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公孫樓不解道,“這孔黎法尊……”

話到半途,突地醒悟過來,道:“原來如此……”

“既如此說,在下倒有一計。”公孫樓說著,向蘇伏討來畫著鬆濤的那幅畫。

蘇伏將畫遞給他,好奇地看他施法。但並沒有如何施為,隻是將畫攤開,鋪平,宛如畫龍點睛般,挈筆點了一點,畫中人神韻頓時豐滿,飄飄然欲躍紙而出。

遂果真躍出紙來了,飄飄然落在地上,形神頓然具足,皮相趨於實相,與真人別無二致。

“無量吾佛,貧僧鬆濤,見過二位道友。”

隨著他的話語,其身佛力氣息湧**,竟似與真人無異。

蘇伏本識之中,絲毫破綻也未覷見,若鬆濤法體便毀在他手中,還真難以辨別。

公孫樓笑道:“畫術粗鄙,卻足以掩人耳目。以黑衣人蹤跡為餌,引淨慧離塔而去,便宜你我行事。”

“甚好!”蘇伏仍自未曾移目,對這“方山畫術”的認識更深了一層。

公孫樓又將畫卷起,遞還蘇伏道:“貴人且收好,關鍵時刻,或許還有用途。”

蘇伏一怔,在他感應中,這畫靈性全失,已是一件廢品。不過他還是將畫收了起來,道:“敢問先生,那罪業既是由和尚的邪念構成,以佛門誓願之力,當可將之淨化,留之何用?”

“佛門固然可消眾生業力,可業力並非就此消失在天地間。”公孫樓說著指了指案上日久年深積累的斑駁汙漬,“譬如它,若是拭去,不過是從一攀附物移到另一攀附物。若是再由淨水洗去,它也不過是混入水中,最終塵歸塵土歸土,你無法否認,它仍然是存在的。”

蘇伏若有所思地點頭道:“既如此說,佛門為亡魂超度,其生前業力,卻去了何處?”

“少許由自身承受了,泰半混入苦海之中。”公孫樓淡淡道,“否則佛門再大,也無法單憑邪念聚成苦海。”

“蜃樓群島乃是佛門為了容納‘十三悲慘天’的存在,八十個甲子便需凡人血肉禁錮。伽藍法會的舉辦,掩蓋了一些罪惡,若是你我此行失敗,莫說別處,便是此城數十萬凡人,也都性命難保。”

蘇伏微微搖頭道:“這其中隱藏的驚天隱秘,比想象之中要深許多。早前先生說,苦海入口未啟,卻有何計較?”

“今夜過去,正值八十個甲子滿數,聖界會聚群佛,抵受苦海衝擊,方能將門啟開。”公孫樓冷冷道,“苦海的根基由來,正是黑暗之力本身。真界許多大宗門,對此並非一無所知。正是深知厲害,故意縱容,任由佛門尾大不掉,騎虎難下。盡管各大門閥之中,佛門實力最強,底蘊最足。但有苦海鉗製,正處在極為尷尬的境地。”

“假若苦海爆發開來,莫說小小蜃樓群島,便是整個真界,說沒也就沒了。屆時不論此方天地如何,佛門承此惡業,必將灰飛煙滅。”

蘇伏不由吐了一口濁氣,心想真是攤上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他奇道:“苦海如此,佛門就沒想過解決之道?”

“難,罪業難解,惟有真正仁慈之力,孜孜不倦下方能消去業力,遑論苦海。”公孫樓歎了一口氣,“這世間又何來真正仁慈,多是欲壑難填之輩啊!”

聞聽此言,不知為何,蘇伏卻想到了了塵。

二人沉默良久,公孫樓沉思過後道:“你將此印收好,晚間行動,切記以破壞法會為主,不要有許多顧慮。”

蘇伏見他取出那方玉印,想了想,卻沒有接過來,道:“某不知用法,還是放在先生手裏穩妥,某必定全力相助。”

“行大事者,切莫拘泥小節。”公孫樓淡淡道,“若是信不過貴人,早先便不會亮明身份。此印不需法力,隻消置在黑暗之力中,便會自主收取。”

蘇伏罕見地猶豫片刻,這方印,絕非尋常寶貝。最終他還是接過來,道:“消這八十個甲子業力,減緩苦海壓力,按說佛門應當大開方便之門,若是明言,你我又何必偷偷摸摸?”

“貴人莫非忘了,”公孫樓淡淡笑著說,“方才我便說過,世間惟有真正的仁慈之力方可消除業力,此印雖然神妙無方,卻也蘊養不出仁慈。”

“此印收取罪業,又消去何方?”蘇伏微怔。

公孫樓意味深長地說:“何來,何往。”

蘇伏正在咀嚼此言,不知何時回來的李忠上來稟告,道:“大人,法華外堂的人來了,要搜客棧,說是搜查黑衣人蹤跡。”

“讓他搜便是!”蘇伏擺手。

公孫樓輕聲道:“看來在下須得避避,免得惹人起疑,晚間依計行事,鬼宅再見。”

語罷其身倏然消失在空氣裏,連帶著自畫中走下來的鬆濤,也一並了無痕跡。

蘇伏不語,獨坐飲酒。

少頃外堂的人上來,其中一個和尚,麵目溫和,餘者盡都凶神惡煞。

“你便是此間東家?”一個外堂弟子惡聲惡氣地說著,“不見你這客棧做買賣,未見客人入住,何來銀錢經營,莫不是黑衣人同夥?”

巧了,這弟子卻是那個“夢魘”的,蘇伏望了領頭和尚一眼,道:“大師究竟是來搜捕黑衣人,還是來興師問罪,莫不是鄙店有得罪之處?”

那領頭的道:“昨夜失蹤數個同門,隻怕有邪魔混入城中,故要請施主去往城外小歇,便於我等搜捕。”

蘇伏不悅道:“搜捕黑衣人,與鄙人何幹,大師且去持內堂諭令,再來說話未遲。”

“你好大的膽子……”那幾個僧都是痞子出身,聞聽都不由大怒。

領頭的卻是個真正修禪的,宣了一個佛號,止了眾僧怒罵,道:“卻是有理,外堂行事無法獨專,小僧這便去請令。”

語罷竟是領著人,迅速離去了。

蘇伏心間似明鏡,說是請令,必去調集人手來圍了。

其實他早就料到,法華雖大,有心排查之下,極易查到陌生麵孔。這客棧雖立了有些年頭,從未聽過有個甚麽東家,如今伽藍法會,忽然出現,自然令人生疑。

去將李忠與跑堂夥計叫喚上來,問道:“東西都清理幹淨了麽?”

跑堂應道:“大人放心,絕無謬誤。”

李忠也道:“方才小人去探外堂動靜,有許多人都被抓出城外,如今城內人人自危。”

蘇伏本來欲要二人自行混出城去,如今看來卻是不成了,隻得道:“你二人莫怕,且去某寶閣小歇,待回紫城,再作計較。”

兩人都是凡人,很難帶在身邊,便將二人收入心內虛空,隨意地置在某個宅內,囑咐不得亂跑,心神便回到現世。

這時自窗門望出去,果見一大群凶狠的和尚湧來了。想必他們也不甚確認自己身份,否則來的便不是他們,而是法慧了。

在和尚們湧來之前,他先行離開客棧,此時犯不著與他們衝突。

在城中尋個僻靜處,將容貌稍稍修飾,便去了鬼宅。沒有驚動乞丐,而是尋個地方盤膝定坐,靜待夜幕降臨。

心神沉入心內虛空,直往魂幡空間去。

魂幡空間如今少了邪氣,成了心內虛空附屬域,卻也少了煉魂幡的許多功用,不失為一件遺憾。

不過,既成了心內虛空附屬域,由星力構成,自然可隨他心意變幻,譬如演化十八層地獄。

甫一踏入,便見橫將軍驚喜地迎過來,道:“上神怎麽有暇來此,昨日新來個囚犯,正在炮製。”

周遭是暗沉沉的煙霧,眼前是一個森羅大殿,各樣刑具齊全,後殿便是十八層地獄入口。

殿前跪著個和尚,乃是個魂體狀,早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神智昏昏沉沉,不時叫喚一二聲。

蘇伏來到殿首處,整襟入座,沉眉道:“喚醒他!”

這時後殿轉出一個妖神,卻是呂葵,見禮之後,向那和尚噴吐一口清氣。

和尚迷迷蒙蒙地醒來,他的肩胛骨被鎖鏈洞穿,橫將軍猛地用力,便將他整個人吊在空中,劇痛使和尚發出一聲低微的慘呼。

“爾等究竟是誰,莫教我有脫身之日,否則盡誅爾等……”

慘呼中伴隨著他刻骨怨毒的咒罵。

蘇伏淡淡地道:“鬆濤大師莫不如睜開看看,某究竟是誰!”

和尚循聲去望,先是一怔,旋即低低地一笑:“蘇伏,原來是你……往日恩怨,不是早已了結了麽,貧僧在雪池底下受盡了苦楚……空明幻虛劍印,每日都要折磨我千百遍,難道這還不夠?”

“與某何幹?”

這和尚正是鬆濤,他的低笑轉成低聲咆哮:“若不是因你之故,我也不會落得被劍印鎖困數十載的下場,怎麽與你無幹?”

“與某何幹?”

“蘇伏,你莫要欺人太甚,大士絕不會坐視不理,你以為你能鎖我到幾時?”

“到這地步,你還要威脅某。”蘇伏哂笑一聲,“某報仇向來不願借他人之手,你此前受過甚麽苦楚,與某何幹?某曾經發過誓,必要你永生永世不得超脫,你便永生永世不得超脫,這方苦痛,不過小菜,某要你嚐盡十八重地獄的花樣,年年日日,沒有重樣,逢年過節,還有加餐。不過——”

聲音微微拉長,鬆濤心頭微喜,道:“不過甚麽?”

“當年蘇府滅門慘事,是出於你本心呢,還是有人指使,你若如實招來,罪減一等,說不得我會饒你不死!”

鬆濤心思囫圇,怎知蘇伏機巧。他轉動思緒,心想如實答他,必然不信,且他罪過怎也難消,不如編個話頭哄他,便悲愴道:“當年貧僧奉大士命令,去往青州尋七彩真靈下落。後來尋見你,本來回去稟告,大士卻要我不擇手段帶走你,不曾想……”

“真是死不悔改!”蘇伏聲音突地冰寒,這方界域既由他所創,鬆濤的心思又怎麽瞞他?

“拖他下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蘇伏的聲音既冷酷,又令人絕望,在這森冷大殿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