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讓二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李三奎開口了,他的臉上不再有玩世不恭,也失去了所有的興味:“謔謔,這可真是了不得,神通嗎?”

如蘇伏在此,定能認出此人便是他曾在蛟龍王所造苦海裏遇見的“凡人”李三奎,實際上他是被羅生王派去協助蘇伏破“苦海”的人,同時也是羅生王的囚犯之一。

事實上,所有不願投入往生輪的修士,在六道界都屬於囚犯。一天不願往生,一天就不得自由,永遠都要禁錮在六道界。

另外,十九層煉獄,隻是民間以訛傳訛。實際上六道界並沒有上下之分,不如說是橫向排列。隻因每界都有三層空間,所以與穢土居士所在的煉獄合稱十九層煉獄。

真正稱得上煉獄的,隻有傳聞中的第十九層。

而阿什獄所關押的“囚犯”,修為都是真人及以上。像劉能這種修為,在酆都登記造冊後,就會被派發廣微獄,也就是廣微王的領地。當然,還有些類似鬼差這種,就不限修為了。

“什麽神通,能做到連居士都做不到的事呢。”羅生王輕聲反問。

居士,便是穢土居士,人稱初有佛。

羅生王與李三奎不同,他輕易就洞悉了“分解”的本質,乃是一種回歸,回歸天地自然,如同反哺。

由此,他終於明白居士為何要下命讓他與蘇伏結下“因果”,惟有如此,他們才能幹涉陽界,惟有如此,才能爭取到蘇伏的支持。

而眼前這一幕,就是初有佛下了多步棋後的收獲,仿佛他早已預見有這一日。

蘇伏念誦的《太玄經》總綱,傳達六道界時,羅生王隱約聽到了。

他平複了起伏不定的心神,淡淡說:“因是那憊懶家夥就在陽界,本王去一趟煉獄。”

說罷,人已到了虛空,有鬼王輦車呈現,載著他駛向虛無。

“謔謔,老鬼,你當我愚蠢嗎?”李三奎望著他的背影,陰冷地笑著,“真當我看不出來,這是回歸天地了,如同應法劫的那些純陽。這是劫啊!大劫……”

他低頭咀嚼兩遍,忽然低沉地笑了起來:“是我們的大劫,也是我們的機會,這個脫離桎梏的機會,我們等太久,太久了……”

……

地府深處,暗無天光之地,便是煉獄鬼府所在。四野裏,盡是黑澤般的濕地,每一寸土地都隻有枯敗,沒有半點生機可言。

但獨獨有一處長滿幽蓮之所在,中有一方枯槐,前座起一張月台,點綴數朵幽蓮。台上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僧,其滿臉褶皺,不知歲有幾齡。

幽蓮、枯槐、月台、老僧,構成一幕極為安寧祥和,與別處絕然不同的風景。

一鬼王輦車駛來,停在高空處。

羅生王自車上一躍而下,微微俯身行禮:“居士,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種什麽因,結什麽果,您所盼之事,終於有了一絲眉目。”

“此事我已知曉。”老僧臉上含笑,“當初定下此事,雖為數劫推算之果,卻令吾心惶恐,生怕走錯一步,致這方天地萬劫不複,才屢次求請楚渡維護他性命。楚渡這懶物,三番二次推脫,如今反倒傳了他衣缽,真是世事難料,我參不透啊。”

羅生王也笑了笑,道:“楚王以不回真界為代價,保住了他,也算是還了居士人情。但西邊那個忤逆,好像找到了替代品。”

“該來者,自會來。”老僧淡淡說,“法劫臨近,我推算不出因果,料想有那人在,他討不到好處。”

“是。”羅生王點點頭,又道:“但這劫難渡,是否向蘇伏透露一些?”

“萬萬不可。”老僧搖頭,“緣法乃心生,你我皆屬方外,假借幽姬立因果,已是極限,再想引導,就失了本分,隻怕果報立現,他性命立刻不保。”

“是,還是居士看得清明。”羅生王歎了口氣,“但那些倒還遠了。臨近的法劫,加上南域又不太平,鴻……羅刹圖的什麽,我至今也猜不透。”

“也許是件好事。”老僧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羅生王微微一怔,略略一想,仍有些不解,焦獄入侵怎麽就變成了好事?

但他沒有再問,而是道:“還有,《太玄經》之事,怕是瞞不過李三奎,他故作不知,我也就順水推舟,想必他也會以為,這會是他們的機會。”

“該來者,自會來。”老僧微微笑道,“此界合該有這一劫,既因《太玄經》而來,也因《太玄經》而去,憂慮太多,反倒苦了自己。不過,你等也該盡早籌謀,劫到臨頭,才不至慌了手腳。”

“說的是。”羅生王收了自失,淡淡一笑,當即行禮,“既如此,我便告退了。”

老僧抬了抬手:“你去給因是遞個消息,就說容他出力便是。”

“是!”

羅生王點頭,再不停留。

……

蘇伏回到別院,已是掌燈時分。

蘇瞳已恢複了精神,正拉住蘇伏的大手說個不停:“爹爹,原來你不知道黃昏道場的由來啊。”

“紫極雖然是個討厭鬼,但修為確實很強的。黃昏大陸便是由他的法力承載而起,懸浮在無盡海南麵,那時候還沒有三山島呢。”

她推開主臥的門:“黃昏道場還未被擊沉時,如同枷鎖一樣捆縛在所有大門派的身上,太淵派才能趁勢而起,登高一呼,神道僅僅統治大地不到四千年就化為烏有。”

“對了對了,那時還沒有劍齋呢。莫問劍主那時候根本不管真界的恩怨,太淵的掌座邀請他共同討伐黃昏道場,卻被他拒絕了,所以後來劍齋的建立,一下子就成了天下公敵,甚至被誣陷與神道勾結哩。”

說著說著,她忽然發現身後的蘇伏沒動靜,不由回身一望,卻見蘇伏處於沉思狀,如提線木偶一樣任她拉著走,不由噘了噘嘴:“爹爹,還想什麽呢?都不認真聽人家說話。”

“沒什麽。”蘇伏回過神來,笑著在他精致的鼻梁上一刮,“劍齋崛起時,流了很多血,這我倒是不意外。莫問劍主當時已有如此影響力,太淵和紫極怎會容忍他逍遙自在?”

“因為飛仙劍呀。”蘇瞳倒了一杯水,“那時莫問劍主雖然是散人,天下卻少有能與他抗衡的人,加上飛仙爺爺,根本沒人敢同時招惹他們。兩方都不願惹怒一個這樣可怕的散人,所以默契地選擇放任自流。”

“原來如此。”蘇伏淡淡點頭。

蘇瞳端起水杯本想喝,忽然頓了頓,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爹爹,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我能有什麽心事?”蘇伏詫異道。

蘇瞳拉著他左看右看:“難道是錯覺嗎?”

“肯定是。”蘇伏笑著說,“你今天受了傷,早點回房間歇著罷。”

蘇瞳的美眸忽地透出狡黠,沿著檀木桌從右邊繞到蘇伏旁,搖著他的衣袖,嬌聲說:“爹爹,咱們好久沒有‘雙修’了。”

蘇伏臉色一板,正要拒絕,忽然眉頭一挑,斜睨左側窗門:“誰!”

正此時,蘇瞳的耳中方才傳來一個瓷器的碎裂聲。

兩人迅速衝出房門,來到別院靠著西廂的抄手遊廊,夜色中,隻見得一道黑影從院牆翻了出去。

“想跑!”

蘇伏神色冷然,但靈識探過去,神情卻是一怔:“景仁?”

“這,這是青衣姐姐用來裝丹藥的瓶子。”蘇瞳從地上撿了一塊稍顯完整的碎片,“好像是我送給景仁的。”

“他一定是誤會了。”蘇伏臉色忽地一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用這種容易引起人誤會的說法。”

“哦。”蘇瞳吐了吐小香舌,渾不在意地一展袖袍,便將這碎片給掃除。

“景仁怎麽會在日曦城的?”兩人回到房內,蘇伏無奈地說道,“他對你癡心一片,聽到這樣的話,不知要傷心成什麽樣子。明天我讓邵明軒找找他的下落,你去跟他解釋清楚罷。”

“我不想解釋。”蘇瞳微微垂著螓首。

“怎麽了?”蘇伏輕輕撫著她秀發,“是不是他什麽地方惹你生氣啦?”

蘇瞳搖了搖螓,忽然走向門口。但她沒有走出去,在門檻處小駐片刻,回過身來。美眸中的狡黠已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靜;美貌伶俐的臉上變得十分淡薄,如已看透紅塵一樣。

蘇伏從未見過她臉上露出這種表情,正有些擔憂,她卻開口了。

她說:“爹爹,自古以來,真正任性癡情的人,不會在乎你有多不好,不會在乎你是醜是美,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會在乎你是否喜歡了別人、是否嫁作了人婦。”

她留給蘇伏一個背影。

蘇伏沉默,他終於知道,她是故意的。

這世上,所謂的癡心,是否隻是迷戀完美的容顏,還是真的有一種超越現世,超越世俗,超越毀滅的愛?

蘇伏的內心是寧靜的,《太玄經》總綱一出,似乎也跟著顛覆了他的人生觀。

但沒過多久,蘇瞳又回來了。

她的手上拿著一張紙,兩個巴掌左右長,一個巴掌寬。

蘇伏接過來,隻見上麵密密麻麻擠著一堆蠅頭大小的字,看了之後,若有所思道:“你再把今日發生的事講一遍,從頭到尾,不要一絲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