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聲音就多了。

鳥籠的搖曳,秋蟲的鳴叫,本來很微弱的聲音,現在都已聽得很清楚。

天外還有風聲,還有雁聲。

雁聲更嘹亮,更淒涼。

深怕數秋更,況複秋聲徹夜驚。第一雁聲聽不得,才聽,又是秋蟲第一聲。

淒絕夢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遙想故人千裏外,關情,一樣疏窗一樣燈。

秋聲中的雁聲,幾乎被詩人普遍地應用,黃仲則這首詞正是一個例子,他卻說第一聽不得的是雁聲。

隻因為一聽到雁聲,愁思很容易就來了。

張鐵、林平現在來的卻不是愁思。

就連這雁聲,在他們聽來也隻有恐怖的感覺。

剖開的屍體已用白布蓋好,還有蕭百草、老掌櫃,兩個官差的兩具屍體亦已搬到一旁。

淒冷的燈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麵龐說不出的可怕。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雖在白布的下麵,可惜他們都曾看過屍體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刻的印象。

隻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們就仿佛已看見白布下的死人。

他們的目光卻又不由自己。

因為那邊不時有聲音傳來。

蒼蠅展翅的聲音。

現在隻不過初秋,還是蒼蠅的季節。

蒼蠅在夜間出現,總喜歡飛舞在燈火的周圍,何況這燈火之下還有屍體。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已開始發臭。

發臭的屍體對蒼蠅來說本就有一種很強烈的誘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屍體之上,也有蒼蠅在盤旋。

這種聲音在他們的感覺,已不隻是討厭。

他們已停下說話。

說話是驅除恐怖的一種很好的辦法,但也要有說話的心情。

他們現在隻想趕快離開這地方。

隻是想。

總算他們的膽子還夠大,還支持得住。

膽子不夠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隨常笑出入。

夜更深。

窗外冷霧淒迷。

風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霧。

燈光在冷霧中朦朧,活人的臉龐,死人的臉龐,也都在冷霧中朦朧了。

這冷霧簡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來。

活人有人氣,死人亦有鬼氣。

鬼氣自然比人氣更重。

鬼氣陰森!

張鐵、林平隻覺得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兩個人。

漫漫長夜,如果隻有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度過。

他們兩個人私下亦打算不離開對方。

隻可惜一個人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張鐵並不想這時上茅廁,但需要的時候,他卻也沒有辦法。

他當然不好意思解決這種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於是就隻剩下林平一個人。

在這種環境之下,身旁有一個活人總比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好。

張鐵一離開,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覺得這店堂又冷了幾分。

少了一個活人,鬼氣自然相應重了。

他的額上卻有汗。

冷汗。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他沒有回頭,麵容卻一寬,道:“這麽快?”

話一出口,他的麵色就變了。

張鐵才出去,沒有理由這麽快回來。

張鐵的腳步也沒有這麽輕。

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腳步聲。

“誰?”一聲輕叱,他急忙回頭。

這一動,他就發覺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動,一雙冰冷的手已從後麵伸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麽?

鬼?僵屍?

林平麵都青了,脫口一聲慘呼。

店堂後麵的院子非常陰森。

沒有燈,隻有天邊的一彎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沒有燈的地方本來就已夠陰森的了,何況這院子當中還植著一株白楊。

白楊蒂長葉大,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是秋樹中最令人蕭瑟的一種,亦是蕭瑟秋聲的代表。

院子裏的西風此際正急。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在這個院子,這個時候,又豈止愁殺人,簡直已嚇殺人。

張鐵心膽都寒了。

他的名字雖有一個鐵字,在他的身上,卻隻有一樣東西是鐵打的。

他的刀。

刀鋒雖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這個地方,無論在做什麽,他都絕不會讓那把刀離開他的手。

刀有殺氣,一刀在手,據講連鬼神都要讓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開褲子,就聽到林平那一聲淒厲已極的慘呼。

他的一張臉立時白了,刀“鏘啷”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霧更濃,燈光濃霧中更暗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張臉龐都已扭曲,一臉驚懼之色。

這驚懼之色,你說有多強烈就有多強烈。

他的眼睜大,眼珠已凝結。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沒有變化。

看樣子他竟是給嚇死的。

他的身上並沒有血,身上衣服卻已萎縮,整個身子都在散發著迷蒙的白煙。

絕不是風吹入來的冷霧,也絕不是死氣。

死氣無色,冷霧通常隻帶著夜間的木葉清香,這白煙卻飄著刺鼻的惡臭。

迷蒙的白煙之中,林平外麵的肌膚竟是在銷蝕。

隻不過刹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麵龐也已不再像人的麵龐。

肌肉銷蝕,現出了骨頭,連骨頭都開始銷蝕。

風吹過,骨肉散成了飛灰,散入冷霧中。

張鐵死盯著林平的屍體,一個身子僵住在那裏,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霧仿佛已結成尖針刺入他的心深處。

他奔回來的時候,店堂中並沒有人。

現在也沒有,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是有人存在,並且已待在身後。

他突然回頭。

在他的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他隻是突然驚覺,完全不知那個人什麽時候來到了身後。

那個人簡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來的幽靈。

事實上,那個人的確已死了七八天,已沒有可能是一個人,卻隻怕還沒有到冥府報到。

這兩天他還在人間徘徊。

他還是一具僵屍。

冷漠的臉龐,殘酷的眼神。

站在張鐵身後的那個赫然是鐵恨。

“鐵手無情”鐵恨!

他的麵容如生,一個身子仍標槍般挺直。

僵屍的身子本來就挺直,直得很。

僵屍的臉龐,你又知不知道是什麽模樣?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張僵屍臉龐,你又害不害怕?

“鐵都頭!”

張鐵失聲驚呼,一張臉刹那死白。

他驚呼的聲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麵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個人突然見到鬼一樣。

他害怕見鬼。

鐵恨仿佛沒有聽到,麵上完全沒有表情,雙腳一跳,跳到了張鐵的麵前。

張鐵一聲怪叫,忙舉起手中刀。

死在他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殺氣。僵屍不會死,卻可能倒在刀的殺氣之下。隻可惜他的刀還未舉起,鐵恨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鐵手本已無情,變了僵屍更不會留情了。

“僵屍——”張鐵嘶聲慘呼未絕,語聲便已被扼斷,舌頭卻被扼了出來。

他的眼也死魚一樣突出。

一股腥臭的氣味突然在他**湧出,他的一條褲子已全都濕了。

鐵恨這才鬆開手。

他的眼珠子在轉。

僵屍的眼珠是不是還會轉動?

目光落在蕭百草的屍身之上,鐵恨的麵上竟露了惋惜之色。

僵屍的麵容是不是還有變化?

僵屍是不是還有感情?

鮮紅的門,紅如鮮血。

巷子裏隻有這扇紅門。

鸚鵡樓也就在這紅門之後。

門戶已打開。

應門的仍是那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一雙眸子都黑漆的那個小姑娘。

給王風開門的時候,她上上下下最少打量了王風十眼,現在給常笑開門,卻連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像她已看出這個人比王風更難惹。

她低著頭,囁嚅著道:“你們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們是來查案的。”

小姑娘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地望著他。

安子豪隨即問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們通傳。”

安子豪還未表示意見,常笑已搖頭,道:“不必,我們這就去找她。”

這句話出口,他的腳步已舉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趕緊讓開,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她雖然年紀小,見識也不多,卻已看出常笑亦是個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無論常笑做什麽,她都隻能一旁看著,甚至連看最好也不看,遠遠地躲避開去。

她當然沒有跟在後麵。

穿過回廊,走過花徑。

花寒依稀夢,蟬語訴秋心。

一路上就隻有花香,隻有蟲聲,莫說歌聲無影,連酒氣都沒有。

這並不像往日的鸚鵡樓,更不像是個妓院。

現在這時間正是妓院的黃金時間,但除了他們一行十人,除了開門的紅衣小姑娘,沒有其他人走動。

左右的樓房都有燈光,窗紙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仿佛在偷窺著這些不尋常的來客。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們

莫非已聽到風聲,先躲了起來?

常笑走著忽然道:“這妓院的生意似乎並不好。”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隻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來這妓院搜查一事已傳了開去?”

安子豪道:“這裏的地方雖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聰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發生在平安老店、鸚鵡樓兩個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們並不難想到接著必會來鸚鵡樓。”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現的僵屍,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安子豪勉強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打了兩個寒噤。

夜色已很濃,這時候僵屍已出動。

常笑盯著安子豪道:“你的膽子並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來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僵屍這樣的東西存在?”

安子豪歎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手下毫無疑問是給活生生嚇死的。”

常笑道:“並不一定僵屍才可嚇死人。”他一聲冷笑,又道,“你那個手下,一個人私自轉回,絕不會沒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許他有所發現。”

常笑冷笑道:“為什麽你不說他看中了鐵恨口銜的辟毒珠?”

安子豪沒有作聲。

常笑接道:“你還有的那個手下不是說過他們撬開棺材之際,看到鐵恨麵目如生,並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風告訴他們那完全因為鐵恨口裏銜的辟毒珠,才能夠保持屍體不變。”

安子豪點頭。

常笑道:“那樣的一顆珠子,你可知什麽價值?”

安子豪道:“價值連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個手下為人的確有些貪心。”

常笑道:“一個人做賊不免心虛,如果膽子本來就已不很大,不要說僵屍,一個人突然從棺材裏站起來,已足以將他嚇死。”

安子豪結結巴巴地道:“可是……棺材裏臥著的是鐵恨,鐵恨已經死了七八天,已釘在棺材裏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給釘在棺材裏七八天,不悶死也餓死了。

死人是不是還能複活?

這就是問誰,誰也會搖頭。

但古老相傳,死人是有可能變成僵屍。

這傳說是否真實,卻沒有人敢肯定。

世間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相信,但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釋?

常笑沒有解釋,冷笑道:“誰知道鐵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釘在棺材裏?”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還有個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說王風?”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問題隻是他肯不肯說老實話。”

常笑道:“在我的麵前,沒有人敢不說老實話。”

這是不是太誇口?太自信?

他補充道:“據我知道,在他的麵前就隻有一條路,沒有人想走那條路。”

那一條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聲。

對於常笑的話,他不願置議,也不敢置議。

常笑接問道:“他是不是還在鸚鵡樓?”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問話的時候還在。”

王風現在並不在。

鸚鵡樓中就隻有一個血奴。

五丈寬的牆壁散發著白粉的氣味,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十萬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萬把魔刀下的十萬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鸚鵡,還有血鸚鵡的十三臣子——十三隻血奴都已消失在這白粉的後麵。

牆壁已被粉飾得雪白,隻是麵普通的牆壁。

在魔畫的襯托下,這地方簡直像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一夜之間就毀在王風手下。

沒有了魔畫,這地方也隻是個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並不像王風,第一眼並沒有落在牆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這地方現在還有什麽比血奴更惹人注目?

血奴已換過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嬰兒,整個人已不像鸚鵡的臣子。

但她還是叫作血奴,她也依然美麗。

美麗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卻並沒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轉開。

硬底的皮靴,帶刺的長鞭,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的鉤子,剛粉刷過的牆壁,常笑的目光一一從上麵掠過,才又轉回血奴麵上。

“你就是血奴?”他帶著笑問。

“嗯。”血奴笑著應。

嫵媚的聲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歡迎常笑的降臨。

常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道:“聽講你向來隻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這是事實。”

常笑道:“現在你穿得很整齊。”

血奴道:“因為我怕著涼。”

常笑道:“這幾天都差不多,並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現了僵屍之後,這地方不知怎的就變得陰陰森森。”

一說到僵屍,她的語聲就不很穩定。

常笑道:“你也怕僵屍?”

血奴道:“我隻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膽子普遍來說都不大。

常笑道:“那幹嗎你不離開,還留在這裏?”

“我沒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紅了。

一個女孩子如果還有地方去,亦不會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那裏不好?”

血奴的麵色馬上變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裏。”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親,做母親的如果是個好母親,做女兒的也根本就不會做妓女。

常笑點點頭,目光轉向放在那邊牆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難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屍的窩,僵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血奴的臉不由白了,吃吃道:“這副棺材並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私自將它搬走。”

常笑道:“王風不肯將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沒有問他,今天早上一時間又想不起。”

常笑詫聲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麽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曾經說過去找他朋友的屍體。”

“鐵恨的僵屍?”

血奴點頭道:“僵屍在日間據講隻是一具屍體,聽他說,他是想盡快將屍體找到。”

常笑道:“為什麽?”

血奴道:“隻要找到屍體,他說也許就有辦法製止鐵恨再變僵屍,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變僵屍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個巫師?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隨又道:“如果已找到僵屍,他勢必會搬回來,再放入棺材釘好,現在已是僵屍出現的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找不到屍體,索性找僵屍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說不定他現在已找上僵屍,被僵屍扼住咽喉,再不會回來了。”

這些話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幾個冷戰。

血奴的臉龐更加白了。

常笑卻全無反應,一樣的麵色,一樣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釘口之上,也一樣可以看出棺蓋這七八天之間是否都釘穩。”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屍體的兩個官差已自越眾而出。

仵作這一行出身的人,對棺材這種東西本來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沒有再行吩咐,轉顧安子豪:“萬通剩下的那一攤膿血,那一隻黑手,在什麽地方?”

安子豪道:“在樓下,樓梯後麵的小屋子裏。”

常笑目光又一轉,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兩個隨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應聲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兩個官差中的一個應聲亦停下了腳步。

常笑隨即又道:“檢驗那棺材一個人已足夠。”

董昌連聲應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樓外,在前麵引路。

常笑看著他們四人離開,喃喃自語道:“膿血,黑手,這如果不是真的僵屍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

這如果隻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以唐氏兄弟對毒藥的認識,再加上一個仵作出身的董昌,應該有一個水落石出了。

事情是不是這樣簡單?

燈光雖明亮,到了那邊的牆壁,已變得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燈光之下,更覺得恐怖。

那官差因此將旁邊的一盞燈也拿過去。

他隻是為了方便自己工作。

做他這種工作,即使經驗豐富,環境不夠光亮,亦很容易判斷錯誤。

多了那盞燈,棺材便有了光彩,雖然始終是死亡的象征,看起來總算已沒有那麽恐怖。

棺蓋已先後兩次打開,第二次打開之後,就沒有釘上,因為屍體已不在裏麵。

屍體已變成僵屍跑掉。

在未找到僵屍,未尋回屍體之前,棺蓋釘上豈非就很多餘。

王風甚至沒有將棺蓋蓋好,隻是隨隨便便地擱在棺材上麵,蓋不住棺頭,露出了兩三寸的一道空隙。

所以要打開這副棺材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那官差將燈放在旁邊的一張幾子上,走上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將那棺蓋捧開。

棺蓋一打開,“嗖”的一個人就從棺材裏直挺挺地彈了起來。

僵屍!

棺材是死人的東西。

從棺材裏出來的難道還會是一個活人?

死人之中,據講就隻有一種僵屍還可以跳動。

——那副棺材就是僵屍的窩,僵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想到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常笑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其他的官差卻嚇慘了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貓,尖聲驚叫了起來。

嚇得最慘的當然是那個捧開棺蓋的官差。

他雖然仵作出身,這還是第一次遇上屍變,看見僵屍。

慘白色的衣衫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是一團霧。

僵屍雙掌齊眉,雙袖掩臉,隻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個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仿佛透著砭骨的寒氣,一動寒氣就變成了陰風,吹滅了幾上的燈光。

沒有了那慘白的燈光,那官差的麵龐也一樣發白,他的眼已睜大,眼中充滿了驚懼,強烈的驚懼。

他想走,但雙腳完全不受指揮,就像給釘子釘死在地上。

他想叫,口腔的水分卻都似已被陰風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砰”的一聲,他捧著的棺蓋脫手墜地,他的整個身子亦癱軟了下去。

僵屍卻沒有再動,淒冷的目光從雙袖縫中射出,瞪著那個官差癱軟在地上,標槍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彎,坐倒在棺材緣,一雙袖子亦隨著垂下,然後他就咧開嘴巴,放聲大笑起來。

好得意的笑聲,好可怕的笑聲。

在這種環境下聽來更可怕。

這笑聲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給笑得失魂落魄。

僵屍是不是也能笑?

這笑聲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

女孩子膽子通常都比較小,這一次卻是例外。

血奴本已嚇得隨時都可能昏倒,但僵屍的袖子一垂下,僵屍的笑聲一響起,她渾身竟好像有了氣力,蒼白的臉龐亦泛起了紅暈。

她居然睜眼瞪著那個僵屍。

看她的表情,簡直就要衝過去打那個僵屍一拳,咬那個僵屍一口。

她竟然真的衝過去。

一衝過去她的拳頭就落下。

雖然並沒有咬那個僵屍一口,她最少打了那個僵屍十拳。

好大的膽子。

莫非她又已著了魔,昨夜消失在牆壁上的那第十三隻怪鳥,那第十三隻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也是奇濃嘉嘉普魔域中的一種妖魔。

妖魔打僵屍,這豈非就是鬼打鬼?

常笑的膽子更大。

開始的時候,他也很驚訝,但現在,他的麵上隻有冷酷的笑容。

僵屍的笑聲一入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劍柄。

劍現在仍在鞘內,殺氣卻已蘊斥於整間小樓。

這殺氣竟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的一雙眼亦是殺機畢露,迫視著那具僵屍。

雖然,他還未有所行動,人劍已經呼之欲出。

人未出,劍未出。

話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聲斷喝霹靂一樣擊下,滿樓鬼氣頓被擊散。

常笑的嗓門實在夠大。

一個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門不大才怪。

何況他還練了二十年的氣功。

血奴已經住手,那雙手卻不是給常笑喝住,而是給那隻僵屍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雙手實在不容易,她凶起來簡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體,氣力大得嚇人。

僵屍幾乎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拉住。

總算他已有兩次經驗,這一次已沒有前兩次那麽狼狽。

這具僵屍當然就是王風。

血奴好容易才放棄掙紮,喘息著在棺緣,在王風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認出那不是鐵恨的僵屍,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風。

她給嚇慘了,王風卻笑得那麽開心。

那就算是王風真的已變了僵屍,她也要衝過去,揍他一頓的了。

她喘著氣,瞪著王風,突然問道:“你什麽時候變作僵屍的?”

王風勉強收住了笑聲,道:“今天早上你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臥在棺材裏麵。”

血奴一張臉上立時發紅,道:“你都看到了?”

王風道:“那時候我還沒有睡著。”

他的目光已變得蒙矓。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

那一對輕揉在胸膛上的手?那滿麵如癡如醉的神情?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內,她絕不相信這個人當時會老老實實地臥在棺材裏麵。

她叫了起來:“打死你,打死你——”

她口裏說得雖凶,心中當然並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風。

王風也根本就沒有放開她的手。

兩人立時又扭作一團,簡直就旁若無人。

那些官差不由得目定口呆,一個個都好像已變了僵屍。

常笑卻氣得麵都青了。

他又一聲大喝:“住手!”

這一聲更響亮,給他這一喝,整個屋子都幾乎起了震動。

就算是死人,隻怕也會給他這一喝便喝得跳起來。

血奴就給喝得跳起來。

王風雖然沒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雙手不覺已鬆開。

他的麵上居然還有笑意,笑望著常笑,忽然道:“你好像個做官的?”

常笑鐵青著臉,冷聲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風道:“怪不得你的嗓門這麽大。”

常笑盯著他,道:“你不怕官?”

王風笑道:“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麽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聲,道:“你躲在棺材裏幹什麽?”

王風道:“睡覺。”

常笑目光一掃,道:“這裏有三丈寬的大床。”

王風笑道:“我就算不睡在**,隻睡在棺材裏,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嚇人就犯法了。”

王風瞟一眼掙紮著正要爬起來的那個官差,道:“我沒有嚇人,隻不過從睡覺的地方跳出來。”他又笑,接道,“你屬下的膽子,似乎並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膽子卻不小。”

王風道:“本來就不小。”

常笑悶哼道:“怪不得膽敢在棺材裏麵睡覺。”

王風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來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棺材已睡過死人?”

“知道。”

“什麽都知道,你這是喜歡棺材的了?”

王風立刻就搖頭:“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麽要睡進去?”

“我沒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寬的大**,道:“這張床也不好?”

王風道:“對別人很好,但對我卻不好。”他笑著解釋,“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勢必就像死人一樣。”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進棺材?”

王風道:“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麽?”

王風道:“我不想這麽快就真的變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殺你?”

王風道:“有,昨天就已有四個,真正要殺我的卻不是他們。”

常笑道:“他們隻是四個劊子手?”

王風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開罪了什麽人?”

王風道:“什麽人我也沒有開罪,他們要殺我也許就因為我留在這裏,因為我是一個聰明人。”

常笑道:“據我所知聰明人的確都不怎樣長命。”

王風道:“有時是的。”

常笑道:“有時是指什麽時候?”

王風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

這本來是武鎮山武三爺說的話,他記得這麽清楚,莫非是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常笑點頭道:“一個人使人有危險感覺,一定不會受歡迎。”

王風道:“處理一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你當然知道最好是用什麽方法。”

常笑連連點頭道:“那種方法的確好,我也時常用。”

王風道:“好辦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們發覺你死人一樣睡著,那就會有效的了。”

王風道:“所以我隻有睡進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發現了,很容易就給活活釘在棺材裏麵,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你是否能夠想象?”

王風打了個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經走出過一具僵屍。”

常笑道:“那樣的一副棺材當然沒有人願意走進去,如果不怕僵屍回窩時遇上,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睡覺地方。”

王風道:“好就說不上,裏麵有石灰,還躺過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隻好將就將就。”他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可惜就連這種地方我也隻能睡一次。”

揭發了的秘密就不再成為秘密,如果他再睡進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遠睡下去,永遠不會再出來的了。

常笑冷冷地凝注著王風,忽然說道:“你怕死?”

王風立刻搖頭。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簡直就怕得很。”

王風道:“我隻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問,“死有什麽可怕?”

死的確沒有什麽可怕。

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風的刺割。

沒有憂傷,沒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於卑賤的思想,再不必熱切去貪求什麽。

死,其實隻是一種解脫。

在王風來說,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冒險。

一根要命的閻王針,早就已決定了他的生命。

他本來隻能再活半個時辰,因為運氣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卻也隻能再活一百天。

一百天現在已過了四十九天。

隻剩五十一天。

五十一天並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與遲死五十一天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

他又怎還會怕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