交戰。”周叔道:“張楚縱然戰敗,也不是一夕之事。大王何必憂慮秦軍?待丞相攻下沛縣,盡收泗水丁壯賢才,是時吾大魏國力大增,再轉頭對付秦軍豈不更有把握?”

周市一聽,頭點得像雞子啄米,說道:“正是此理。請呂大人回都稟告大王,說為臣不日拿下沛縣,再凱旋回都。”

呂澤早料到會有如此結果,他原本也不指望這一道假冒的王命便能解沛縣之圍。遂哈哈笑道:“如此也好。泗水郡地大物博,丞相可別貪戀此處不想回都了喔。”說罷收起那旨,領著護從走出大帳,出營從容而去。

不到兩個時辰,又有魏王使者到來。這次假扮使者的是呂雉的弟弟呂釋之,用的假名是範雍,自稱的官乃是奉常。

呂釋之宣讀的旨意十分簡短,隻有寥寥兩句:寡人想念丞相,丞相速班師回都。

這次周市聽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麽話!隻為想念我周市,便讓我這勞師遠征之舉就此作罷?魏咎又不是孩童,怎會如此孟浪輕率?”

他心中忽興起一種感覺,“莫非魏咎那小子對自己有了猜忌?先頭呂假說的什麽泗水郡地大物博,讓我不可貪戀此處,莫非話裏有話?”

當下打個哈哈道:“使者請回去稟告大王,說為臣也想念大王。隻等拿下沛縣便回到大王身邊。”

呂釋之也不多言,領眾而去。

※※※

又過了兩個時辰,營外守軍來報,雲三晉盟副盟主張良張子房先生領了魏王旨意,權充使者而來。

周市聞報心裏是格外窩火,“這魏咎究竟發了什麽神經,竟一連下了三道旨來,還勞動了張良張子房。這一次不知他又要玩什麽花樣?”

張良是三晉盟韓盟中人,也就是魏國的盟友,臨時被魏王請來作為使者,想來也是合乎情理。

周市氣歸氣,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出營迎接“魏王使者”張良。

張良手提革筒,帶了護從十人,滿麵春風走入大帳。

入帳後,張良走上案桌,高聲道:“周丞相接旨!”周市遲疑一下,跪下地來。他身後眾將,也齊刷刷跪倒一排。

張良暗自一笑,展開一卷黃綾,高聲宣讀“魏王旨意”。隻聽她念道:“寡人思念相國成疾,已病屙沉重。欲與相國商議儲君之事,安排後事。相國見旨速輟攻伐,班師回朝。”

張良念畢偷眼看向眾人。隻見帳中一排悍將皆張大了口,麵麵相覷。

先頭那使者範雍剛走才過兩個時辰,魏王竟病重到要翹辮子準備安排後事了,誰能相信?周市與他又能有什麽感情,魏王竟會思念他思念得病屙沉重!

就是傻子也明白這旨意分明是胡說八道,那魏咎不過是想讓周市早點回都。隻是眾人不知魏咎葫蘆裏究竟是賣的什麽藥,這麽急不可耐地要召周市回去,竟接連下了三道旨意。

便有縱橫家弟子周叔幹咳一聲,問道:“大王現下究竟病體如何?”張良的回答卻令他出乎意外。隻聽她答道:“吾剛從臨濟而來,大王氣色好得很,每日在王宮花園裏耍槍弄劍呢。”

周市渾身顫抖,大聲吼道:“大王既然無恙,下此旨意莫非戲耍為臣?”

張良嘻嘻一笑,說道:“大王之意相國此刻還不明白,不知周相國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周市聞言愕然:“大王有何用意?”

張良用眼光餘角掃了掃營中眾將。周市會意,一拂手,眾人皆退出營外。

周市急問:“先生與大王深交已久,不知大王有何用意?”張良卻不回答,悠悠歎了口氣,說道:“相國還記得當初子房勸說汝立大王之事否?”周市道:“記憶猶新。周某聽了先生之言,方能保全性命,至今感激五內。”

張良歎道:“相國立大王固然英明,隻可惜當初你做了一樁錯事。”周市惑道:“什麽錯事?”張良道:“相國還未立大王,便急於延攬軍政大權,此舉不智至極。”

周市滿臉不以為然,說道:“吾周市將大王從一個落魄之人捧上魏王寶座,討要點權力有何不可。當初大王不是自己說的讓我總督軍政,國事大小,皆決於周某一人麽?”

張良冷笑道:“當初大王急於登上魏王之位,相國你又問得咄咄逼人,他不那樣說,你如何肯立他為王?相國固然得償所願,但未免落了要挾君上之嫌。”

周市聞言默然,後承認道:“是周某的不智。”

張良點頭道:“汝既立此大功,還怕大王不感激涕零?這位極人臣的相國之位,還怕落到別人頭上?那軍權本是相國所有,大王怎會無端褫奪?現下倒好,自從相國走後,可有不少人向大王進獻讒言,說相國你恃功而驕,飛揚跋扈氣焰淩駕君王之上,早晚便會謀朝篡位。”

周市聞言大吃一驚。這滿朝文武絕大多數是他舊部,經他親自點頭魏咎才授職,想不到這幫忘恩負義的家夥趁著自己不在,便搬弄出如此是非。

當下沉著臉問道:“都是些什麽人在背地裏詆毀本相?”

張良道:“詆毀相國的,首推王弟公子豹。”周市哼了一聲:“他這王弟還不是靠吾得來。聽說大王任他為代相,可有此事?”張良道:“他們是親兄弟,看來大王對他信任要甚於丞相,想封他為輔相呢。”

這魏豹不是周市自己人,要詆毀他周市也沒轍。周市又問:“詆毀本相的還有何人?”張良道:“大王任其弟為代相,大臣中不少人看出苗頭,跟著魏豹上疏誹議相國者不在少數。”

周市大怒道:“這幫見風使舵的家夥,枉吾周市提拔與他們!不知大王聽了如何作想?”張良道:“大王初時也不相信,但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大王也就慢慢相信了。”周市歎氣道:“不能見信任於大王,奈何!”

張良又道:“還有那太仆陳平,公然在朝堂毀議相國,雲相國之相魏,如田和之相齊也。大王若聽任相國總攬軍政,不加製約,這大魏的江山,早晚會落到周氏手中。”

戰國時齊國國君本姓薑,乃太公望呂尚後人。後來齊國大夫田和輔政為相,將齊國的四家大夫都滅了,齊康公也被他放逐到一個海島上,自生自滅去了。田和便自個做了齊王,從此齊國國君姓田。

周市聽陳平拿自己與那篡位的田和相比,惱羞成怒道:“豎子安敢誹謗本相!待吾回都拿他質問。”

張良微微一笑,說道:“悠悠眾口,如何能堵?關鍵是相國是如何作想。你欲效那吐哺握發的周公,為後人稱道,還是效謀朝篡位的田和,背得萬世罵名?”周市想也不想道:“吾當然想效周公,盡心輔佐大王,昌大我魏國,成就吾一世英名。”

張良擊掌道:“相國有如此之誌,子房由衷敬佩。”她話鋒一轉,說道:“可惜丞相之誌隻有子房一人知道,你魏國的君臣卻是不知。”

周市窘道:“先生見識卓越,智謀過人。請明示周某將如何處,方能消除眾人之議論,見信於大王?”

張良見時機到了,便亮出底牌:“請相國速速班師回都。”

周市惑然問道:“班師回都與眾人的議論又有何關係?”

張良長笑一聲,說道:“你道大王連下三道旨意,是為何故?”周市正不明白,便問:“先生從臨濟而來,當知大王用心,請明告周某。”張良道:“傻子也能看出那三道旨意皆是托詞,大王實是想試試丞相忠心而已。”

周市張開大嘴,訝然道:“這大軍征伐非同兒戲,大王欲以此來試周某忠心,難道不知孰輕孰重?”張良道:“這是代相魏豹的主意。他雲一個掌管舉國軍力的丞相若是不忠,可比拿下十餘座城池,拓展一點地盤要嚴重得多。還說丞相在魏國不敢自立為王,若據了泗水郡就說不定了。魏豹極力唆掇下此三旨,說相國若不奉旨便是欺君,必有不臣之心。”

班師不班師,已上綱上線到忠不忠的地步。周市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周市便問:“依先生之見,周某應該放棄這眼看要到手的沛縣,立刻回都麽?”張良猶在火上澆油:“大王已連下三道旨意,丞相還猶豫什麽,難道又要給眾人落個抗旨不遵的口實嗎?”

周市在帳中踱來踱去,陷入沉思之中。忽長歎一句:“罷了!罷了!就讓那欺世盜名的劉邦再多活一陣吧。周某立刻領旨,撤了沛縣之圍,即日班師。”

張良見目的已經達成,心中暗喜,仍不動聲色道:“丞相雖有擁立大功,但到底份為臣子,日後還須顧及大王的聖意,不可太過任性。”周市點頭道:“周某受教了。”張良一個棒殺過後,又一個捧殺,說道:“那周公隻有到死時,大家才知其德操。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丞相之忠心於大魏,日後必為天下人稱道。”

周市聽了這勉勵的話,精神一振,點頭道:“希望如此。”

張良哈哈一笑:“日後大家再提起周公,便有兩位了。”

※※※

於是張良便雲回臨濟向魏王複旨,離開魏營。

那周市急傳令撤去沛縣之圍,大軍拔營,班師回朝。

一幹眾將皆是不解,問道:“吾軍眼看便可將沛縣拿下,這到手的肥肉怎要吐出來?”周市卻板著麵孔說道:“本相自有主張。”再不多言。

※※※

待周市急匆匆領著大軍回到都城臨濟,魏咎十分奇怪,問道:“相國正捷報頻傳,怎回來了,可是那沛公劉邦已被你滅了?”

周市比他更是奇怪:“不是大王下三道旨意,急召為臣回來的麽?”魏咎詫道:“寡人是曾派了大夫蔡寅為使,可那是要愛卿早日攻下沛縣。隻待平定劉邦,便封丞相為泗水侯,又何曾下過如此旨意?”

周市納悶道:“三道旨上均是大王手跡,蓋了大王璽印,為臣查驗過,怎會有假?那最後一道旨意乃是大王昔日盟友,張良張子房先生親自送來,雲大王對為臣起了猜忌。為臣恐擔了欺君罪名,這才急匆匆趕了回來。”

魏咎聞言大奇:“張子房?寡人自從即位以來,便再未見過他,何曾下旨與他送交丞相?寡人對丞相信任得很,怎會無端起了猜忌?”

周市又道:“大王可是已用王弟公子豹為代相?”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大笑。魏咎道:“吾弟正出使齊國商議兩國結盟之事,哪有此事?”周市又問:“太仆陳平呢?”魏咎道:“他去北地買馬去了,丞相找他何事?”

周市瞬時恍然,猛一拍大腿,說道:“可恨!吾中了張子房的詭計!”

魏咎便問情由,周市將事情原委細細道出。這次魏國君臣均是大奇,“張子房身為魏國盟友,為何會胳膊肘向外拐,無端幫助那與他無任何關係的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