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和以前我記述過的一個故事中的一個人有關連,那個人的名字是鄭保雲。

大家還記得這個人嗎?

如果是一直以來都在看我記述各種怪異的故事的朋友,而又有不錯的記憶力,一定可以記得他。對了,他就是那個故事的主角,那個題為“屍變”的故事不是很長,也不算曲折離奇,但是卻在著極度的懸疑:鄭保雲這個人,極有可能是一個外星男性和一個地球女性的“混血兒”。

我說“極可能”,是由於雖然多方麵的證據,都指出他的父親是一個外星人,但到了最後關頭,他接觸到了他父親留下來的秘密,他卻毀去了那秘密,接著,他成了瘋子,據瘋人院的醫生說,像他那種情形的瘋子,是最沒有希望的瘋子。

這一切,全都記述在“屍變”這個故事之中,各位朋友如果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在這裏,自然不再複述。我隻是補充一下,雖然事隔多年,但當時事情發生之後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

鄭保雲是豪富,陡然成了瘋子,不知留下了多少千頭萬緒的事要處理,他的母親,鄭老太太,認定了我是她的鄉裏,鄭保雲忽然瘋了,她自然傷心欲絕,她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沒有現代知識,也不知如何處理才好,所以當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要求我幫她處理善後之際,我隻好勉為其難地答應。

事實上,我也不善於處理那麽複雜、龐大的企業集團的業務,所以我所能做的,隻是委托了當地的幾家信譽昭著的律師事務所,把龐大的企業分門別類,揀可以穩得利潤的保留,要動腦筋、冒風險的,全都出讓、結束,結集了一大筆現金。

那樣,不但鄭老太可以絕對生活無憂,如果鄭保雲有朝一日,瘋病痊愈了,他喜歡守也好,喜歡攻也好,都可以不成問題。

現在,說起來很簡單,當時處理起來,也足足花了我大半年時間。

事後,鄭老太仍然傷心欲絕,可是她還不忘記問我要甚麽報酬。

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十分清楚──本來,這些經過不值得再提,但在事隔多年之後,事情忽然又有了突變,那就得再把舊事找出來說說。

當我把一切處理妥當,準備告辭離開時,地點就在鄭家巨宅,鄭保雲的書房之中。鄭保雲的書房,就是以前他父親在世時的書房,陳設古色古香,幾乎沒有一件不是古物。

鄭老太對她的兒子何以會發瘋,一點也不知情。我也無法向她解釋。事實上,鄭保雲發瘋的真正原因,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至今為止,我也隻能推測,他是因為知道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雜種”,而受不了刺激,所以變成瘋子。

但我一直在懷疑。鄭保雲這個人,雖然神經質得可以,甚至可以說相當不正常──起初他向我求助,但是當我知道了他身世的秘密時,他竟然派人謀害我,可是最後,又不得不和我合作。

一個情緒像他那樣不穩定的人,自然比起常人來,忍受精神打擊的力量比較差,可是,會不會差到這種程度,僅僅因為父親是外星人,而瘋得那樣徹底?

他的外形完全和地球人一樣,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後,也一再高興兒子和他不一樣,鄭保雲完全可以做為一個地球人生活下去,可是他竟然瘋了。這是我一直在懷疑另有原因的理由。

所以,當鄭老太又開始哭問我“阿保好好地為甚麽會瘋”,我隻好苦笑著回答:“老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啦。”

鄭老太抹著眼淚,我又把醫生的話瞞著不說,安慰她:“你也不必太難過,他可能是一時之間有什麽事想不開啦,過些日子就會好,照樣做事娶老婆,讓你抱孫子啦,你

我還想找點話來說下去,可是鄭老太雖然沒有知識,卻一點也不笨,她歎了一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好得了好不了,隻好聽天由命啦,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你……應該送你一些東西……”

我忙道:“老太,不必啦,我日子還過得去。”

鄭老太又長歎了一聲,這時,就在鄭保雲發瘋的書房中,我也不禁十分傷感。鄭保雲在荷花池的底部,找到了那隻白銅箱子,在箱子中找到了一本小簿子,他一個人看著,我也不知道他看完了沒有,也不知道小簿子上記載著什麽。

因為被我們懷疑是外星人的,他的父親鄭天祿,在小簿子的封麵寫著這樣的字句:“希望這本小簿子不被人發現,如果被人發現了,我希望發現者是我的後代。”

有這樣的說明,當然那小簿子中所記載的事,和他的來曆有關。

我也無法判斷鄭保雲當時,是把小簿子撕了吞下去的時候發了瘋,還是吞下去之後才發瘋,或是發了瘋才吞下那本小簿子,總之,當時的情景,十分駭人,鄭保雲所發出的那種笑聲,回想起來,也不免令人遍體生寒。

當我一再推辭,鄭老太一再堅持之後,我看到了那隻還放在書桌上的白銅箱子,箱子還打開著。當鄭保雲把特製的鑰匙插進去之後,卻沒有勇氣去打開它,而請我代為打開,那本小簿子是我取出來給他的。

等到他忽然瘋了之後,立時引起了大混亂,混亂一直持續著,書房中雖然人進人出不知多少,但是誰也沒有注意那隻箱子。

這時,我看到了那隻空箱子,鄭老太又那麽堅持,我隻好歎了一聲,指著那箱子:“這隻箱子,曾經放過十分重要的東西……現在空了……就給我留個紀念吧。”

鄭老太自然一口答應,又從腕上褪下了一隻碧綠通透的翡翠鐲子來,放進箱中:“哪有空箱子送人的道理,這鐲子還過得去──”

我忙道:“老太,我不要──”

鄭老太瞪了我一眼:“不是送給你,是送給你老婆的,老天保佑你們都平平安女。”

老人家的心地十分好,我不便再推辭,隻好領了她的情,抱著那白銅箱子離開。

那隻白銅箱子的構造十分奇特,體積不算小,約莫和普通的公文箱差不多,但是裏麵的空間卻很小,隻能放得下一本可以在一分鍾內被吞進肚去的小簿子。其餘部份全是實心的。看起來,像整塊銅塊挖出來,沉重無比。

當我回家之後,一麵把箱子在白素麵前打開,讓她看鄭老太送給她的鐲子,一麵向她敘述著整件事的經過,白素聽得極有興趣。

在我說完之後,她十分肯定:“鄭天祿自然是外星人,這應該可以肯定。”

我點頭:“我也肯定,鄭天祿不知來自甚麽星體?他外形幾乎和地球人一樣,隻是骨骼構造有點不同,這個星體上的外星人性格相當有趣,來到地球之後,竟然營商,成了大富翁,又娶了一個鄉下女子為妻。”

白素側著頭:“他娶妻的過程,也相當玄妙,像是經過精密的選擇,才揀到鄭保雲的母親。”

我也笑了起來:“不知道他擇偶的標準是甚麽?”

白素來回走了幾步,我隻不過是隨口說一說,白素卻認真地思索起來,我剛想叫她不必去想,因為這個問題並無意義。可是我才一揮手,白素卻已然有了答案:“我想,他一定在揀一個能為他生孩子的地球女人,他的目的是要一個兒子。”

我呆了一呆,白素又道:“在鄭老太的敘述中,提及她懷孕之後,她丈夫的話,其中有一句是:“他和他們都想不到。”他指鄭天祿,他們,自然是鄭天祿的同類,可知鄭天祿一直和他自己的星體有聯絡。”

白素的話令我略微震驚了一下,我同意了她的說法:“鄭天祿在遺囑上,吩咐一定要妥善保護他的屍體,不知有甚麽作用?也不知鄭老太突然決定要把真空的不鏽鋼棺材自地下挖出來這一行動,是不是破壞了鄭天祿原來的計畫?”

這一切,都無從解答,當時我和白素兩人也隻是想過就算了,沒有進一步研究下去。白素隻是道:“很可惜,鄭保雲竟然成了瘋子,如果不是,他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宗星際通婚的下一代。”

我苦笑:“他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成為瘋子的。”

白素又道:“一般來說,混血兒都比較聰明,鄭保雲是外星混血兒,一定更聰慧過人了!”

我回想和他打交道的經過,聳了聳肩:“不敢恭維得很,隻覺得他怪異莫名──”

在說了那句話之後,我又忽然大發異想:“星際通婚……鄭天祿真是第一宗嗎?鄭保雲也可能不是第一個星際混血兒,說不定,不知有多少星際混血兒,正夾雜在我們之間生活。”

白素當時盛情想了一會,才道:“希望鄭保雲能恢複正常就好了。”

我則重複著醫生的話:“他是最沒有希望的瘋子。”

關於鄭保雲的討論,就到此為止,那隻白銅箱子,連同鑰匙,也被我隨意放進了儲藏室之中,長久以來,連碰都未曾再去碰它一下,根本已忘記了。然而,事情卻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各位朋友當然已經料到,突變發生在鄭保雲的身上。那天下午溫寶裕和良辰、美景才離開不久,我的耳際還由於他們三人剛才半小時之中不斷製造的噪音而嗡嗡作響,電話鈴響起。

我拿起電話來,對方自報姓名:“我是費勒醫生,在馬尼拉精神療養院服務。”

我愣了一愣,隻是“嗯”了一聲。

費勒醫生又道:“我們有一個病人,叫鄭保雲──”

一聽到鄭保雲的名字,我陡然想了起來,往事一起湧上心頭──記憶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現象,一樁事,實際的經曆時間可能極長,但就算長到十年八載都好,當你憶想起這樁事情之際,卻可以在極短的時間中,一下子全想起來。

我想起了鄭保雲的一切,不禁“啊”地一聲,以為醫院方麵傳來的一定是壞消息;在瘋了若幹年之後,還會有甚麽好消息?

可是,電話那邊卻道:“衛斯理先生,我們的病人……有一種很奇異的現象,他………堅持要見你。”

我愣了一愣,一時之間,不明白那是甚麽意思。鄭保雲在入院之後,我去看過他幾次,每次,不是狂笑,就是瞪著眼一聲不出,醫生說他連語言機能都喪失了,怎麽能”堅持要見我”?

如果他能夠“堅持要見我”,那就證明他至少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一想及這一點,我大是高興:“鄭保雲,他,痊愈了?那是甚麽時候的事?”

費勒醫生遲疑了一下:“不能說是痊愈,情形……十分特殊,衛先生如果可能,最好到醫院來一下。”

他言詞閃爍,可知其間還有一些問題。我略微考慮了一下,還未曾答覆,那費勒醫生又道:“鄭先生雖然是豪富,可是似乎找不到甚麽人可以對他……負責,他的母親去年謝世,你是在醫院記錄中他唯一的聯絡人。”

費勒醫生多半是怕我不肯去,所以才提醒我對鄭保雲有一定的責任。

的確,當年他發瘋,送他進精神病院的是我,這使我自然而然地成為他的聯絡人。人在人情在,鄭保雲一成了瘋子,昔日的種種追隨者,自然也風流雲散。費勒醫生又告訴了我鄭老太的死訊,想起那位老太太,我也不禁十分欷。

我對鄭保雲的處境十分同情,就算沒有疑點可以在他身上發掘,他久病之後,有了起色,我也應該去看看他,所以我道:“好,我會盡快趕來,請你先告訴他,我會來看他。”費勒醫生的聲音大是高興,連聲道:“謝謝你,謝謝你。”他這種態度,使我略感奇怪:我答應去看鄭保雲,他何以那麽高興?看來這種高興,已經超越了醫生對病人的關心。

我隻是略想了一想,沒有深究下去。

放下電話之後,我又把和鄭保雲在一起的事,仔細想了一想,想起了其中的一個細節,十分有趣:鄭老太說鄭天祿在揀妻子的時候,戴上一副“形狀奇特,會閃光的眼鏡”對著被選擇的女孩子看,這個細節後來在討論的時候,我和白素都忽略了過去。

現在想起來,那副“眼鏡”多少有點古怪──是不是通過這副眼鏡,可以看穿人體的結構,從而判斷這個女孩於會不會生育外星混血兒?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陳年舊事全都從記憶中跳了出來,白素回來時,在書房外一探頭,看到我獨自在發愣,笑道:“那幾個小朋友沒來吵你?”

地自然是指溫寶裕、胡說、良辰、美景而言,這幾個小朋友,經常在我這裏聚集,吵得天翻地覆,白素和我也習以為常了。

我笑了一下:“把他們趕回陳長青的屋子去了。我剛才接到馬尼拉的長途電話,精神病院的一個費勒醫生打來的,猜猜是誰要見我心?”

白素呆了一呆,倚著門框,側頭思索著。她這樣的姿態十分動人,我看得有點發呆。她用不敢肯定的口吻問:“那個……外星混血兒?”

我鼓掌,表示稱讚她一猜就中,白素立時道:“他痊愈了?”

我道:“不能很肯定。”

說著,我把電話錄音放給她聽一遍,白素揚眉:“奇怪,那醫生講話好像有點不盡不實。”

我道:“我也有這個感覺,我覺得他好像很有點難言之隱。”

白素笑:“去了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麽情形了──”她搖著頭:“我不去,鄭保雲這個人,照你的描述,相當古怪,要是事情與你沒有甚麽大關係──”

我也笑著:“萬事不關心?”

白素揮著手:“我們還沒有到這地步吧。”

我決定立刻動身,一小時之後,已經身在機場,當日接近午夜時分,我已到了馬尼拉,租了一輛車,直驅那家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