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古訓,夜不渡人。

平陰津渡口,自古便是南來北往必經之路。溯遊而上,南北兩岸俱是高山峽穀。循遊而下,一片汪洋見不到邊。隻有到此,那濤濤的黃河水經過一個洄旋,水流見緩,河岸見窄。車馬行人,若不從此進過,便要饒一個大圈,花費彌多。

黎明,一個曠世佳人牽著一匹瘦馬,靜靜地佇立在渡口北岸。過了黃河,便離開了趙國這塊傷心之地,到了魏國境內。那邯鄲城給她帶來的記憶,便會模糊,漸漸淡忘。

古道,西風,瘦馬,交織出一副淒涼的景象。那岸邊片片飄零的黃葉,仿佛在述說一個傷心的故事:斷腸人在天涯。

虞芷雅望著那滾滾的波濤,喃喃自語:“韓公子,你可會怪我太過狠心?”

想著與那文韜武略才華過人的韓信交往的一點一滴,憶起他那動人心弦的音容笑貌,虞芷雅不由秀眸中滾落出兩行清淚。

“為什麽,那人品高潔如鬆柏寒梅的韓公子,會有一段如此恥辱的往事。為什麽芷雅心中寄予厚望的郎君,會是一個令人不齒的跨夫?

在這名節比生命更為看重的年代,又怎能指望他出人頭地,完成自己誅除暴秦,還天下太平的心願?

師傅遺命,是要自己周旋於各路諸侯,必要時可以犧牲自己這唯一自傲的清白之軀。自己隻是感念韓信一片熱忱,與他蹉跎到今。而那個郎韓信,至今仍是一個白丁,未有任何功名。原指望他能投效趙歇做出一番大事。但從那色迷心竅的趙歇對付他的手段,又怎能相信他會給韓信委以重任。

那趙王心胸狹隘,畏敵怯戰,指望他對付秦人是不可能的了。更何況他對自己的覬覦寫在臉上,讓人仿佛吞了蒼蠅一般一日也不能忍受。還是趁早離開趙國,另覓他人。

群雄之中,好像隻有項梁最有氣度,最有與秦人決戰到底的決心。自吳中起事以來,聽說他與秦軍交戰正如火如荼,勢力飛快膨脹。看來隻有他能完成自己的心願,給秦人致命一擊。”

虞芷雅想起項梁,不由想起對她一往情深的項羽。“那渾小子練過霸王神功後,是不是能改性?他在項梁的軍中,應該是個將軍吧。他向項梁學習兵法,學得怎麽樣了,不會比韓公子強吧?”

虞芷雅忽然臉龐灼燒起來。“我這是怎麽了,怎會拿二人相比?項羽一個渾小子,我又怎會看上他?他連韓公子一半也及不上呢。”

虞芷雅正默默想著心事,忽從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轉頭一看,隻見火把齊明。一行數百趙兵,正以箭一般的速度向渡口趕來。

虞芷雅心中大惱,“這趙歇竟如此無恥,自己已經離開邯鄲,他居然會派兵來追!”

那群騎兵轉瞬來到渡口,一將滾鞍下馬,拱手道:“末將丁複奉大王旨意,請钜子回邯鄲商量大事。”

隻見那丁複眯著一雙小眼,滿臉堆笑。但你要以為他是一個和藹慈祥的主那就錯了。為了趕路,他連鎧甲都沒穿。看那一身橫練的肌肉,手中一杆百十斤重的托天叉,背後那張五尺的硬弓,一看就不是善輩。

那丁複原是李左車軍中大將,縱橫河東無敵手。來之前趙歇反複叮囑,務必請得虞姑娘歸返邯鄲,並且不能傷她一根毫毛,否則提頭來見。聽那語氣,傻子都明白是怎麽回事。

大王垂青的美人,今後便是王妃。丁複一個武夫,敢不客氣?

虞芷雅冷笑一聲:“我與你家大王全無關係,有什麽好商量的。”說話間,不經意望了一下身後。隻見濤濤黃河中,還沒有一艘渡船。額頭上不由流出幾滴冷汗。

丁複“撲通”一聲跪地,哀求道:“請姑娘務必與末將回去,否則末將性命難以保全。”五大三粗的漢子,竟做出這種姿態,實在可憐。他這一跪,身後一群士兵均下馬跪倒,跟著哀求:“請姑娘念及吾等性命,與吾等回邯鄲。”

虞芷雅到底一介女流,心中不忍,說道:“眾位請起。”丁複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正想起身,又聽虞芷雅道:“你們回去回複你家大王,就說我已經過了黃河,追不上了。”

丁複頗為失望,繼續哀求:“大王說若不能在黃河以北追到姑娘,吾等同樣是死。姑娘還是發發善心,同吾等回去吧。”

虞芷雅秀眸中閃過一絲冷峻,說道:“你家大王對我有非分之想,是個昏君。我才從邯鄲逃出來,怎會回去。諸位請回吧。”

丁複哈哈大笑,立起身來,說道:“回去左右是死,傷了這美人也是死,弟兄們,咱們該怎麽辦?”

周圍士兵齊聲道:“這女子害我們不能活命,我們與她同歸於盡!”

丁複再問一句:“姑娘,我手下要與你拚命呢,你這麽年輕,就這麽死了豈不可惜。邯鄲城中,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在等著你呢。”

虞芷雅冷笑道:“吾意已決,你們要拚命,那就來吧。”

丁複手一揮,說道:“弟兄們。一起上,毋須顧忌!”話音一落,那幫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悍兵各擎兵器,呼啦啦圍擁上來。

“噌”的一道寒光平地湧起,虞芷雅已抽出了柳葉劍,厲叱道:“休要逼我!”

丁複獰笑道:“是你把弟兄們逼得無路走。弟兄們,擒住這婆娘,咱們每人**她一次,要死就做個風流鬼。”

那群士兵哪裏見過如此美人,一聽此話精神陡然一振。能在死前玩一玩這人間殊色,連夢都不敢想。

虞芷雅心中一片淒涼。自己雖武功高強,但麵對這群形同拚命的數百兵勇,還有那一直未出手的丁複,感覺還是有心無力。

若死前被這數百人糟蹋作踐,那比落在趙歇手中還要可怕百倍。

隻見她手一軟,柳葉劍“倉啷”一聲落地。虞芷雅清眸一閉,說道:“罷了,我同你們回邯鄲去吧。”

丁複大喜,躬身道:“多謝姑娘,成全吾等性命。”

※※※

忽聽人群後一聲冷笑,一人道:“虞姑娘答應了,韓某可沒答應。”

虞芷雅聽到那聲音,如聽倫音妙語一般,眸子一睜,一眼便見到卓然而立的韓信。

在韓信身旁,立著一位老道,仙風道骨,飄逸出塵。駐著一杆百斤重的大斧,舉重若輕。

丁複大怒,“好不容易逼得這美人同意回邯鄲,這韓信竟壞我大事!”喝道:“弟兄們,將這跨夫拿下,碎屍萬段!”

便有十幾個不怕死的愣頭青吆喝著向韓淮楚撲來。隻見韓淮楚手臂輕輕一劃,魚腸斷魂劍出手,眨眼工夫,那十幾個愣頭青全部變成了無頭死屍。

丁複隻感到腳底升起一股涼意。舉手之間,梟首十餘人,這等功夫是他平生僅見。有此人在,哪裏還請得動美人回去?

丁複大喝一聲:“左右是死,且吃我一叉!”掄起那柄托天叉,中宮直入,勢如雷霆萬鈞向韓淮楚此去。

韓淮楚冷冷一笑:“你想死,就成全你。”也不避讓,伸出左手就那麽一抓,已將丁複那杆勢不可擋的托天叉抓於手中。

韓淮楚高叫一聲:“起!”丁複隻覺一股大力湧來,連人帶叉飛了出去,隨即渾身冰涼,已落入滾滾的黃河波濤之中。

深秋的黃河水,是如何的冰冷徹骨。那丁複不識水性,在河中胡亂撲騰,高喊“救命!”可此時此刻,誰又敢去救他?

一陣漩渦湧來,瞬時把丁複那兀在掙紮的身軀卷了個沒影。

那群士兵見了韓淮楚如此勇猛,隻覺雙腿發顫,觳觫不已。

韓淮楚道:“諸位,你們既然回不去,便各自散去逃命去吧。”眾兵丁一聽,轟然便走,如鳥獸散,轉瞬走了個沒影。

韓淮楚緩緩走到虞芷雅身前,用那火一樣的目光注視著心中的佳人。虞芷雅用美眸迎著他目光,低聲道:“你怎麽來了?”韓淮楚道:“我料到趙歇會派人來追你,怕你出事,便趕來了。”

虞芷雅奇道:“你怎會來得這般快?”韓淮楚一指那至始至終托著銀須笑眯眯站在一旁的黃石公,說道:“是仙翁用仙鶴載我來的。”

虞芷雅心中一震:“莫非他便是世外三仙之一的毅城仙翁黃石公?”韓淮楚點頭道:“正是。”

虞芷雅盈盈走上前,躬身下拜,說道:“晚輩墨家钜子虞芷雅,拜見仙翁前輩。”

黃石公嗬嗬一笑,說道:“韓信這臭小子居然把貧道蒙在鼓裏,說是來救一位朋友,卻原來是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女娃子呀。女娃子,那臭小子是不是你的情郎啊?”

虞芷雅嬌靨羞得緋紅,望了韓淮楚一眼,不知怎麽回答。

黃石公哈哈大笑,說道:“臭小子這麽急不可耐地來救你,一定是了。臭小子,你福氣還真不錯,居然把這女娃子給追到了手。”

虞芷雅急道:“前輩說錯了,我與他隻是普通朋友。”

此言一出,韓淮楚心中一片冰涼。

黃石公看了一眼虞芷雅,又看了一眼韓淮楚,愕然道:“不會吧,貧道看你們挺般配的嘛。”

韓淮楚苦澀一笑,心想這世上看著般配的男女多著呢,又有幾對能成為終身伴侶?

黃石公忽道:“臭小子,女娃子,把你們生辰八字報過來,待貧道與你們算算命,看看你們有沒有緣分?”

虞芷雅心中一動,“這黃石公仙道中人,定是鐵口直斷。我正不知與韓公子有無緣分成為夫妻,他要與我算命,豈不正好。”遂大大方方將自己生辰八字報了過去。

黃石公掐指一算,眼中露出驚詫之色,歎了口氣,說道:“女娃子這命好苦啊!”虞芷雅臉現黯然,說道:“芷雅本是一個苦命,道長知道什麽,但說無妨。”

隻聽黃石公說道:“你本是侍奉君王的命,偏又如水中撈月求之而不可得。且你之命如燈,君王命如燈油,是生是死全係於君王一身,有油則生,無油則死。”

虞芷雅聽得撲簌淚下,韓淮楚又何嚐不是。他心想,“那項羽便是燈油,虞芷雅便是那燈油發出的輝光,油盡燈枯,項羽自刎烏江,這心中的佳人便會香消玉殞。”

黃石公楞道:“韓信,貧道說的是女娃子的命,你在那兒哭個什麽?把你的生辰八字報過來,讓貧道也與你算上一算。”

韓淮楚卻想,“小生要報出生辰,豈不要把你們嚇死。何況小生那八字,與現在也對不上號。”

按他兩千多年後的八字推算,用到此時,該當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而他卻這般年輕,實在騙不過去。

他心中一動,“何不將那去了未來的韓信生辰八字報過去,讓仙翁算一算?”

這八字他是從淮陰韓府裏抄來。他要作韓信的替身,在這講究八字的年代,這玩意必須牢記在心。

於是他將那正牌韓信的八字報給黃石公。黃石公掐指一算,欲言又止。

虞芷雅忽問道:“韓公子可有做君王的命?”

韓淮楚一聽這話,心中一怔。

“是了,她問小生有沒有君王之命,是指望小生便是那燈油。她如能成為那燈油發出的輝光,雖死無憾。”

韓淮楚想到此,心中大受感動,不能自已。

“芷雅看似無情,卻對小生情深若斯。自己與她雖然命中無緣,能得她此念,也不枉此生了。”

卻見黃石公搖了搖頭,說道:“他是封侯的命,做不了君王。”

“太陽從西邊出了!那韓信去了未來,還能封侯!”韓淮楚聽得大奇,又不能反駁,隻好一笑置之。

黃石公忍不住又道:“他也是短壽的命,活不過十年。”

韓淮楚心想,“看來那韓信去了未來也活不長,終歸是個短命鬼。”不由哈哈大笑,說道:“吾命中能封侯,雖壽夭又何憾。”

虞芷雅神色淒然,問道:“這麽說來,我與韓公子是絕無緣分的了?”黃石公點頭道:“按命理說你們倆是路歸路,橋歸橋,走不到一起的。”

韓淮楚卻心中好笑,“芷雅要與那去了未來的韓信走到了一起,真是活見鬼了。”

黃石公說完,便對韓淮楚道:“女娃子你已救出,現在貧道該去天池找真人去了。”韓淮楚點頭道:“仙翁如有真人消息,請及時告訴晚輩。”

黃石公點點頭,駐著那大斧,向開處行去。幾個起落,已消失在視野之中。

一葉扁舟,晃悠悠劃了過來。韓淮楚一指那舟,說道:“渡船來了,咱們過黃河吧。”

虞芷雅愕然道:“咱們?你不回邯鄲麽?”韓淮楚哈哈大笑:“我這短命鬼,為了你可鬧得邯鄲滿城風雨,是不能回去了。”

虞芷雅沉吟一陣,說道:“好!咱們就一起去投奔項梁項掌門。”

“咱們是該看看老朋友項羽了。”韓淮楚酸溜溜地說道。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