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得急,入了城門,牛德皋便叫口渴,隨便找了家街邊茶肆,張羅著請大家喝茶,順便兌些散碎銀兩。

眾人坐定不久,剛喝了半盞茶,便聽到鼓樂齊鳴,哭聲震天,打北麵過來一撥送葬人馬。這隊伍頗為龐大,兩套器樂班子,超度者有僧有道,最特別的是,竟有大批婦女跟在棺材後麵,哭天搶地,煞是壯觀。

陸亦軒嘖嘖稱奇,道:“有趣,這麽多女子,是孝女啊?還是妾室?”

恰好茶博士來添水,聽陸亦軒這麽一問,便道:“您是外鄉客官吧,這都不是戴白孝的。本地有‘代哭’一說,本意是為防孝子過度悲哀,憔悴傷身,所以請婦女替哭。後來成了規矩。替哭人數越多,排場越大,主家就越有麵子。今兒是給城東聚福錢莊的顧老爺送材,這顧老爺家財萬貫,一個替哭許一兩銀子,場麵自然熱哄。”

這茶博士一口南京方言,陸亦軒聽了半天才知“送材”就是出殯的意思。一兩銀子可置辦一桌百多道菜的上好宴席,看這顧家僅替哭一項便要二百多兩銀子花銷,還真是闊綽。縱使陸亦軒從小生活優渥,但也沒見過這般使銀子的,於是歎道:“這顧家好生有錢!”

茶博士常年廝混街頭,幹的就是聽話傳話的差使,馬上接著話茬道:

“唉,金山銀山又有何用,顧老爺算是享受不到嘍。沒想到顧老爺這等大善人,也被索了命去。”

郭丹鶴一聽“索命”二字,來了精神:“哦?難道城中有鬼怪不成?”

茶博士左右顧盼,但並不言語,司馬隆忙扔給他幾個銅錢,那茶博士嘿嘿一笑,壓低嗓音道:“這個可不敢打包票,都是道聽途說。這個顧老爺是最近城中死的第七人,這些人都是富賈大戶,同是死因不明。更邪門的是,他們死前都曾大擺宴席,無一例外地請了小瀛仙唱堂會。這小瀛仙一臉媚相,傳說她乃是狐妖托身,所以聲音才那麽清麗婉轉。有人懷疑她以唱腔迷人,索了這些老爺的命去。本來前麵已死六人,大家都勸顧老爺別再請小瀛仙,但顧老爺不信這邪,偏要請來華林班。不過這小瀛仙委實太紅,南京城的大戶擺宴,若不請她,還真是墮了麵子。”

丁猴兒聽了半天,覺得這茶博士越說越荒謬,一拍桌子道:“胡說,哪有唱曲奪命的,再說宴席上聽過戲又不止一人,為何偏死了那些老爺。”

陸亦軒也道:“是啊,這小瀛仙早就名動江南,難不成就這兩天才索人性命?”

茶博士慌忙道:“是了是了,小的我也不信。華林班的班主也氣壞了,說這全都是對頭興化班橫加造謠。這不,在聚寶門跟興化班約下三天擂台,今天是第二天了,小瀛仙、小玉紅都亮了相呢。”

此話一出,其他人倒不甚為意,但陸亦軒卻猶如吃了藥劑,一蹦老高。

當年成祖遷都北京,官員們將昆山腔、海鹽腔、餘姚腔和弋陽腔等諸多南方戲曲帶到北京,其中尤以昆山腔最受歡迎,陸亦軒的父親陸炳也很癡迷昆山腔,甚至養有一個家戲班。陸亦軒從小耳濡目染,對昆山腔自是喜愛非常,此次進城,吃食煙火並不吸引他,純是為了一賞當地大班,更希望能一睹小瀛仙這樣的名伶,現在聽到南京城兩個頂尖戲班對打擂台,豈有不興奮之理。

他不再聽茶博士叨叨,催促牛德皋會了茶錢,想趕緊上街了了一幹事情,晚上好安安穩穩地去聚寶門那邊聽戲。

陸亦軒心裏又喜又急,搶先邁出茶肆大門,一不小心,與一人撞了個滿懷,腳下不穩,後仰摔了一跤。他定睛一看,隻見撞上的是一老者,身材瘦小,須發皆白,身著一件玄色緞子道袍,手裏拿著幅布招,上書“相麵”二字。陸亦軒頗為驚訝,這樣一個幹癟老道,居然能將自己生生撞翻在地,但他知是自己不小心,忙爬起道歉。

這老道好似沒有聽到陸亦軒的話,盯著他的臉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道:“小兄弟,你學堂瑩夷,雙眉過目,將來定以文章震天下!”

陸亦軒一聽,隻道是尋常相士招攬生意的套話,拱拱手,便轉身同大夥一起走開,隻留那老道站在茶肆前,拈須而笑。

眾人從三山街跑至鬥門橋,把城裏三十多家賣糖食的店鋪逛了個遍,竟靠吃糖果混了個肚圓。不覺天色已暗,隻好明日再去履鞋店。牛德皋和丁猴兒肚皮撐得不想再步行,於是眾人雇了兩艘仙船,沿秦淮河而下。這仙船身扁而淺,不能載貨,專供遊客之用,雖不如畫舫舒適,但卻輕靈快速,別有趣味。

過了通濟門水關,便到了秦淮河最繁華的地方,隻見河上舟船畢集,火龍蜿蜒,槳聲燈影,而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幛,十裏珠簾。隱約可以聽見從綺窗珠簾內傳出的笙歌簫鼓,長吟高唱,夜晚雖然風寒,但隨風而來卻是溫軟的脂膩粉香。

陸亦軒感到渾身舒服,不禁吟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鄰船的丁猴兒緊接著也高聲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陸亦軒大聲道:“丁猴兒,真煞風景,今晚興致高昂,你這家夥接什麽後半闕!”

丁猴兒也不甘示弱:“這裏現在不還是如杜牧之所言那般?佳麗之地,風月之場,溫柔之鄉,銷金之窟。”

陸亦軒大笑道:“哈哈哈,也對,也不對。如今秦淮十六樓官妓多是成祖時罪臣的妻女姬妾,她們詩詞歌賦、書畫吹彈,莫不精通,且代代傳承,流風所及,文采風流。而唐經安史之亂,由盛轉衰,那些不知國之存亡的秋娘,豈能與今日相比?”

丁猴兒正待反駁,突見前方一片光明,隻見不遠處河麵上,大片水煙火競相燃放,有水鴨、水鼠、金盞、銀台、滿天星、遍地錦、賽月明、滴滴金,一時間爆聲濺水,熱鬧非凡。

郭丹鶴大呼小叫,正好見船行至文德橋附近,忙招呼船家快快靠岸,想上橋俯瞰河中煙火。

陸亦軒送眾人上岸,又跳回船上,道:“諸位,你們在此觀煙火,我去聚寶門水關,那裏兩大戲班在比擂台。待會兒咱們回城中住處見吧。”

牛德皋大喊:“待會兒還有煙火戲啊,《三顧茅廬》、《七聖降妖》、《五鬼鬧判》……”

未等他說完,小舟已經離了水岸,遙遙聽見陸亦軒道:“哈哈,還是《寶劍記》、《琵琶記》更中我意……”

仙舟在燈船畫舫之間快速穿行,轉眼便到了南京城最南端的聚寶門。

這聚寶門乃為太祖之時,巨賈沈萬三所修。

沈萬三是江南第一豪富。傳說他當年貧窮之時,見一農夫攜蛙百餘,便好心買來放生。哪知第二天,看見眾蛙聚在一瓦盆不散。沈萬三連連稱奇,將瓦盆帶回家,用來洗手。一次,他妻子洗手時不慎將一支銀釵掉在盆中,不料銀釵一變二、二變四,不一會兒已是滿滿一盆,不可勝計,沈萬三由此富甲天下。

待到太祖建立大明,沈萬三覺得自己樹大招風,為求自保,便主動承擔起南京城牆的修築工程。當時大明初立,國庫空虛,太祖答應了沈萬三這個請求,將三山門至正陽門一段交予他施工,總長占南京全部城牆的三分之一。

事關沈家生死存亡,沈萬三豈能不用全副心思,他延請一流的營造匠師,自己也整日待在工地監督。沈萬三為顯忠心,還特地將自己負責的城牆加高加厚,誰知適得其反,太祖見南段城牆較其他地方宏偉許多,勃然大怒,認為沈萬三目無君上,要治他死罪。多虧劉基說情,方才救下沈萬三,但命他必須拆牆重建。

沈萬三誠惶誠恐,日夜兼程,耗費錢財不計其數。誰知偏偏怪事連綿,工程屢建屢塌,眼見限期將至,還未完工。沈萬三明白末日已到,不禁在城牆腳下放聲大哭。

這時,恰逢一位高士路過,見沈萬三這般模樣,便上前道:“建城門,要寶盆,上戴帽,下站人。”

沈萬三嚇出一身冷汗,知道要過這一劫,需要用上自己全副身家。

但事到如今,也隻得如此。他從家裏拿來聚寶盆,重金找一家奴,頭頂寶盆,一同埋入地基。此後,再壘城門,一砌而就,再無倒塌。沈萬三為紀念這個家奴,特地在城門上修小佛塔一座,超度他的亡靈。太祖得知,也頗為感動,禦賜此門為聚寶門,並親自書匾。

太祖見沈萬三拿出全副家當,甚為安心,對其大加褒揚,同時封了他的兩個兒子為官。

不久,太祖準備犒賞三軍,沈萬三築城嚐到甜頭,便又表示要代皇帝支出犒銀。太祖想他已無聚寶盆,還能有多少資財,便有意問道:

“朕有軍百萬,汝能遍及之乎?”

哪知沈萬三豪爽應答道:“願每軍犒金一兩!”

太祖大駭,沒想到沈家居然還如此富有。於是大怒道:“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當誅之!”

當時便要將沈萬三拿下,還好沈萬三命不該絕,這時馬皇後站出來道:“不祥之民,天將滅之,陛下何誅焉!”

太祖生平最敬馬皇後,便依了她的意思,將沈萬三發配雲南了事。

最後沈氏客死他鄉,一代巨富從此消亡。

想起往事,陸亦軒不禁自歎道:“禍福難知,雖富甲一方,休誇能使鬼推磨;盛衰相替,任勢傾四海,莫道敢同天比年。”

說罷,船已靠岸,他多給了船公幾個銅錢,信步下船。

南京城十三門,數這聚寶門最為華麗高大,門中有四重城牆、三道甕城,暗設大小藏兵洞二十七個,可容兵士三千餘人。

聚寶門水關是秦淮河繁華的盡頭,這裏是戲班的天下,多少富賈士紳、文人雅士,乘船從秦淮河順流而下,若不沉醉其間的溫柔鄉,便會下到此處落腳,掏一些銀錢,往戲棚子裏一鑽,一邊吃喝一邊看戲,十分愜意。

今天兩大戲班在此打擂台,更是吸引了八方來客。左邊大棚打出華林班招牌,右手則是興化班的地界。陸亦軒左右猶豫,急得兩家門頭夥計都恨不得伸手拉人,他突然想起茶博士的話,便一頭鑽進華林班的棚中。

陸亦軒入場一看,正逢小瀛仙的《琵琶記》,心中暗喜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忙揀一隻空桌坐下。見夥計過來,隨意要了壺茶,點上幾樣小吃。這小瀛仙果然是狐媚動人,雖然所扮的趙五娘淒苦無比,但見她步步生蓮,搖曳生姿,娉婷的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陸家的家戲班子在北京城的官宦之中算是翹楚,但委實難比這陣容齊整的大班,加之小瀛仙絕藝蓋世,陸亦軒不禁聽得癡了。

“嗟命薄,歎年艱,含羞忍淚向人前,猶恐公婆懸望眼。路逢險處難回避,事到頭來不自由……”陸亦軒正迷醉間,突聽背後有人按拍附和,小聲而歌。

《琵琶記》本就是千古悲劇,聽戲之中,情之所至,按拍悲歌,甚至為之掩淚的大有人在。但陸亦軒聽慣家班,講究不發一聲,屏氣凝神,潛心領略,突然被人打擾,便憤憤地扭頭望去。

隻見出聲之人就在鄰桌,此人臉色黝黑,眉毛濃粗,兩頰上長著一圈參差不齊的絡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兩片嘴唇。此人不但一臉粗鄙之色,還不做任何梳洗,滿麵油光,發髻蓬亂,一件袍子已穿得分辨不出顏色。

陸亦軒皺皺眉頭,華林班票資不菲,尋常市井之人斷不會來此聽戲,而看這人樣貌,並不像富家紈絝、文紳雅士,恐怕就是人們傳說的“光棍”了。

有明一代,“光棍”是城市街頭一景,他們專吃閑飯,挑弄是非,扛幫生事,不管哪裏有事,隻要被光棍中的一個打聽去,便會合夥去幹,得利平分。酒樓茶肆、戲班娼門,因人口流動頻繁,大有油水可撈,更是光棍們的聚集之地。光棍們憑借一身蠻力,肆逞凶惡,遊蕩飲酒,強索錢物。碰上貪婪昏聵的地方長官,官府還會被光棍買通,更是神通廣大,肆無忌憚,黑白通吃,尋常人絕不敢招惹他們。眼下這人,應是個光棍頭領,此處可能是他地頭,華林班不但不敢收錢,怕是還要搭上一些敬儀。

隻見這光棍一邊撕下一隻鴨腿一邊道:“這昆山腔啊,輕柔婉折,僅一字之長,便延宕至數息,委實美到極致。聽罷這昆山腔,再回轉去聽南曲諸腔,真是令人白日欲睡,更別提那北曲,實在是令人厭而唾之。”

陸亦軒心下稱奇,別看這光棍動作粗俗,但竟是頗懂戲曲。

這時旁邊一人道:“非也非也,南曲之中,弋陽腔錯用土語,聽之有趣;海鹽腔多用官話,甚為雅致;四平腔改自弋陽,更是易懂。而那北曲,曲調高亢昂揚、慷慨樸實、勁切雄麗,也自有一番風味。反觀這昆山腔,平直粗陋,聲調自乖,雖具繞梁,但還是過於呆板,終不可取。”

這聲音尖細無比,聽起來令人頗為不適。隻見說話之人尖嘴猴腮,眼神閃爍,雖衣著講究,但給人一種狡詐猥瑣之感。

看他跟那光棍同坐,十有是個“逸夫”。逸者,遊也。所謂逸夫,就是遊惰之民。他們多由落魄文人充當,在衙門中討生活,充當幫虎、小牢子、野牢子,阿諛奉承那些衙役皂吏,包攬訴訟,幫襯公門。

逸夫往往喜歡同光棍們沆瀣一氣,出謀劃策,挾詐良善,逼迫貧難。

聽這逸夫倒是言之有物,但他語氣頗為狂傲,指點之中,多有不屑。陸亦軒心下不滿,鼻中輕哼一聲。

那光棍也覺得這逸夫說得誇張,道:

“師召兄,雖說你習過北曲,但不致如此糟踐這昆山腔吧。既然你如此大才,何不將這昆山腔加以改良,那真是善莫大焉。”

光棍本意刺他一刺,沒想到這逸夫倒一本正經道:“正是正是,這昆山腔定需改良,最好能融眾家之長。待我找到法門,有所成就,一定先拿來讓這小瀛仙唱過。”

光棍笑道:“哈哈,看來市井之說不假啊,你師召兄也被小瀛仙勾了魂去吧。”

逸夫輕哼一聲:“那些老爺,請小瀛仙去,大都是垂涎於美色,哪有幾個真懂唱曲。這老顧表麵是個君子,其實**人妻女的事情沒有少幹,我早就想一劍穿他倆窟窿了。”

光棍樂道:“你醫人可以,殺生可比我差遠了。”

逸夫頗為不服道:“哼,別小瞧了本人。這些人為富不仁,殺之不足為惜。不過倒是連累小瀛仙吃了掛落,成了人人口中的狐仙。”

光棍沒再接話,突然麵色一沉,壓低聲音道:“嗯,行了,我看時辰差不多了,該過去了。”

說罷,兩人雙雙起身,向外走去。

這番對話引得陸亦軒心中大動。南京城最近怪事頻出難不成就是這兩人所為?此時《琵琶記》正唱至興處,但他再也聽不進去。見兩人出了戲棚,也忙站起身來,悄悄跟了上去……

聚寶門早已上鎖,兩人悄悄溜至一段無兵把守的城牆,那光棍縱身躍起,腳下點了幾點便飛上牆頭,然後拋下一條繩索,逸夫抓住繩索也蹭蹭爬了上去。

陸亦軒躲在一旁,暗暗吃驚,這城牆七八丈高,沒有工具相助,尋常輕功根本攀援不上,這光棍徒手登牆,定是用了法術,而看那個逸夫,雖然借助繩索,但明顯也身負輕功。南京城真乃臥虎藏龍之地,市井閑散之徒中,居然也有這等人物。

陸亦軒沒有帶符,眼見兩人消失,心下甚急,一狠心,咬破食指,沾血在手心中寫下攀天符。運起攀天術,他像壁虎一般,雙手吸住牆壁,慢慢向上攀去。陸亦軒運用此術並不熟練,好在血書能大提符籙法力,雖然頗為艱難,但最終還是爬上城牆。

透過城牆垛,見兩人不緊不慢地向城西走去,月光下,那光棍背上除了繩子,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包袱。陸亦軒連忙依樣爬下城牆,悄悄跟了上去。兩人腳力了得,越走越快,陸亦軒盡力奔跑才勉強跟上。

不覺一個時辰過去,那光棍和逸夫突然加快腳步,陸亦軒一驚,緊趕幾步,已不見兩人身影。

見附近一座高墳,陸亦軒忙縱身而上,四下張望,周圍漆黑一片,哪還能見到一絲人煙。人沒跟到,反而把自己丟在這荒郊野嶺,陸亦軒心中一陣懊惱,甚至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多事,搖搖頭,歎了口氣,無奈地走下墳頭。

下到一半,陸亦軒突然感到腳下一空,所踩之處如陷阱般嘩嘩啦啦顯出一個大洞。這一切著實詭異,誰會在墳頭之上挖一機關,而又能算著他必會爬上墳頭?陸亦軒手腳沒了依憑,眼看整個人便要掉入墳中。

就在此時,陸亦軒突覺後領一緊,身體生生停在半空,而後慢慢上升,竟出了陷洞。他剛想鬆口氣,突感身子一鬆,臨空飛出。若擱平時,陸亦軒腰部用力,勉強能雙腳落地,但今日之事,確實詭異,一切變故,又來得如此之快,他不及做出任何動作,便“啪”的一聲,重重摔在墳腳之下。渾身疼痛自不用說,還沾了一臉濕泥,好不狼狽。

“臭小子,自華林班就偷偷瞄著大爺,敢跟到這兒來,膽子倒不小。”

一聽聲音,不是剛才那光棍還是誰個。陸亦軒心中叫苦,沒想到這一路跟來,早已看在他們眼中。

剛才在城中,燈火輝煌,未覺今夜月亮有何特別,現在到了野外,陸亦軒方感到月光耀眼,如水銀瀉地,一切盡覽無餘。隻見那光棍立在墳頭,腳前就是一個大洞,想必方才自己就差點落入那裏。

正想著,陸亦軒感到脖子上一涼,一柄利劍已指到咽喉,順著劍鋒看上去,隻見執劍的是那逸夫,他尖著嗓子厲聲道:“尋常孩子哪有這般膽識,鬆溪老弟,切不可放他走了。哼,小兄弟,你是什麽來曆,跟蹤我等,是受何人指使?”

未等陸亦軒答話,那光棍飛身從墳頭落至近旁,道:“哈哈哈,這還用問,你看他這雙官靴,還有那攀天術的本事,南京城乃至整個大明朝,這小小年紀又會法術的公門人物,師召兄,你道還會有誰?”

他不理那逸夫一臉迷惑,撥開他手中長劍,上前把陸亦軒拎起,又道:“這臭小子,怕是孝陵衛的生員。師召兄,今晚完事之前,不能讓他走了,要不招來孝陵衛那幫廢物,很是麻煩。”

那逸夫恍然大悟,手腕一翻,收劍入鞘道:“哼,官門中人,我哪裏認得出來,真是晦氣!”

在活人之中,法門之外,孝陵衛的身份異常隱秘,而此人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陸亦軒心中駭然。但聽那光棍對孝陵衛出言不遜,實在令陸亦軒不容,加之他本就氣惱這光棍將其摔下墳頭,於是等那逸夫長劍一離自己喉頭,便猛地抽出紅紙傘,以傘當劍,一招華陽劍法中的“劉備過江”,向光棍刺去。

那光棍雖轉頭跟逸夫說話,但他後腦仿佛長了眼睛,頭也不回,隻身子一閃,順勢已將紅紙傘抓在手中,笑道:“哈哈,臭小子,孝陵衛教的都是偷襲麽?”

說話間,他瞥了眼手中抓的物事,臉色突然一變,道:“臭小子,哪偷來的法寶?”

不等陸亦軒回答,手中已經暗暗用力,想一舉奪下再說。陸亦軒感到手中吃緊,也趕忙運勁全力回奪。這光棍修為遠在陸亦軒之上,雖然他僅用了三成功力,但即便這樣,對付陸亦軒也是綽綽有餘。不過他哪裏想到這紅紙傘是陸亦軒的靈根法器,兩人一相爭奪,那光棍竟脫了手。

這情形遠出光棍意料,他歪頭看了看陸亦軒,喝道:“好小子,有點意思!咱們過過招數!”

陸亦軒早被他挑得火冒三丈,又一個劉備過江刺出,這一招用了十足的功力。光棍並不出招,反把雙手一背,向右輕跨半步,側身躲過,口裏道:“臭小子,怎麽來來去去就這一招?來來來,我讓你八十一百招,將你在那孝陵衛學的廢物招數,盡管使來。”

陸亦軒見全力出招也被他輕鬆閃過,自知比他的修為差之遠矣,但這光棍不斷出言相激,又氣得幾欲吐血,心想拚了這條命也得讓他住了這鳥嘴,於是便使出華陽劍法。那光棍同為法門中人,對華陽劍法自是熟稔,背著雙手,輕鬆躲避。他見陸亦軒從第一勢起,一路依次舞將下來,中間竟毫無變化,心中暗笑這小子實在愚鈍,忍不住又說起風涼話來。

陸亦軒也不理會,隻是中規中矩的出招,口中還嗬嗬有聲。待使到第二十勢毒箭穿心,光棍知其下一招必是第二十一勢仙女散花,這一招花樣繁複,光棍懶得被劍花罩住,避起來麻煩,便等毒箭穿心剛剛使過,提前發足點地,身子向後飄去,躍出陸亦軒的籠罩範圍。

對手並未使出下一招,自己卻已提前作出閃避,乃是對決之中的大忌,隻消對方一變招,就能輕鬆將其置於死地。這光棍敢做出這托大之舉,一是欺陸亦軒用招死板;二是這套華陽劍法是入門的入門,早已了然於法門中人心裏;三是看陸亦軒修為平常,實在不將他當回事。

殊不知,剛才陸亦軒聽他言語孟浪,便故意招招顯得愚笨不堪,搏的就是他自負輕敵,露出破綻。

見對方在看熟自己套路以後,向後躍出,先行閃避,陸亦軒心中大喜,口中大喝一聲,手裏陡然變招,將紅紙傘向那光棍一送,法器脫手飛出,直刺光棍心窩。緊接著他又搶上一步,右手拈雷訣,一個五雷咒拍向對方麵門。

陸亦軒這兩下,盡出全副所學,加之那光棍躍至半空,無憑無依,縱是神仙也再難躲過這殺手……見陸亦軒變招攻來,那光棍非但不緊抱雙臂護住麵門,反倒將兩個胳膊盡力張開,如大鵬展翅一般。然後雙臂急收,兩隻手掌猛的合拍,爆出“嘭”的一聲巨響。陸亦軒隻覺一股熱浪撲麵,力道之強,世間罕有,打出的五雷咒如同一枚雞蛋擊中鵝卵石,瞬間消弭得無影無蹤,那紅紙傘也隨陸亦軒本人,被震出兩丈開外。旁邊那個逸夫,也未能幸免,橫著飛出了丈把遠。

陸亦軒重重摔在地上,背部劇痛,口鼻流血,腦袋之中猶如壘了蜂窩,嗡嗡作響。模模糊糊聽那光棍笑道:“哈哈,臭小子,有點想法。”

陸亦軒頭暈目眩,但心中大震。這人剛才那招,絕無可能是普通功夫,不知是哪門法術,竟未見他念咒用符,甚至手訣都沒有一個。

這法術,威力之大,令人咂舌,而看他如此輕鬆,怕是還留了九成功力未發。

“呸呸,善泳溺水,平地覆車。老弟,小孩子也能把你騙住?你受他兩招又如何,就當罰自己妄自托大,觸犯武學大忌。你爆哪門子內丹,害得我跟著吃掛落!”

逸夫啐著口中的灰土走了過來,嘴裏罵罵咧咧。

那光棍咧嘴一笑,道:“哈哈,長久沒有動手,一時技癢。師召兄,回頭我教你點兒法術,免得一代劍術名家,總落得個屁滾尿流,委實不雅。”

逸夫搖搖頭道:“廢話太多,廢話太多,我魏某人曲醫劍三絕,豈在乎你那點微末法術。”

光棍一聽,笑道:“師召兄,又瞧不起我的法術,那你今晚請我作甚,搭了兩壺好酒不說,也糟蹋了華林班的銀子。罷了罷了,我去矣!”

說罷轉身便欲離開。

那逸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好好好,算我失言,來日我再請你喝酒賠罪。不要玩啦,正事要緊!”

光棍一聽喝酒,忙正色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定了!先讓我料理了那臭小子。”

陸亦軒的五雷咒雖無大成,可也能斷木碎石,但聽這光棍言談之中,絲毫不以為意,仿佛即便沒有剛才那法術,硬受他這一擊,也不會傷著分毫。想自己的道行與這人簡直是天壤之別,心中一陣絕望,方才滿腔怒火登時變成了一汪苦水。

那光棍走到近旁,見陸亦軒失魂落魄的躺著,上前踢了踢他,道:

“臭小子,不殺你,別裝死了。”

說著拿出剛才逸夫用來爬城牆的繩子,手中用力,拽斷兩截下來,分別捆了陸亦軒的雙手雙腳。這繩子有兩根拇指加起來粗細,看樣子能經住幾百斤的重量,而這光棍用手斷繩如扯斷麵條一般容易,著實令人駭然。

他把陸亦軒捆了個結實,伸一隻腳踏住,然後指著那墳頭道:“師召兄,你看老顧墳頭上那個洞,他娘的,咱們來晚了,屍首已經被弄走了。還好我留了一手,我讓你撒在屍首上的東西撒了沒有?”

逸夫點頭道:“撒了,當然撒了,老顧的屍首是我親自去驗的,驗完我就將你給我的東西撒在他懷中。”

光棍從懷中摸出一個木盒,道:“嗯,這就好辦,我們跟著它走,定能找回屍首。”

逸夫湊上一看,這盒子有巴掌大小,四麵鏤空,雕工頗為精致,待他見到盒中物事,更是驚奇:“咦?大冬天還有夏蟬?”

光棍笑道:“哈哈哈,這是青蚨,有人叫它魚伯,看樣子像蟬,但比蟬稍大。這東西極其罕有,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不是因你師召兄,我決計不肯用。青蚨有一門絕技,如果把青蚨的幼蟲捉住,母青蚨必然會尋來,無論藏在哪裏,也不管路程遠近,都能找到幼蚨所在。傳說古時有高人懂一種法術,取用母青蚨和幼蚨的汁液分別塗在錢上,然後施以咒語。買東西時,隻用塗了母青蚨汁液的母錢,而把子錢留在兜中,當天晚上,母錢便會自動返回子錢處。如此輪流返回,不知停止,那錢永遠花銷不盡。”

逸夫搖頭稱奇,道:“小小蟲蝥,卻母子情深,可歎可歎。看來老弟深諳此法術了?”

光棍訕笑道:“說笑說笑,這是上古傳說罷了,我要懂這種千金散去還複還的法門,哪用得著天天如此辛苦地討生活?不過母蚨尋子的特性我還是略通一二,我讓你撒的就是幼蚨曬幹後研磨出的粉末,待會兒我將這盒裏的母蚨放開,咱們隨它而去,定會找到老顧屍首。”

逸夫點頭道:“甚好甚好。包袱繩索給我吧,你將這小子一並帶著,別跑脫了他,壞了大事。”

光棍應了一聲,扣開盒中機關,隻見那隻母青蚨緩緩飛出,在空中轉了幾轉,然後猛的向西飛去。別看此蟲個頭不大,去勢卻快得驚人,若不是其後腿有條長長的細棉線與木盒相連,恐怕早已隱沒在黑暗之中,沒了蹤影。

光棍一手執木盒,一手拎起陸亦軒,領頭奔去,那逸夫也運起輕功,緊隨其後。

大約行了半個時辰,翻過一道小嶺,下到平處,隻見一座小廟,孤零零地立在那裏。母青蚨飛到廟門前,來回盤旋,再也不肯離開。“就在這裏!”那光棍喊了一聲,收青蚨入盒。

兩人晃亮火折,推門進廟。這是一座廢廟,以前大概也曾香火鼎盛,但不知何時破落,廟中人物恐怕早已遊走四方。泥胎的塑像塌了大半,上麵的彩漆早已剝落,隻剩一個人形,再也辨不出供奉的是何方神聖。神像前的帷幔早已爛成條縷,上麵布滿了蛛網灰塵。供桌的腳缺了半隻,不知是誰用石塊撐著,才勉強立住。奇怪的是,桌上雖沒了香爐、燭台,但卻放了一大塊蘿卜,上麵還插了一隻帶棍的蠟燭。“咦?

此廟廢棄已久,但看這蘿卜並未,分明有人在此。”那逸夫邊用火折引燃蠟燭,邊奇道。

光棍把陸亦軒扔在地上,借著燭光在廟中看了一圈,隻見這裏鍋碗瓢勺,扁擔水桶,被褥鋪蓋等生活物事一應俱全。他皺皺眉頭,順手操起門後的水桶,道:“此處定有玄機,剛才來時我就覺得門口那塊土地不同尋常。走,一道去看看。”

逸夫拔劍在手,衝陸亦軒晃了晃,道:“小子,切莫打歪主意,否則……”

說罷掩門出去。

陸亦軒剛剛被光棍一摔,迎頭撞上後牆,碰得個眼冒金星,喝了一嘴灰塵。方才被抓之時,他稍覺恐懼,但一路走來,身上疼痛漸消,反倒少了幾分懼意。雖手腳被縛,動彈不得,但見到光棍和逸夫離開,還是掙紮著靠牆坐起,四下打量起周圍環境,看有沒有機會逃出生天。

正在這時,陸亦軒感到有人輕拍肩頭,扭頭一看,不禁又驚又喜……來人須發花白,矮小瘦弱,正是白天陸亦軒在茶肆門前撞上的老道。

陸亦軒雖不知老道底細,但看他仙風道骨,想必也是得道高人。

他絕境之中,猛見此人,真如迷者得道路,溺者遇舟航,心中自是驚喜至極。

那老道連打手勢,讓他休要做聲,然後用劍挑開他手腳上的繩索,悄聲道:“小兄弟,我們又見麵了。”

陸亦軒手腳一鬆,頓時舒泰,忙道:“道長,救我!”

老道笑笑:“不必驚慌。近日城中連連死人,都是這兩惡徒所為。

今晚我特意引他們到此,不但要救你出去,更要手刃凶徒。”

陸亦軒方知一切都在老道計劃之內,興奮道:“兩個惡賊坑苦我了,我與道長一道殺敵!”

那老道點點頭,讚許道:“嗯,很好,真是英雄出少年。這兩人修為甚高,憑貧道一己之力,委實有些困難。小兄弟,你拿好這包石灰粉,待會兒趁那兩惡人不備,伺機撒了他們眼睛,到時我從暗處突然出手,定能十拿九穩。”說罷,他從懷中摸出一個拳頭大的油紙包遞給陸亦軒。

陸亦軒看老道一身宗師氣質,未曾想他竟要使此等齷齪招數,略微有些遲疑道:“道長,這手段未免不太光明吧?”

老道正色道:“殺戮之事,沒有那麽多繁文縟節。無論何種手法,隻要殺賊,都可稱為正大光明。”

聽老道一說,陸亦軒心中釋然,藏好油紙包,讓老道將繩索重新虛繞到手腳之上,靠牆而坐,裝作一切無事。

老道安排好一切,閃身到神像之後,再無聲息,陸亦軒猜他定是屏息寧氣,隻待陸亦軒出手,便會暴起攻擊。一想到自己責任重大,陸亦軒心中不免有些緊張。

片刻之後,廟門“哐當”一聲被踢開,那光棍和逸夫快步走了回來。

光棍把桶一扔,緊鎖眉頭道:“滿桶水潑下便幹,這裏果然有詭異。”

逸夫點頭道:“沒錯,看這廟中情形,要麽是你我撞破那人行徑,要麽是他故意設局引咱們前來。”

光棍一聽,麵露凶相道:“不管這麽多,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陸亦軒見他們談話分神,正是大好時機,探手入懷,猛地躍起,將油紙包中的白色粉末向光棍眼中撒去。

兩人懷有心事,並未在意陸亦軒,更未想到他的手腳已被鬆綁。見他暴起攻擊,心中同時一驚,但那光棍身手著實了得,就這刹那之間,竟從背後拔出紅紙傘,啪的一聲,大張傘麵,將陸亦軒的白灰盡數擋開,一時間,整座廟內,煙霧彌漫。

陸亦軒見偷襲並未奏效,正在遺憾,突覺一股異香撲鼻,如蘭如麝,頭腦一昏,立馬不省人事。

光棍大叫一聲:“莫吸氣!”拎起陸亦軒,同逸夫一起破門而出。

逸夫從腰帶中扣出一顆丸藥,拍入陸亦軒口中,加之外麵新鮮空氣一激,陸亦軒慢慢醒轉過來。

那光棍上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道:“臭小子,撒毒粉這種下三濫也使得出。孝陵衛道行不怎麽樣,但不致這麽下流,我看你不是他們的人,你是什麽來頭,快說!”

陸亦軒見偷襲失利,知道難逃毒手,於是橫下一條心道:“誅殺狗賊,無論手段!小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孝陵衛陸亦軒。你們濫殺城中無辜,今日我要助道長鏟除禍害!”

逸夫怒道:“放屁放屁!先前聽說孝陵衛中人愚蠢至極,我還不甚相信,今日一睹風采,真是個正邪不分。我兄弟二人連日探查殺人元凶,竟被你小子反咬一口。你們孝陵衛跟蹤偷襲,手段好生卑鄙,還妄稱官府衙門,快把你家老爺叫出來,讓我與他們理論。”

“哈哈哈,魏良輔,罵得好,罵得好!這些狗官,屍位素餐,貪婪昏蠹,老子連殺七人,他們不管不問,還要你們出手。”

這笑聲陰寒刺骨,三人心中凜然,皆順著笑聲望去。隻見小廟房頂之上,立著一人,憑著明月當空,看清是個瘦小老頭,手中拿著一支相麵布招。正是陸亦軒剛才遇上的老道。

“道長,你……”陸亦軒聽了幾人話語,腦中攪成了漿糊,一時竟分不清敵我,張張口,再也說不下去。

那老道拈須大笑,道:“哈哈哈,小兄弟,你孝陵衛也比尋常官衙好不到哪去,教出的學徒也蠢鈍無比,這等小事兒竟辦不利落,可惜了我那樹蛇之毒。”

光棍聽他自認凶手,怒道:“這位道長,你在城中濫殺無辜,又使如此卑劣手段偷襲我等,我看不像修道之人,你到底是何來曆?有何目的?今晚不說個明白,我看你難以脫身!”

光棍先前雖然野蠻粗魯,但言語倒是嘻嘻哈哈,不過這幾句卻說得殺氣騰騰,陸亦軒心中一凜,看來這光棍真的動了怒氣。

老道收起笑,正色道:“哼,什麽無辜!老夫所殺之人,都是南京城中富商巨賈,哪個不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張鬆溪,你隱於市井,別人不知底細,但卻瞞不過我。”

那逸夫名叫魏良輔,乃是城中名醫,能叫出他名字的人,大有人在。但這光棍名叫張鬆溪卻罕有人知,這光棍還未問出老道底細,竟反被對方一口叫**份,著實吃驚不小。

張鬆溪剛要再開口逼問,魏良輔搶先道:“秦中神相袁忠微,沒想到你是一個道人。”

那老道一怔,繼而笑道:“哈哈哈,這身道袍隻是混口飯吃。魏良輔,你好眼力,神相這名頭應該給你。”

魏良輔以醫術聞名,自然也是諳熟毒物的行家。剛才那老道說出“樹蛇之毒”四個字,令他心念一動,這樹蛇乃是陝西鳳翔府特產,劇毒無比。此蛇喜在林間玩耍,常把毒汁射在樹木之上。樹木沾毒之後會慢慢枯死,如果有人不知,摸中樹幹,也立刻和樹一樣遭至死亡。秦地的術士常用人骨磨成粉末,用樹蛇毒液混之,做成毒藥。若單論毒性,這世間比樹蛇之毒強出數倍的也有不少,但此毒勝在殺人無形,即使用銀針刺探,也不會發黑。恐怕這老道連殺七人卻令人查無可查,用的就是這種毒藥。剛才若不是那粒家傳的八毒赤丸,陸亦軒恐怕也早已中毒身亡。

魏良輔交遊甚廣,對江湖人物多有耳聞,想此毒一般為陝西一帶的江湖人物喜好使用,再看這老道一身相士打扮,就胡亂懵了陝西一省名頭較大的秦中神相,未曾想居然猜中。

這袁忠微以精通相法著稱,據說他已練到不察形貌,僅憑聽聲嗅物,便能判斷貴賤吉凶。不過無人知他是何方人士,隻因當年成名於鳳翔府,所以人送稱號——秦中神相。自漢代以來,相術多服務朝廷,大小官員,因追名逐利之需,無不對相士推崇備至。袁忠微久負盛名,上至京城堂官,下至地方知縣,無不想方設法尋其相上一麵。但這袁忠微極其痛恨官府,從不與那些豺狼為伍,未避免麻煩,他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傳說秦中神相早已不在江湖上行走,萬萬沒想到他會在南京城出現,竟還接連作案,真是不可思議。

張鬆溪也對袁忠微的名頭早有耳聞,此人相術高深莫測,江湖中將其與春秋的姑布子卿,戰國的唐舉,漢代的許負,唐代的袁天綱,李淳風,宋初的麻衣道者、陳搏相提並論。袁忠微向來行蹤神秘,雖未聽說他有何俠義之舉,但更沒聽說過他做過什麽壞事。這人今日貿然出現,雖然張口叫出張鬆溪名頭,自認是秦中神相,但他心中還是有些拿捏不準,便道:“久聞秦中神相袁老前輩乃是得道高人,也許久不問江湖中事,豈會像你這般為禍人間,還唆使那小子使出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我看你不是袁忠微!”

說著,張鬆溪想起多人慘死,不禁怒從心起:“罷了罷了,管你是誰,今日我連同你的三魂五魄,一塊打得煙消雲散!”

那老道搖搖頭,突然從廟頂縱身躍起,道袍大展,如羽翼一般,帶他飄到三人近旁。這一縱快如閃電,又悄無聲息,形同鬼魅一般。魏良輔一驚,忙執劍提防,而張鬆溪卻依然雙手叉腰,像是渾然不放在眼裏。隻見那老道臉上已沒了笑容,神色黯然道:“袁忠微僅是世人給的呼號而已,而秦中神相更是虛名,老夫本就是無名無姓之人,隨你怎麽說吧。張鬆溪,你的修為遠在老夫之上,想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但你忘了你全真一派的遭遇,難不成你要為這些渣滓,與我為敵?”

張鬆溪大吃一驚,知道他名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知他出自全真派的更是鳳毛麟角,這老道居然一下就點出他的師承,而袁忠微的最後一句話,更是說中了他的心結,如一記重拳擊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