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灑在連綿成片的仙家工坊間,青瓦上多了一抹銀霜,帶著涼意的海風迎麵吹來,才讓人驚覺已經入了冬。

“又到冬天咯……”

張徽提著一個食盒,走過結霜的青石板路,來到了九層高塔的下方。

九層高塔是試驗品,尚未投入使用,各層之間自然也沒有弟子留守。

張徽來到一層大廳,站在了牆壁旁的一個圓台上,輕撫旁邊的鶴首擺件兒,平台就懸浮而起,升向高塔頂層,透過牆上的窗口,還能鳥瞰整個港口的景色。

這東西被譽為‘升龍台’,是吳尊義研究的物件中,少有的無用之物,至少張徽是這麽想的。

張徽是商寅的弟子,在煉器一道中,風格偏向務實派——也就是物盡其用,花裏胡哨的東西能省則省,力求把一樣材料的功效發揮到極致。

也正是由於這個風格,他才會被委任過來看守庫房掌管望潮灘財政。

‘升龍台’的構造用料,都挑不出毛病,但作用僅僅是幫人上樓梯,這在正常煉器師眼裏,就隻能得到一個評價——仙人用不上,凡人用不起,純粹糟踐東西。

要說唯一的好處,就是在不能禦風的地方,上樓比較體麵。

這玩意是吳尊義弄的,張徽不好說啥,此時也隻能當唯一的乘客,站在升龍台上體驗未來仙門的奢侈配置。

叮——

等頂層的龜首銜鈴發出清脆聲響,張徽已經來到了頂層。

頂層極為開闊,周邊布置著八方水幕,上方的觀星天井透進來微光,灑在地板上。

身著黑衣的吳尊義,在小案旁邊盤坐,以金筆在紙上勾畫著圖案。

雷弘量則端著茶杯,坐在一方水幕前,看著混元宗的一名女修跳舞。

“弘量,地慧坊幾個女弟子,錘不動斑紋鐵,累的是滿頭大汗、衣衫不整,你有把子力氣又沒事兒,要不去搭個手?”

雷弘量喝茶的動作一頓,繼而就站起身來,穿上了外袍:

“唉,打鐵就不是女人幹的活兒,沒事兒逞什麽能,我去去就來。”

說著麻溜地就下了樓。

張徽在小案對麵的蒲團坐下,把食盒打開,從裏麵取出兩壺小酒,以及剛從海外運回來,有北域第一鮮之稱的‘涼拌海皇肝’,放在小案上:

“尊義,你看看弘量,人家才叫會過日子。修行中人要克製情欲,但不能斷絕情欲,無情無欲那就不叫人了。咱們煉器師,該忙活的時候得專心致誌,該放鬆的時候也得放鬆……”

吳尊義放下筆,把紙張掃到一邊兒,拿起筷子:

“又來勸降?”

張徽拿著酒壺倒酒,聞言有些無語:

“你見過世上有我這麽勸降的?咱就不說別的,就說‘欲望’這方麵,你想煉器,老祖開自個玲瓏閣讓你隨意取用;你想看書,奎炳洲所有秘藏經文任伱查閱,不夠還去北狩洲調;你想吃想喝,哪怕是龍肝鳳髓,老祖都能給你弄來;你若是想女人,整個西北兩洲的女子隨你挑選……

“當然,梅老祖除外,其他已婚的都能想辦法……你就說說,我這像是來勸降的嗎?我這是請老祖宗歸山。”

吳尊義道:“我要是想出去呢?”

“唉,你這就……”張徽擺了擺手:“你離開這兒,還有什麽地方能讓你發揮自己的天賦?東洲?你當年是怎麽在九宗會盟上落選的?雷弘量是怎麽被逐出師門的?

“不是我看不起東洲天帝城,是他們真沒這個底蘊和氣量,老祖為了煉器一道能拔高半籌,敢養虎為患,放任我等自由發揮,商詔敢嗎?

“我可以確信,你以煉器手藝把老祖弄死,你能成我天帝城共主,老祖乃至門徒不會有半點怨言;你把商詔弄死,你能成啥?”

吳尊義並沒有否認這話,端起酒杯喝了口:

“我從小隻想當個煉器師,探索天地本源,你們正邪兩道的事兒,我不想摻和。”

張徽抿了口酒,輕聲一歎:“老祖年輕時候天賦和你差不多,也是一個脾氣,畢竟煉器師誰想牽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俗事?但有時候,有能力改變世道,卻不作為,也是一種罪過……”

兩個人喝著小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聊了不知多久。

吳尊義認真聆聽,很少回應,直到天色大亮,東方升起朝陽,金色晨光穿過雲層,落在工坊外那塊高牆環繞的巨型平台上,他才放下酒杯,莫名其妙說了句:

“老張,你人不錯,商老魔為人好壞參半,但對我也仁至義盡;如果我自幼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想來應該是很幸福的一輩子。”

??

張徽聽這話,有點臨終前感歎人生無常的意味,他臉色一變,連忙道:

“嘿,尊義,你這說的什麽話?你才六十歲,正是嫩的滴水的年紀,人生不才剛開始?剛才的囉嗦話,當我沒說行了吧?我就是沒事兒過來瞎嘮嘮,又不是逼你去天帝城接班兒,老祖還能活幾千年呢,你現在想接班老祖還不答應……”

吳尊義沒有回應,起身眺望整個望潮灘港口:

“下個令,讓港口內外所有人放下手中活計,遠退百裏。我給你看看我剛弄出來的新玩意兒。”

張徽心中一驚,連忙站起身來,抬手示意少安毋躁:

“別別,古前輩跑去抓人了,沒在港口,我通知他人家一聲,讓他馬上回來。”

“也行。”

……

——

晨曦初露。

左淩泉喬裝麵貌,腰懸‘天帝閣’的牌子,開著一艘滿載各種雜亂礦石的小船,緩緩駛入一眼難見盡頭的望潮灘港口。

崔瑩瑩和靈燁、瓜瓜,都仗著高深修為,縮胸墊肩喬裝成了男兒,隻有清婉略微遮掩麵容,裝作底層女修。

這艘小貨船,是幾人在半道上劫的,因為運送的原材料,都是十幾枚白玉珠上下的常見礦石,不引人注目,路上幾道關口,靠著身份牌子和對口令的了解,就混過來了。

此時進入望潮灘,幾人仔細打量,可見港口進出的船隻很多,出去的船滿載丹藥、法器,回來的都是空船,具體去向暫不明確;而整個望潮灘的人手,難以計數,從規模來看肯定在數萬人往上。

崔瑩瑩掌控桃花潭,本身就算是九宗半個後勤部長,對於工坊規模和戰場損耗太了解,心聲開口道:

“從工坊規模來看,足以支撐婆娑洲戰時損耗,婆娑洲那邊已經暫時休戰,所有工坊還在全力運作,這些物資的目的地,肯定不會是婆娑洲。”

靈燁道:“異族的仙家工坊不止這一個,如果都在全力備戰,要打的仗可能比我們想象的大……”

仇瓜瓜是前線戰士,和左淩泉一樣算是將而非帥,對於這些東西,見解不及靈燁,就沒有班門弄斧發表意見,跟在後麵默認不語——當然,這也和前些天靈燁不當人有關,大晚上聯係讓她聽她男人‘啪啪啪……’,差點把她弄自閉了。

左淩泉負責開船,吳清婉拿著記賬簿,站在身側,團子則縮在清婉懷裏;清婉的豪宅比瓜瓜的小平房強太多,從外麵還真看不出啥異樣。

小船駛過港口,逐漸進入了港口後方的工坊,有很多送貨的船隻在岸邊停泊,工坊管事站在岸邊接收物資。

左淩泉剛剛把船靠岸,就有一名年輕弟子走過來,略微打量一眼後:

“你們是紅葉河過來的?看起來麵生呀。”

左淩泉早已經準備好的說辭,接過賬本上岸:

“老張碰了點機緣,帶著徒弟辭了,我剛接班兒,第一次來,還望仙長多多照應。”

替仙家來回運送礦物的辛苦活,算是修行道最底層的行當,連宗門剛入門的弟子都不會幹,都是統一外包給小宗門,或者招臨時工,人口流動很大。

小管事對此也沒起疑,把賬簿接過來看了眼,又對了下船上的貨物,就在上麵蓋了個章,還給左淩泉:

“把貨卸到地巧坊後麵的庫房,按種類擺好即可,弄完了可以憑賬簿,在外麵的館子裏吃點東西,不吃就去藥房換成丹藥,除了這倆地兒,其他地方不要亂走,一個時辰內離港。”

“明白,謝仙長提醒。”

左淩泉接過賬簿,又取出兩枚白玉珠,小聲問道:

“敢問仙長,我幫上麵運貨,能不能特批個資格,在這兒找煉器師幫忙煉器?若是有門路的話……”

小管事每刻鍾幾萬白玉珠進出,肯定看不上這倆子兒,沒有去接,不過對於左淩泉的需求,倒是理解;畢竟望潮灘是軍工產業,是個人都知道肯定比市麵上的那些法器丹藥工藝高。他擺手道:

“這裏的仙師都是‘叔’字輩的,打造的東西不往市麵上送,你找到人幫了忙,也不敢拿出去用,老實搬東西吧。”

左淩泉見此,隻得打消了打聽煉器師的想法,含笑送別小管事後,就擼起袖子,把成箱的礦石往工坊搬。

望潮灘的防衛談不上草木皆兵,但作為內部港口,其內所有人都有職位,該待的地方和活動範圍是固定的,裝成旅客亂跑肯定被發現,想從偌大港口中找人真不容易。

崔瑩瑩道行最高,但此地光是明麵上知道的仙家巨擘,就有坐鎮此地的天帝城張徽,暗中有沒有高人還不清楚,貿然展開神識探查,無異於自報家門,所以也隻能選擇用眼睛去觀察蛛絲馬跡。

踏踏踏——

一行五人裝卸低品礦石,來回跑了幾趟,都沒找到滲透的機會。

上官靈燁見此不免發愁,正想授意在清婉懷裏睡大覺的團子,先行去摸摸工坊裏的情況,忽而耳根微動,聽到了遠處的一陣交談聲:

“打鐵講究個腰馬合一,腳跟發力,以腰帶錘,調動全身腱子肉。來,阿珍,你摸摸看,老夫的胸肌是不是堅若鐵石……”

“哇~好硬~”

“再摸摸腰腹,是不是鐵板一塊……”

……

左淩泉也聽到了,正暗道“誰他媽這麽不要臉?”,忽然又覺得這粗獷的聲線,有些似曾相識。

左淩泉和靈燁對視一眼,確認了彼此所想。

左淩泉並未打草驚蛇,確定無人注意後,讓幾個姑娘繼續搬東西,他則抱著一箱子礦石,偏離道路走向了距離不遠的另一家工坊……

——

當當當——

四麵通風的煉器工坊裏,火星四濺。

在尋常人眼裏,仙人煉器應該是仙風道骨,看不到什麽人間煙火;但實際上,修行道的材料熔煉,比凡人更依賴土辦法,因為‘手感、經驗’沒法靠機械替代。

雷弘量站在熾熱火爐之前,赤著上半身,手上拿著八角鐵錘,在教工坊裏的幾個女學徒怎麽熔鑄礦石。

雖然嘴上說女人不適合幹這一行,但雷弘量教的還是很用心,畢竟煉器作坊裏雌性實在太少見了,這幾個姑娘都在煉丹坊那邊犯錯,被外派過來受罰的。

雷弘量全力捶打赤紅鐵塊幾下,就停下來,擺出個很健美的姿勢,讓小學徒鑒賞自個完美無瑕的腱子肉,正說道興起之時,忽然聽見外麵旁觀的工坊學徒,開口嗬斥:

“你是哪兒的人?跑這兒來做什麽?”

“見過仙長,地巧坊那邊有富餘的黑銅,讓我把這箱送這兒來。”

“是嗎?……算了算了,扔後麵庫房就行。”

……

雷弘量本來沒在意,但揮錘的時候,感知到有人打量了他一眼,而且眼神很特別。

雷弘量轉眼看去,沒瞧見目光的來源,他琢磨了下,放下了鐵錘讓弟子自己演練,來到了工坊後方的小庫房查看。

庫房堆積著短時間內要用的材料,裏麵也有弟子擔任出納,在辦公桌後記賬。

但雷弘量掃了一眼,並沒有發現異常,便望向在庫房記賬的小弟子:

“剛才送黑銅……銅……”

話語戛然而止。

隻見辦公桌後的年輕弟子,帶著一抹微笑,身前的賬本上放著一把劍,手指在劍柄附近的桌案上輕輕敲打。

!!

雷弘量沒認出麵相,但認出了這個當年差點把他一劍戳死的眼神,驚的是一個哆嗦,但強橫的心智,又把心底的驚濤駭浪壓了下去,回頭看了眼:

“你……你怎麽在這兒?”

左淩泉從剛才的觀察推斷,雷弘量大抵上是投敵了,所以他並不信任雷弘量,隻是平淡回應:

“哪怕是九宗的在逃人員,也沒有交給異族處理的道理,我在這兒,自然是為了接人。”

“……”

雷弘量表情十分複雜,他雖然痛恨帝詔尊主,但從始至終都對九宗沒意見,甚至很思念曾經的故土。

可作為一名煉器師,自由煉器是他一生的追求;雷弘量在異族得到應有的尊重後,一想到回到九宗,即便被赦免罪行,也會束手束腳一輩子,心智就有點動搖。

左淩泉看出了雷弘量眼底的糾結,微笑道:

“不想走?”

雷弘量表情有點尷尬,輕聲道:

“在下回去,也是被帝詔尊主關進雷池,您如果是來抓我回去受審,還不如直接把宰了。我雷弘量雖然反叛天帝城,但說實話,在這裏也沒忘記自己是正道中人,唉……”

心有糾結,自然一言難盡。

左淩泉知道雷弘量反抗帝詔尊主的原委,並沒扯這些很難說的事情,直接道:

“你可知吳尊義在那兒?”

雷弘量沉默了下,輕聲道:

“尊義煉器的天資冠絕九洲,被商老魔器中,想要收為關門弟子,來日繼承天帝城的家業。他不想接,但我這當領路人的,說實話不想讓他回去,他回了九宗,必被埋沒才華。”

左淩泉是被清婉的木杖引來的,知道吳尊義在聯係他們,對此自然道:

“他想不想走,是他自己的事兒,你不能代為決定。帶我去見他一麵,他若真不走,我也強求不了。”

“妖刀古辰隨時可能回來,尊義身邊不乏眼線,你去見他,大概率一起留在這裏。如果信我的話,我勸你直接離開,不要冒這個險。”

左淩泉聽見此言,心中暗暗皺眉。

妖刀古辰他是知道的,徐元峰的師父,奎炳洲最強武修,和江成劍單挑指不定都能打個有來有回。

要是這廝在望潮灘,他拿著天官神劍都沒用,因為妖刀古辰不會給他拔劍的機會,可能還沒見到人他就被秒了,幾個媳婦在這種境界差距下,想要遁走都不容易,更不用說劫囚了。

左淩泉救人歸救人,前提得是不把自己乃至身邊人搭進去,在確定雷弘量此言不似作假後,心中也起了遲疑。

但也在這個時候,偌大望潮灘的上空,傳來了一道聲音:

“清婉,有二叔在,九洲八極、陰陽三界,見你都得躬身俯首,到了望潮灘,何需遮頭掩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