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稍稍往後推移。

孫士羽回到了紫霞洞裏,流冥壇邊,仍是坐在他的輪椅上怔怔出神。

這輪椅是公顏良親手打造,是惟一一件可以留在身邊紀念的東西了。

豐音隨後進來:“也該輪到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方才有消息傳來,玉清宗的人走了,可以動手了罷。”

“急什麽。”

“你可千萬不要反悔哦,後果很嚴重。”豐音嬌聲說著,來到他身旁,輕輕摩挲他的臉龐,“還是你以為我不敢到廬州去殺人?”

“我沒有反悔。”孫士羽淡淡道,“我是想提醒你,不要什麽問題都用暴力來解決,有的時候,隻要給他們想要的,他們就會乖乖為你賣命,就像我一樣。太行劍派也是,無論是誰,都會有弱點,強攻總會有損失,而且晁補之隨時會通知玉清宗,那麽我們的隱忍豈不是一件笑話?還不如前夜就發起進攻。”

“你是不是太小看我們了。”豐音忽然冷笑一聲,“我焦獄界有七十二個修羅鬼將,千萬隨時可踐踏真界的修羅鬼兵,再加上我們三大統帥以及聖主,有必要做那麽麻煩的事嗎?”

“還要加上寶欲魔宮。”孫士羽也冷笑著替她補上一句,“那麽請問那位尊貴的大人為何早不進攻,晚不進攻,非要選擇這個時候?”

豐音當然知道原因,但他的話,無疑就是拐著彎告訴她,羅刹都有顧忌,你一個小小統帥,那麽囂張幹什麽。

她有些生氣地擰眉,想了想:“給你兩個時辰,出個具體章程來,不然我要你好看!”

說完,身形就一閃而逝。

孫士羽心底早有腹案,隻是不想那麽快說出來而已。其實他到現在都很迷茫:難道真的要幫焦獄界征伐真界?那樣遲早有一日,大哥與孟驍就會知道我的存在,那時他會不會怪我?

對於他來說,真界對他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兩個兄弟,會怎麽看他。

想到這個問題,他不由有些煩躁起來。

“你以為公顏良真能逃離三山島。”耳邊冷不丁傳來尹玄素的聲音。

孫士羽斜睨過去:“什麽意思。”

“哈,我方才望見陳倉急忙忙出去了,他的速度比飛行法器都要快,你說我是什麽意思。”尹玄素給了他一個惡意的笑容。

“你……”孫士羽霍然立起。

尹玄素卻拋了柄小劍給他:“你看,我對你多好,這是飛行法器,陳倉你是追不上了,但追你大哥還是綽綽有餘。”

“為什麽要幫我。”孫士羽攥緊小劍。

“不,我不是幫你,我隻是喜歡看你們掙紮,那樣非常有趣。”尹玄素古怪地笑了起來,“所以你不用感謝我,盡力掙紮給我看就行了。”

孫士羽默然,快步走出紫霞洞,二話不說就破空而去。

丹霞門如今亂糟糟的,也沒有人來管他。豐音剛走,冷幽石更是不知所蹤,居然讓他就這麽輕易地離開了三山島。

但他心裏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感覺。在空中辨認了一下方向,便往內陸最近的路線追了過去。幸運的是,一路上都殘留有公顏良那把天絕劍的氣息,這讓他很容易追蹤。

大概追了半柱香的時間,前方突然有一道白光往這蔓延過來,他忍不住遮住了眼睛。

“太昊神光?”他認出了這是太乙聖地的標誌性神通。

過了片刻,白光消逝,天地重新恢複暗沉。他睜開眼睛,視野出現一個小島,首先入目的是島上的一片狼藉,這讓他心頭“咯噔”一跳,又聽到一個略顯疲憊聲音。

“這一招,原本是用來對付蕭無極的,你死也該瞑目了。”

再飛近些,就見一個背影凝在虛空。這個他小時候爬過無數次的偉岸背影,此時隻剩了一半,另外一半不翼而飛。

轟!

腦袋驟然嗡鳴,他幾乎無法思考。隨後滿腔的酸楚化為一聲悲呼:“大哥!”

那人手中的巨劍脫手掉落,這個動作仿佛讓他恢複了一些力氣,勉強扭頭望了一眼,眼神裏有驚訝、欣慰以及不舍。

但巨劍一脫手,虛空頓時無法承受他的重量,開始往下掉落。

孫士羽奮力疾飛過去,在他即將落地時接住了他:“大哥,這……這到底……”

“你……怎麽來了……”公顏良這一開口,鮮血就像不用錢一樣咕噥咕噥溢出。

孫士羽觸及他的身體,心神就是一震,隻覺渾身的血液突然沸騰起來。真形破碎,道基殘損,怎料得再見時,生死即將兩隔。

“我,我,我……”他怔著一張麵孔,竟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但是眼眶卻濕潤了。

他很快意識到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著:“大哥,我不恨你,剛才的話都是騙你的。”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我隻是想讓你活著,卻沒想到害死你了,對不起……”他痛哭出聲,“對不起……對不起……”

“從小……就那麽……愛哭……你知不知道,哭得老子……很煩……”公顏良瞳孔渙散,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顫巍巍著抬手,想要最後感受一下他的溫度:“小羽,大哥不怕失去……自由……大哥怕失去自由……他們又治不好你……”

最後一個字,已然微弱如蠅蚊呢喃,他的手最終還是沒能夠著孫士羽,像承載著生命的厚重,沉落下去,就再也無法抬起來。

“大哥!”孫士羽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公顏良的殘軀,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異常鼎盛的氣血集中到腦部,兩行血從他的眼眶裏流下來。

另一邊,範太陵檢視了葉巳三人的傷,發覺看起來淒慘的呂尚靜其實隻是輕傷,而另外兩人反倒重傷瀕死。

運力替兩人粗淺療過傷,這才讓呂尚靜護住二人,走向孫士羽:“他叫你小羽,想必你就是綠林盜二當家孫士羽。雖說是公顏良先攻擊我們,但他畢竟死了,我可以不計較,不過你卻要隨我回太乙聖地。”

大門閥弟子那種無形的高傲自然而然流露。

孫士羽麵無表情地側頭:“太乙聖地,該死!”

“你沒有選擇。”範太陵抬手。

但緊接著一道蒼老的聲音讓他的手僵在半空。

“不是誰都能威脅吾王。”他身前虛空泛起漣漪,一個雙手攏在袖袍裏的老者出現在他眼前。

範太陵輕輕將手放下來:“閣下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老者淡淡說。

範太陵沉默片刻,轉身攜著呂尚靜三人破空而去,他知道再留片刻,隻怕他們都走不了。

“陛下,我想您應該明白,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您終究要站在我們這一邊。”老者自是易天星,他躬身在孫士羽旁。

孫士羽輕輕放下公顏良的屍體,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裝,將他無神的雙目合上。

做完這一切,他退了兩步,右手呈爪狀,突然深深刺入自己心髒,在易天星沒反應過來前,將整個心髒拽了出來。

“陛下?”易天星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但他伸出的手突然又攏回袖袍裏,因為孫士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是一個怎樣的笑容!

易天星活了數萬年,從未見過這樣的笑。

“人,我不做了,替我換一個修羅的心髒。”這是孫士羽捏爆心髒前的最後一句話。

陳倉從土中冒出頭來,望著倒下去的孫士羽以及憑空出現並放肆嬌笑的豐音,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真界,我替你默哀。”

……

神州,太乙聖地。

天機閣內,諸葛明清忽然睜開眼睛。

視線在周天星辰圖上掃了一圈,最終停留在那顆邪病纏身的星辰上,臉色頓時微微一變:“死了?怎麽會?”

原本淡紅色的星辰,已然變為死灰,這代表著死兆。

緊跟著紫星也逐漸黯淡,諸葛明清略微詫異:“難道那位魔主居然沒有發現此人的價值?究竟發生什麽意外,怎麽會死呢?”

他想了想,取了個滿是褐色斑點的龜殼出來,輕輕一擲,龜殼落在周天星辰圖南域的一隅,隨後居然發出了聲音:“師傅,您找我呀。”

卻是諸葛小樓的聲音。

“嗯,你們找人找得怎麽樣了?”諸葛明清聽著她聲音,有些迷糊的樣子,看來與她無關。

“妖帝不在家,正托妖國的陸相幫忙在找呢,發生什麽事了呀?怎麽動用緊急聯係的傳心術?”

“不用找了,那人死了,你跟挽傾先回來罷。”諸葛明清道,“具體等你們回來了,再告訴你們。”

“哦,知道啦。”諸葛小樓說完,那龜殼就自動回到諸葛明清手上。

諸葛明清的眉宇糾結在一處:“怎麽會死呢?紫星黯淡,是放棄了在南域登陸的企圖,還是示敵以弱?”

他絕然想不到,區區一個孫士羽,會影響羅刹的戰略意圖,使局勢變得愈發撲朔迷離。

但也因此,他產生了將此事傳告天下的念頭。為後世稱“諸聖挽歌”的史詩,做出了正確而又至關重要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