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真,你出來!”

劍齋,大閻浮玄天劍陣早已開啟,徐真卿攥著尤子喻的衣襟,踩在飛劍之上,衝著裏頭大聲呼喊。

尤子喻的臉色被大陣的鋒芒刺得一陣青一陣白,陣裏陣外完全是兩種感受。

沒過多久,劍陣裂開一絲縫隙,出來的卻是李道純,他的眉頭微微皺起,敦厚的臉上略帶一絲怒氣:“本座沒有說過麽?駐守柳州城,死都不能離開,你清楚自己的行為麽?”

徐真卿略行劍禮,麵無表情道:“弟子來為當年之事討個真相,還望劍主速速通報太上,得了真相,弟子自然馬上回去!”

李道純臉色微沉:“關乎道統之戰,豈容兒戲,你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現在給本座回去,要麽去水牢思過!”

“道純,交給我罷。”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倏然而至,但見來人著玄黑道袍,短須蓄至胸膛,身材有些消瘦,身量卻要矮李道純一些。

他的臉頰清瘦,雙目寡淡如水。

這是尤子喻第一次見到徐明真的樣子。他很難想象,這位看起來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便是有著劍聖之稱的徐明真,真界僅存一個晉入劍道第四境的人。

徐明真來到時,先是仔細打量了一眼尤子喻,隨後望向徐真卿,語氣平平說道:“你要我給你什麽真相。”

“跟我來!”

徐真卿調頭就往山下而去。

在閻浮十八峰下,是元磁山脈,拐過外門劍廬,會抵達一處隱秘的墓園。

這墓園喚作思鄉墓,但凡遠至他州而來的劍齋弟子,都可以在裏麵立一個衣冠塚,好紀念逝世的某位故人。

徐真卿就曾在此立過一個尤小顏的衣冠塚,這是尤子喻無意中發現的秘密。

思鄉墓並不是很大,約占地百丈方圓,也是近百年才設立,所以墓穴不多,約二十來個,稀稀落落的分布著。

兩道劍光落到墓園裏,徐真卿徑自來到尤小顏的墓碑前,冷漠說道:“你敢否對著小顏的墓碑說,她到底是被誰殺死的?”

徐明真望了望墓碑,平靜開口:“是我殺死她的,她不配入劍齋的門。”

此話一出,尤子喻憤怒地握拳,咬牙質問:“啊啊,是啊,你們是大門閥,高高在上,我娘隻是一個小商戶家的女兒,配不上你們……可是你為什麽要殺死她,為什麽?”

他這完全是真情流露。

“我要殺了你,為小顏報仇!”

徐真卿放下尤子喻,身形一閃,眨眼就持著飛劍刺到徐明真眼前。

徐明真僅用雙指便夾住飛劍,使人與劍定格不動,淡淡說道:“萬物皆可逆,惟有時光不能移。真相從來殘酷,不管你心情。我殺她,自有殺她的理由,你們無需知道!”

“是嗎?”

徐真卿怒笑一聲,猛然抽劍,改刺為斬,斜裏鋒芒劃過徐明真所處的虛空。

“嗤——”

一聲悶響,那處虛空裂開,但徐明真早已詭異地退後數步,他無比冷漠地向徐真卿說道:“以你的實力,想殺死我,幾乎沒有可能,這便是殘酷的真相,修劍那麽多年,你還是沒有領悟麽?”

回應他的卻是,徐真卿暴烈的禦劍方式,他的右手頂著劍柄後麵,身體前移的重擊飛劍,飛劍如同流星一樣激射,他的身形驀然化作一道極光,幾乎與飛劍並行,看起來就好像兩柄飛劍一樣。

徐明真的眉頭微微一皺,也許是怕不小心傷到他,並沒有下重手抵擋,隻是很普通地彈指,兩道劍氣先後撞擊飛劍與人。

嘭的一聲悶響,人先被撞飛出去,然而半途極光消散,顯露出來的卻是一柄飛劍的模樣。

下一刻,在尤子喻驚呆的神情下,原本應該是飛劍的流星卻變作了人,徐真卿的劍指刺入了徐明真的小腹。

“叔祖大人,您感覺如何?”徐真卿發出低沉的笑聲。

徐明真麵無表情,仍舊淡淡道:“你的劍意尚欠火候,想傷我,還早得很!”

“是麽?”低沉的笑聲突然變成詭笑,劍指忽然縈繞魔氣,瞬息間,侵襲徐真卿的那道魔氣便沒入徐明真的法體內。

“是你?”徐明真顯然認出這魔氣來曆,身形暴退數丈,然而神情仍然平靜,哪怕魔氣在其體內肆虐無忌,令他一時不能動彈。

“桀桀!是我!死一個領悟劍道雷音的劍聖,是劍齋不可承受的痛罷!所以給你家魔祖宗死去罷!”

魔氣離體而去,徐真卿便得解脫,他隻望了兩眼便明晰情勢,猛然抬首,就見上空一團黑氣攜著無匹勢氣壓落,自那黑氣中他能感應到的,是令人絕望的大恐怖。

他忽然望向尤子喻,輕聲說道:“子逾,叔祖說得沒錯,真相總是殘酷的,若你不能堅強麵對,父親不會怪你。”

下一刻,跌落於外的飛劍自主而動,徐真卿一身所修的極光劍意透體而出,此次絕非方才那魔修刻意演化的極光,而是真正的極光,刺目地令尤子喻睜不開眼。

尤子喻並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他的耳邊隻聽到一聲重重碰撞,僅僅餘波就幾乎要令他失聽,心髒像似被巨錘狠狠一撞,他倒飛出去,撞在尤小顏的墓碑上。

暈迷之前他聽到徐明真一聲方寸大亂的暴喝,他沒有想太多,隻是快意想著:一切都……結束了……

“祝錦青,我要你的命!”徐明真怒發賁張。

方才那一瞬,徐真卿操控劍意與黑氣碰撞,但他的努力,卻僅僅阻滯了黑氣一瞬。徐明真明白過來他的意圖後,已經太遲了。就這一瞬的功夫,他猛然掙脫魔氣束縛,虛空倏然響徹尖銳雷音,但見那惶惶的黑氣從中分開,似乎有一柄無形的劍器將其從中斬開。

“螻蟻之輩,竟敢壞本祖好事!”

黑氣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卻沒有停留半分,轉瞬往北方逃去。

徐明真化作一道劍光追出去,過不多久,思鄉墓園又落下一道劍光,赫然是大師兄蕭無極。

他疾走兩步,蹲身將不斷吐出血沫的徐真卿抬起,利用靈識探其傷勢,發覺道基崩毀,神府碎裂,已是無力回天。

不由深深一歎:“師弟這又是何必?”

徐真卿臉上盡是眷戀,不舍。他張了張嘴,斷續著說:“師兄……我……我錯了嗎……”

蕭無極搖了搖頭:“你沒錯,是我們錯了……”

“師兄,他要活著……”徐真卿雙目忽然灼灼盯著蕭無極。

蕭無極猶豫片刻,重重點頭:“我答應你,但我還是要說,他的命並不值得用你的命來換,你大可不必用如此極端的手段……”

“謝謝……”徐真卿吐出最後兩個字,雙目逐漸失去神采,手臂無力地垂落。

正此時徐明真去而複返,他滿臉青氣,緩緩走過來,看著生機全無的徐真卿,淡淡說道:“自小時開始,你就從來不愛惜自己,走,也要幹幹淨淨地走。”

他席地而坐,將徐真卿接過來,靠於腿上,替他整理遺容。他的動作很輕緩,很仔細,好像一個哄孩子入睡的父親,生怕將他驚醒了;又像似雕刻大師,旁若無物地全神貫注。

“我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承受不起,當年我禁你足,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我與師母上門提親,卻見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這使我永生難以忘懷,所以我不願意讓你一起痛苦。”

“師母主動承擔罪責,我很愧疚。我不怕你恨我,隻怕毀了你道途。早知當年,孽種也不能留下,卻害得你落到這樣下場……”

蕭無極忽然開口:“師弟想要他活著。他的身上終究還流淌著徐家的血!”

徐明真沉默下來,良久說道:“按法規辦事罷!”

尤子喻早在徐明真回轉時就醒來,他的心已然麻木,不用想也知道劍齋會怎麽處置他,所以他沒有逃跑的打算。

但聽著這些對話,他的心中疑惑更深,徐明真這樣身份的人物,為何要殺死尤小顏?

隨後又想起徐真卿強調的話語,真相總是殘酷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真相?

突然,天空陡然熾亮,尤子喻勉強回首去望,卻根本無法睜開眼睛,撲麵而來的一絲餘波,幾乎要將他的身體撕裂,這讓他知道那是某個劍修發出來的劍意。

緊接著便耳邊傳來一聲驚叫與慘叫:“怎麽會是你……你……啊……”

“轟隆隆——”

一道響徹天地的巨響突然出現,掩蓋了那道聲音。尤子喻大驚,勉強睜眼去望,便見整個青州的半邊天空都被突然出現的黑雲籠罩,那似劫雲,又非劫雲的黑雲,氣息非常恐怖。

幾乎整個青州的人都注意到了,隨後黑雲翻滾,雷聲隆隆,陸續又傳來八道巨響,如同舉辦什麽儀式的禮炮一樣。

尤子喻已經是駭然失色,他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可怕?

依典籍所記載,純陽隕落時,天地會響徹九道警聲。

巨響過後,黑雲緩緩散去,露出來晴空。

過不多久,墓園又落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劍主李道純,一個是劍園園主飛仙。

李道純疾走幾步,望著這一幕,想說的話突然又咽入肚裏。

飛仙的形容如舊,他看過不知多少滄桑變幻,早已不會有多少感觸。他淡淡說道:“真卿以死明誌,不失劍修氣度,給他一個機會又何妨。”

方才經過他們已經大致了解,這就是表態了。場內就屬他地位最高,自然無人敢有疑義。

“等等……什麽以死明誌,他……父親不是為了救太上麽……”尤子喻再蠢再笨,也終於發覺了一絲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