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都永安。

正陽宮,乾清殿。

兩旁羅列宮廷侍女,皆長得唇紅齒白,穿紅著綠,姹紫嫣紅,宛如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拜見二位仙長!”

眾女齊齊道了個萬福,清音婉轉,繞梁不絕。

蘇伏緩緩踱步,目光落在丹墀禦座之上,羅天寶扇之前,龍袍裹體的大鄭國主身上。

但見其氣色兩虧,麵頰瘦削,雙目內陷昏昏然無神,印堂一道死氣甚為濃鬱。

“保護他?”蘇伏眉頭皺起,據法相宗說法,此人乃是大鄭楚氏最後一個直係血脈的國主,迄今未曾誕麟,若然暴斃,幾個野心勃勃的旁支王爺必然趁勢爭持。

法相宗與黎家開戰,實在力有未逮,收拾大鄭皇朝的爛攤子。

也不知想到什麽,嘴角微微泛起一絲冷笑。

“二位仙長……咳咳……”龍椅上,國主勉強作揖,便連連咳嗽不止,過了稍許方才緩過氣來,“聞說有刺客欲殺朕,國師特遣二位仙長護駕,你二人快來朕身邊,好好護著朕,朕重……重有賞……”

許是不喜死氣,二人來到階下,不約而同停步。國主旁有個抱著拂塵的宦官,想是這宮廷總管,見狀尖銳叫道:“放肆,你等化外之人,山野之民不知禮數,見到陛下不見禮便罷了,陛下有命,著你二人近前來,乃是聖眷隆恩,竟敢推辭不受,簡直大膽!”

“來人……”

蘇伏麵上噙著一抹冷笑,若有似無地掃過宦官,一絲莫名鋒芒頓使其餘下話語咽入腹中。

宦官求助似的望了國主一眼,卻見他昏昏沉沉,似未所覺。此時禁衛已依令拜倒,不得已之下,隻得尖聲道:“陛下勞心勞力,甚是疲乏,欲用晚膳,擺駕坤陽宮,正好為二位仙師接風洗塵!”

“遵命!”禁衛們當下小意地攙起國主,往坤陽宮去。

……

酉時將過,夜涼如水。

月華滲在夜色之中,投在宮殿之上,映出一道道魑魅魍魎的剪影,使逡巡的禁衛都不由覺出不同尋常而微慌,心下難安。

坤陽宮,玉華殿。

蘇伏落在席間,草草喝了一杯水酒,便即閉目養神,也不讓國主離開,儼然要在此守候刺客來到。

經方才驚嚇,宦官似是明白二人不是他可以招惹的,便即小聲地向蘇伏請示:“仙長……陛下已用過膳了,夜將深,隻怕刺客知道二位在此,不敢冒犯,不如讓陛下先且回去歇著罷?”

“也是,刺客隻怕不會來了,不過距夜深還有一點時辰!”蘇伏緩緩睜開眼睛,麵上掛著莫名的笑容,“也不教總管為難,若刺客亥時不來,便讓陛下回去歇著如何?”

“甚好甚好!”總管大喜,連忙去向國主說道。

餘繡衣冷冷投來一眼。

蘇伏想了想,向她傳音道:“刺客亥時必有動作,目標是你我二人,小心一些。”

餘繡衣微微一怔,旋即恢複冷漠,其麵若冰霜,雙目之內,卻映出一片血紅。雖然不喜蘇伏,卻對他話語頗是信服。她此生惟留的,僅剩那滔天血仇之恨,儈子手即將出現在她眼前,緊握的雙拳,表明她內心激動。

約近亥時,國主哪怕神智昏沉,也到了困乏交加的地步,他渾然忘了刺客之事,對著軟聲相勸的總管大發雷霆:“朕乃是一國之君,萬萬人之上,誰敢禁錮朕的自由……咳咳咳……”

然而威嚴不兩句,猛一陣咳嗽,取了手帕來捂住,咳了十數下方才緩過氣來,顫巍巍著移開手帕,其上竟有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陛下……陛下……來人,快來人呐,傳太醫,太醫……”宦官大急,一時失了方寸,覷見蘇伏氣定神閑,連忙跑來央求,“仙長……您行行好,快救救陛下,救救陛下……”

蘇伏愛莫能助道:“某隻會殺人,不會救人。”

餘繡衣古怪地望了他一眼,明明回來時,他曾使了一種神禁替她療傷,否則她的傷,必要數日調養才行。那種神禁,醫治一個凡人綽綽有餘。

凡人?

她忽地望了一眼滿麵痛苦,甚帶一絲悲愴的國主,俏臉更冷幾分。

“那可怎生是好……”總管急得快哭出來,所幸太醫及時趕到。

太醫是個蓄著長髯的長者,約莫六十左右年紀,睡眼惺忪,顯是連夜被叫醒。另有三個學徒,一概睡眼惺忪模樣,卻絲毫不敢抱怨,忙前忙後為國主診斷。

“快快快,陛下傷病之身,還要勞累,真是……真是……”總管真是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其語聲中怨氣,極為明顯。

見蘇伏仍然視而不見,不由說道:“仙長,雖您身份高貴,可國主若是有一些閃失,您不定擔待得起啊……雜家聽說,大鄭國正出兵攻打大圖國,若國主有個三長兩短,大軍頃刻會退……”

“時辰到了,刺客不會來了,伺候國主去歇著罷!”蘇伏淡淡笑道,“安心去歇著,某會於旁側守護,刺客不來便罷,來了,必教他們有來無回!”

他刻意將“有來無回”四字咬得極重。

“是是是……”果然唬得總管心中害怕,便令眾人攙扶國主往外去。

燭火搖曳,眾人影子映在窗紙上,亦搖晃不定。

待到門前,月華透過廊簷,投進來一些微光,斜斜地照射出一道影子。太醫、總管並學徒國主,統共有四五人,為何隻有一道影子?

此詭異情狀愈來愈扭曲,待欲跨越門檻之時,無聲無息地,自眾人身上投出一道若有似無的氣機,融入那道影子裏。

月華突地隱去了,一陣寒風拂入殿中,將燭火吹滅了去,霎時一片黑暗。

“啊呀,起風了,要下雨了,快些帶陛下回去……”

說話聲間,沒有光,卻有影子,詭異的影子緊束,凝縮成了一柄利刃,直刺毫無所覺的餘繡衣。

“嗤——”

一聲悶響,關鍵時刻,餘繡衣似有所覺,慌亂回頭之際,便抬左臂一擋,影刃毫無阻礙地刺穿了她細弱藕臂,鮮血自另一端激射,噴得她滿臉都是。

但好在,影刃之勢阻住了。

“蠢女人!”蘇伏早有所察,不由暗罵一聲,對其意圖,腦子微微一轉,便即明白過來。對黎家影子的刻骨恨意,令她不惜手臂洞穿,也要留下他們。隻怕今日這一戰,她等太久太久了。

說時遲,那時快!

餘繡衣完好無損的右臂閃電般探去,在這途中,明光乍現,照亮整個大殿並緊緊將那影刃攥住。

“啊啊啊!”影子居然發出驚悚慘叫。

蘇伏略感驚奇,旋即將目光落在餘繡衣的手套之上,聯想她拚死要取到罡煞,隻怕便是為了這光的緣故,似能克製影子。

電光火石之間,蘇伏敏銳察覺國主與總管等人身子一縮,徒剩一襲衣物落地,本體早已化作不可見的影子。

餘繡衣猛地將影刃拔出手臂,不顧疼痛,左拳一握,拳風宛如烈火燎原,嗤嗤地將影子絞成齏粉。

慘叫聲戛然而止,影刃崩碎,數道氣機散碎,穿過那衣物,便即形成人形,其中一個赫然便是宦官總管,此時他臉上早已失去多餘表情,漠然地望著兩人。

若非其青筋鼓脹,還看不出他受到重創。

餘繡衣禦使明光,使用酷烈手段,將其被影刃洞穿,血流不止的手臂灼燒,暫時止住了血。

“有趣,真是有趣……”不知何時,那些衣物盡都恢複成人形,正是太醫與其學徒,盡都漠無表情,惟有國主一臉詭異笑容,“竟用此自殘方法,重創本座下屬,真教本座大開眼界,若不曾記錯,你是十三娘的後人罷!”

國主仍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甚因氣血兩虧,臉色慘白。

他陰測測地冷笑,望了望蘇伏,又望了望餘繡衣:“老大本體早就不存了,餘晴竟還能生出你這樣水靈靈的女兒來,嘖嘖,耐人尋味呐!”

“不過,小姑娘,不要緊麽,你娘當年之所以落得那個下場,全然是因你身旁那個男人,若非他大鬧黎家,與你娘生死相鬥,使其重傷逃遁,黎家怎也不會放棄你娘……”

餘繡衣因痛楚而蹙眉,對此恍若未聞,隻輕輕撕下衣角,將傷處包紮起來。

蘇伏好整以暇地倒了一杯水酒,卻沒有喝,而是傾倒於地,劃了個圈,似要以此祭奠誰一樣,微微一笑,說:“師兄此生最憾,乃不曾酒醉,今以此水酒祭奠,告慰師兄在天之靈。”

又倒一杯,望了餘繡衣一眼,笑道:“這一杯敬十三娘,某當年立道基,她出力良多。”

國主嗤笑道:“蘇伏,你以為你們逃得出去麽?若你能答本座一個問題,本座說不定仁慈,放你一馬!”

“你究竟是如何看穿我偽裝?我們黎家影子,絕無缺陷!”

不知何故,蘇伏的笑容愈來愈燦爛:“大鄭國背後站著法相宗,國主哪怕病入膏肓,也不該是半隻腳都踏入棺材裏。某第一眼見你,便知你用秘術控製了他軀殼……”

“妖鬼……你的氣息,某永生難忘,那日妖獸山脈,必是你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