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瑤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著,影子的一劍在關鍵時刻避開了要害,這讓她心裏更加篤定猜測。

而自從壓抑不住而發出慘呼後,她便咬緊了牙關,不吭一聲,生怕把別人給引過來。

冰冷又致命的殺意,帶著酷寒的凜冽,劍意的鋒芒,肆意在體內遊走,尤為無法忍受的是,龍珠如同置於一處冰刀雪劍密布的狹窄空間裏,一道道淩遲的痛苦沒有間斷,幾乎要令她崩潰。

從小到大,她就沒有吃過像樣的苦頭。唯一一次,是在劍齋閻浮殿前,那時龍角斷裂,也隻是元氣大傷。

如此非人苦痛,她苦苦忍受著,究竟是為了什麽?

“你裝這模樣給誰看!”喜兒冷冷道,“隻要恢複原身,這點傷害根本不算什麽。”

龍吟瑤依舊忍受痛苦,大地之力也沒有消散的跡象。

喜兒始終堅信龍吟瑤裝模作樣,想抓住自己破綻給自己致命一擊。

她卻不知道,龍吟瑤的身體遠沒有心裏更痛苦。

她更不知道,這些冰冷冷的,她早已習慣了的黑暗殺意正在一幕幕地回放著屬於她的記憶,就在龍吟瑤的腦海裏。

走馬觀花似的一幕幕,如同流水一樣流過腦海,龍吟瑤的心裏像似抽搐一樣絞痛起來。沒有人知道喜兒的過去,因為她從來不說。

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因為沒有人會問。

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痛苦,因為她總是微笑,像個鄰家姑娘,以至於讓人忘了問。忘了問她,你快樂嗎?縱是問了,她也隻會微笑地說“快樂”。

她總是獨自站在沒有人會注意到的陰影下,安靜到被人遺忘。

……

“這是什麽……不要啊……爹爹……娘親……不要啊……啊啊啊……”最早出現在龍吟瑤腦海裏的是一個在地上痛苦翻滾,又伴著痛哭慘叫的小姑娘,在她附近有兩個人倒在血泊中,死相極為淒慘,臉上殘留著驚恐,眼眶大睜,死不瞑目。

在閃過的片段之中,這兩個人的屍體非常清晰,表明記憶的主人對他們淒慘的模樣記得非常清楚,沒有絲毫忘卻的可能。

那應該是“黑暗殺意”第一次出現,“黑暗殺意”來源於血殺門的一門秘法,需要一個修士畢生修行,死後的怨氣便會化為最純粹的殺意。而這殺意,隻提供給血殺門最精銳的殺手精進修行所用。

凡人自然是碰也碰不得。

從喜兒的記憶中得知,異變是從她家村外的一處荒塚染上的,如同跗骨之蛆,再也無法甩脫。

那天回家之後,夜幕降臨,殺意從體內爆發,她親手殺死了父母。從此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痛苦,便無時不刻在折磨著她。

就如同此時龍吟瑤正在遭受的痛苦,比劍齋水牢有過之而無不及。

還好這殺意並非時時出現,隻有在夜幕降臨時才會爆發。

父母慘死,很快傳遍了整個小山村,村民幫她葬了父母,算是仁至義盡。

“她是個不詳的人,以後再靠近她,小心老娘打死你……”同齡的孩子被嚴禁與她玩耍。

終於有一天,她因為餓極了而出門找吃食,不小心爆發殺意殺死了鄰居家的雞後,村子裏的人開始恐慌了。

“她是個怪物,一定要用火燒死,不然我們都一個個步她父母後塵。”有人提議。

“不太好罷,畢竟隻是個孩子。算了罷,那隻雞也到了要殺的時候。”鄰居說。

“我不是怪物……”喜兒大聲呐喊。

一個月後。

“怪物,怪物,怪物……”石子,臭雞蛋扔向她。

“不,我不是怪物,疼,好疼,爹爹,娘親,好疼……”喜兒又疼又餓。

三個月後。

“打死你個偷東西的怪物,早知道就要同意燒死你……”鄰居大怒。

“我不是怪物,我好餓,伯伯我好餓……”喜兒已無力反抗。

“算了算了,你就給他一點吃的,免得她凶起來,要了你的命。”旁邊的人勸道。

五個月後。

“打倒怪物,圍住她,不要讓她跑了……”曾經的小夥伴們,舉著木棍,一個個神情猙獰可怖,仿佛惡鬼。

“我不是怪物……”木棍雨點一樣落在身上。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

“我是怪物……”

那一夜,村子的人都死光了。

兩年後。

龍吟瑤看見了鴆長老,記憶之中,他閃閃發光,如同太陽一樣溫暖。

“你要學會控製它。”鴆長老如此說道。

“我給你取了個名字,喚作霄雲喜,霄是九霄雲上的霄,雲是九霄雲上的雲……你是我的徒弟,注定不會平凡……”鴆長老得意地說。

“至於喜嘛……”鴆長老沉吟。

鴆長老笑了:“喜兒,你永遠要記著,你的不幸是不會傳染的,恰恰相反,你要用你的不幸,帶給別人幸運,帶給別人喜悅,所以你一定要笑……”

小小心靈重新注入溫暖。

……

每一個記憶的片段,都像一根利刺刺入龍吟瑤的心髒。

她徹底明白了喜兒的心情,鴆長老死後,她不是無法麵對,她是深恨劍齋的同門,深恨沒能讓鴆長老活下來的同門。

在喜兒的心裏,往日的情誼,從鴆長老死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半分留存。原本她留在劍齋,也是因為鴆長老的緣故,她與人友好相處,也是因為鴆長老的緣故。

鴆長老死了,所有的偽裝就成了多餘的裝飾。

龍吟瑤卻不如此認為,她心疼喜兒,心疼什麽事都不說的喜兒;心疼什麽痛苦都壓抑在心底的喜兒;心疼明明很喜歡劍齋,卻強迫自己排斥它的喜兒。

她感受殺意,體味這份痛苦,似乎也觸摸到了喜兒的靈魂。她那明明向往光明卻隻能擁抱黑暗的靈魂;她那一顆美得動人心魄的赤子之心;她那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自卑。

自卑源於無人可知的童年,因為她曾經最親近最喜歡的人們用行動來證明她是個怪物。

怪物怎麽能和人交朋友呢?所以沒人是真心對待你的,不要妄想了……

龍吟瑤顫抖著身體爬了起來,她開始逐漸適應這等程度的痛苦,淚水終於忍不住開始往下流淌。

“莫名其妙。”喜兒突然揮手,黑暗狂湧。

龍吟瑤站都站不穩,卻衝著她露出一個笑容:“喜兒,你喜歡劍齋。”

她的語氣無比篤定,然後她開始向喜兒走去,大地之力鋪成了一層又一層的台階。

“不要過來!”身處半空的喜兒突然怒喝,黑暗張牙舞爪地撲過去。

“喜兒,你心裏有什麽苦都可以向師姐埋怨。”龍吟瑤蹣跚著步伐,一步一步,堅定而無畏。無數的利刃刮過她的身體,霎時就化為了血人。

“你不要過來!”喜兒的心裏如同狂風暴雨交加,貝齒緊咬,忽然挺劍朝前刺去。

“你不會殺我的……”龍吟瑤卻絲毫沒有閃避的意思,飛劍“嗤”的一聲,刺入了她的要害位置,腳步頓止。

“滴答,滴答……”

金色的龍血往下滴落,落在大地之力形成的階台上。

喜兒的手像似觸電一樣撒開了劍柄,恐慌的神情悄然爬上了她的臉頰:“龍師……姐……”

龍吟瑤“哇”的吐出一口血來,但她仍然帶著微笑,她的手借著刺入自己體內的飛劍,勉強向前挪了半步,卻是腿一軟而跪倒下去。

喜兒下意識扶住了她,顫抖著聲音:“師姐……”

龍吟瑤咬牙,勉強拔出了飛劍,然後顫巍巍著手,抱住了她僵硬的身體:“我們家喜兒那麽可愛……才不是……怪物……師姐最……喜歡你了……”

音聲方落,隱忍許久的大地之力洶湧而出,化為一道熾亮的光芒,瞬間吞噬了方圓百丈的黑暗氣息,所有冰冷的殺意、雲霧、陰霾,通通在光芒之下化為飛灰。

喜兒滿臉呆滯,心底一顆種子生根發芽,衝破了重重的黑暗,伸到了太陽底下。隨著黑暗消逝,那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神、一幕幕永生難忘的回憶都好像鏡子一樣破碎,碎成了粉末,不留半點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或從容、或平淡、或齜牙咧嘴、或微笑、或嚴肅、或無奈的臉龐。

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鮮明。

“喜兒……”

“喜兒師妹……”

“喜兒師姐……”

一道道陌生又熟悉的呼喚響在耳畔,如同早市一般喧鬧,卻化為了一道道暖流,幾乎要將她融化。

“師姐,師姐,師姐,師姐……”喜兒反手抱住龍吟瑤嚎啕大哭,“我好喜歡劍齋,我好喜歡你們,可是師傅死了,那個女人說能複活師傅……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鴆長老死了,她以為她的天崩塌了。這個時候紀如初找到了她,說要幫她重建這片天。

她自己卻不知道,這片天,早已有人替她撐了起來,否則鴆長老何以忍心拋下愛徒。

但就像那句話說的:女人心海底針。你永遠無法摸透她的心思,鴆長老若能明白她的內心,也就不會隨意選擇歸宿。

喜兒原本有機會挽回,若她能夠坦率一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但今日就算不是她在此地,也會是別的什麽人。

“喜兒……”龍吟瑤有氣無力道。

喜兒帶著哭腔應道:“嗯……”

“你抱得太……用力了,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