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長空萬裏無雲。

天鷹堡總管鄭犼,在半山腰的觀景廊道中負手而立,眺望著下方一片祥和的天鷹城。

肥頭大耳的鄭育站在背後,手裏提著從集市買來的茶葉,興致勃勃說著:

“大伯,我的畫技經過幾十年打磨,如今也算登堂入室了,昨天便有慧眼如炬的道友,上門買了畫,那評價一聽就是行家,說我‘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鄭犼撫須點頭:“不錯,好句。你畫了隻鷹?”

“不是,畫的東洲女武神。正因為那位道友把女武神比喻成東方的雄鷹,我才覺得他是行家,完全看出了我畫筆之下想表達的意思。常言道英雄惺惺相惜……”

鄭犼微微皺眉:“然後你就沒收錢,把人放進去了?”

鄭育歎了口氣:“文人視金錢如糞土,遇見意氣相投的道友,我哪裏好意思收神仙錢。我自己結交朋友,卻要勞煩大伯行方便,實在慚愧,這不,一大早就買了二兩茶葉,給大伯送來……”

“朋友該交就得交,香火錢也是同理。大伯不管你收沒收,該上交的那份兒,一個字兒都不能少。上到徐堡主下到掃地的,可都指望著這點外水……”

……

叔慈侄孝的閑談,並未持續多久,就有一名天鷹堡的小管事,從後方急急跑來:

“鄭長老,出事兒了,赤烏穀的荀公子出關了,正在福地外發脾氣,還叫您滾出去見他……”

鄭犼眉頭一皺,掐指算了下時間:

“荀公子才進去十來年,怎麽可能出關?”

鄭育倒是聰慧,回應道:“還能如何,英年早逝了唄。”

“不可能,我安排好好的,該是大團圓結局壽終正寢才對……”

小管事跑到跟前,略顯焦急:“我也不清楚裏麵發生了啥,反正荀公子脾氣很大,在福地外麵破口大罵,什麽‘欺人太甚、喪盡天良;刮目相看是吧?你給老子等著……’,不出意外,是在福地裏出意外了……”

鄭犼聽見這話,心中微驚,知道出大問題了。

黃粱福地的基礎,是位於天鷹堡下方的那一根‘太虛仙藤’,據說是蒼沙古河的仙帝萬年前手植,用以在夢中經曆百世輪回悟道。

後來監兵神殿發現後,把這處地方據為己有,變成了自家生金蛋的支柱產業,一直持續至今。

仙藤是活物,歲數太大沒人能掌控,但監兵神殿供奉這麽多年,投桃報李,還是會聽取意見,稍微照顧下特定的人。

像是仙家豪門的子弟,來天鷹堡渡紅塵劫,鄭犼就會精心安排出身背景,甚至暗中幹涉,讓他們在凡世的一生活的盡量精彩。

不渡劫專門過來體驗生活的仙家巨擘,找他們定製專屬的出身,在夢中逍遙一世,也得細心照料。

其他花錢進福地的修士,肯定就沒這待遇,純粹自生自滅,順便當這些‘主角兒’的墊腳石,就算被打死了,也能用‘世事無常,凡人就是如此,道友請重新來過’來應付。

前一種體驗生活的入夢者,顯然不能出岔子,因為夢裏麵什麽都是假的,時間卻是真的。

人家忘記過往,以凡人身份在夢中悟道,悟到一半含恨而終,浪費多年時光,出來肯定得找他們麻煩。

這些人來頭一個比一個大,就比如說那荀公子荀甫,是赤烏星君的愛孫。

赤烏星君覺得荀甫沒成大事的魄力,專門和天鷹堡打了招呼,讓他們好好安排,去福地曆練;天鷹堡服務不達標,浪費人家十幾年時光,不賠個天價人家能算了?

鄭犼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轉身帶著管事速速趕往後山,路上詢問:

“是不是在夢裏撞上了其他仙家巨擘?”

黃粱福地的妙處,就在於修士進的是仙藤的夢境,而非自身;裏麵無關緊要的雜魚是仙藤控製的幻象,剩下全是真人魂魄,這使得夢境有著無與倫比的活力,和現實幾乎無二,缺點就是兩個‘主角兒’碰上,總得有個人得當背景板。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天鷹堡會盡量把這些人安排的很遠,減少碰麵的機會,但時間一長,總有些人會發生交集,從而產生意外。

這些受照顧的人,身份背景都不低,如果是這樣的話,和荀甫解釋,對方應該也不會死咬著不放。

但小管事對此卻是搖頭回應:

“荀少主這身份,我等哪裏敢亂來,方圓數百裏就他一個‘天之驕子’,連厲害的散修都沒有……不對。”

小管事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什麽:

“今早上又進去了兩名修士,沒查身份背景……”

跟著後麵的鄭育聞言一驚,連忙插話:

“別胡說八道,肯定沒關係,這事兒捅到宗門裏,我們都吃不到好果子。”

鄭犼聞言愈發頭疼——走後門進來的修士,可不給宗門上賬,要是捅出簍子,他可能直接被宗門推出去背鍋了。

鄭犼弄不清楚情況,也就沉著臉不再多說,迅速穿過天鷹堡,來到後山。

三人剛來到後山的觀景湖旁,就看到一個年輕公子,手裏提著把刀,對著天鷹堡破口大罵:

“誠心惡心我是吧?我他娘才二十多,騎馬出門喝個酒,被人一刀給砍了,還他娘邊砍邊吃包子!你們知道那有多窩囊嗎?這種惡徒,我一死,我娘我妹指定被他先奸後……呸——惡心!你們是讓老子渡紅塵劫還是壞老子道心?讓老子忍辱負重報仇雪恨,至少得給老子留口氣吧?死透了算怎麽回事兒?”

鄭犼聽得頭皮發麻,連忙擺出個笑臉,跑到跟前:

“荀公子莫要動怒,夢裏皆為虛幻,當不得真;能驚覺大夢一場,有重來的機會,應該高興才是……”

荀甫剛才‘一覺醒來’,發現剛才的悲慘遭遇是做夢,確實有虛驚一場的慶幸;這也是黃粱福地的保險之處,修士不至於直接破防道心崩碎。

但無緣無故當街暴斃,讓他看開談何容易?

荀甫瞧見鄭犼,提著刀就衝了過來:

“我知道是做夢,做夢我就能被人亂刀砍死?我家眷就能被人禍害?我爺爺給錢,是讓你們給我做噩夢的?”

荀甫這模樣,顯然是紅塵劫渡劫失敗,心神受到的衝擊。

換做尋常散修,鄭犼開導一番,讓他重新入夢即可,但荀甫顯然沒這麽好擺平。

鄭犼陪著笑勸道:“荀公子,你消消氣,你要是怕夢中的家眷受辱,我這就派人解決了他們……”

“啥?”

荀甫抬起手中刀,怒罵道:“你說的是人話?死我一個不夠,還要讓我死全家?”

“唉,荀公子,夢裏的事兒別當真,這就是一場過家家罷了,把他們解決掉,他們就醒過來了;你要是實在放不下,可以出來再續前緣嘛,以您的身份……”

鄭犼正耐心勸說,背後的小管事,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以心聲低語:

“別別別,荀公子在夢裏的爹,是咱們一位長老的孫子,和荀公子不和,偷偷跑進來當爹過癮……”

?!

鄭犼表情驟變,僵立當場。

荀甫察覺不對,提刀指向小管事:

“你在說什麽?”

鄭犼恨不得一腳踹死背後的管事,他連忙上前按下刀,和顏悅色道:

“在提醒老夫福地的規矩,夢裏事夢中了,一旦牽扯現實,落差太大必然壞道心,這法子不行;嗯……要不老夫再給荀公子安排一下,重新入夢……”

荀甫皺眉道:“我腦袋都被人砍了,能起死回生?”

鄭犼尷尬道:“是換個身份,重活一世……”

“你意思是把這事兒算了?!”

“不是不是……唉……人死如燈滅,荀公子在夢中已經橫死,現在估摸正躺靈堂裏;夢裏是江湖世道,沒神仙鬼怪,你忽然站起來,太過離譜了……”

“離譜?”

荀甫聽見這話就來氣:“你還好意思說離譜?老子苦練刀法十幾年,眼瞅著就要稱霸武林,忽然就撞上了一個野小子,吃著包子唰唰兩刀把我剁了,你覺得這不離譜?

“老子在修行道都沒見過這麽拽的人,那他娘就是個神仙,他能在江湖裏麵修仙,老子死而複生怎麽就離譜了?”

“額……”

鄭犼一聽這描述,就知道凶手在現實世界中,肯定是一位武道登峰造極的高人,夢裏雖然記憶被封印,但日積月累的本能不會忘,哪怕身體素質一般,也能靠本能技巧取勝。

但這話他肯定不能說,因為說出來,荀甫就會意識到,他不光在夢裏不如人家,在現實可能差距更大。

荀甫見鄭犼不說話,就繼續道:

“我不管,他能這麽猛,我為什麽不能?我必須把麵子找回來。你馬上讓我回去,再給我安排一套絕世神功……不對,讓我能禦風,最好能施展術法;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是吧?我他娘非得讓他瞪掉眼珠子……”

荀甫這話,顯然有‘你先開的,別怪我不講規矩’的意思。

鄭犼聽得頭大,解釋道:“荀公子誤會了,夢裏的天道法則,由仙藤掌控,不可能為某人而改變,那人應該是真武藝好;死而複生老夫都做不到,更不用說五行方術……”

荀甫把刀插在地上:“我不管你辦不辦得到,反正我要回去報仇,還不能失憶。你要是辦不到,我就把所有人叫醒,找那人的真身,到時候我看你們還怎麽做這生意。”

鄭犼遲疑了下,雖然不合規矩,但還是咬牙點頭:

“我去請示上麵,給你重新安排個身份,不失憶。安排身份倒是不麻煩,請仙藤給所有人編造一段記憶就行,但那凶手,我是真沒辦法,人家也是來閉關的,總不能因為人家厲害,就掀棋盤打棋手,公子要是在夢裏還鬥不過……”

荀甫臉色一沉:“你當我是廢物不成?修行道的閱曆在身上,我還鬥不過個凡人?……馬上給我安排,別去晚了,剛好撞見那小子在糟蹋……我呸——”

“明白,現在就安排。來人,送荀公子進去……”

……

鄭犼和顏悅色,目送罵罵咧咧的荀甫離去後,才皺了皺眉,轉頭看向小管事:

“去和徐堡主打聲招呼,能以凡人之軀弄死荀甫的人,絕對是武道巨擘,徐堡主肯定感興趣。”

“是……”

——

黃峰郡,大街上。

“殺人啦……”

“嘔——”

……

暴雨入柱,衝刷著老舊的青石長街,血水從無頭屍體下方慢慢化開。

一匹寶馬在街上不安的踏步,周邊的百姓四散奔逃,尖叫聲很快傳遍了整條街道。

身著老舊麻衣的左淩泉,把帶血的長刀抗在肩上,右手拿著包子,和踢球似的,把百刀莊少主的人頭踢向街尾,從扮相到舉止,都像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匪。

小胖子程銳,渾身打哆嗦的跟在後麵,臉色蒼白,不停念叨:

“完了完了……”

左淩泉知道當前是夢境,但不得不承認身邊的胖子很真實,真實到完全沒法當成沒有自我意識的幻象。

見小胖子一副‘吾命休矣’的模樣,他把手裏的包子丟過去一個:

“人死鳥朝天,咱們已經砍了四個,即便被人弄死,也賺了倆,怕個啥。”

程銳下意識接住包子,也稍微清醒了些,繼而又氣又急的道:

“你知道你殺的是誰嗎?”

“知道呀。”

“知道你還殺?人家可是黃峰郡的第一高手,手下一百零八刀客……”

“第一高手都弄死了,你還怕下麵人?”

“怎麽不怕?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人家江湖上的朋友,知道你殺了百刀莊的人,肯定過來報仇,咱們肯定打不過,還是逃命吧,百刀莊的人馬上就殺過來了,再不跑來不及了……誒?”

小胖子說話之間,縣城外忽然傳來馬蹄聲。

噠噠噠——

左淩泉轉眼看去,卻見一匹紅色烈馬從雨幕中飛馳而來,馬上坐在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看起來文弱,但馬術很嫻熟,右手還提著一把劍。

而姑娘的後方,是十幾匹馬在追趕,遙遙呼喊:

“小姐!小姐你去哪兒……”

左淩泉一看姑娘的麵容,當場就愣住了。

姑娘長著一張秀氣的瓜子臉,柳眉檀口肌膚如玉,雖然沒了那股冰山美人的氣質,胸大了一些,但麵相確實是豆蔻少女版的仇大小姐。

本來左淩泉還懷疑這姑娘是不是根據自己記憶創造出來的,但姑娘一開口,就打消了他這個猜測:

“我就知道是你!”

這口氣,明顯是仇大小姐本人。

左淩泉眼中明顯有錯愕,見仇大小姐模樣沒變,體型卻變了,就知道這裏是虛擬幻境,彼此皆處於類似‘神魂出竅’的狀態,被某種神秘力量改變體型外貌,拉到了同一個夢裏,且周圍不止他們兩人。

仇大小姐飛馬而來,同樣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城門洞子裏的左淩泉。

雖然夢裏的左淩泉,腿好像被鋸了一截,完美的肌肉少了很多,還有點麵黃肌瘦,但大抵麵相沒變,冷峻不凡的眼神和囂張姿態更是沒人模仿的出來。

仇大小姐在黃家莊,就已經猜測這地方絕非個人夢境那般簡單。她沒暴露身份,直接道:

“聽說你殺了百刀莊的少莊主?這位是?”

左淩泉估計旁邊的小胖子,也是一名閉關的修士,就介紹道:

“這是程悅,我一起看寡婦洗澡的好兄弟。”

“誒?”

程悅正在愣神,聞言震驚道:“劉大壯,你怎麽能把這事兒說出來?”

“劉大壯?”仇大小姐也是一呆。

而後方追趕的黃家人,為首的遙遙開口怒聲道:

“小姐,離那小子遠點,他配不上你,別被他花言巧語騙了……”

護衛明顯認識左淩泉,但對自家小姐跑來找左淩泉卻很疑惑,連小胖子程銳都想不通。

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仙藤把兩人拉入夢境,左淩泉心境無暇沒遺憾,仇大小姐卻心有所想,就按照仇大小姐的需求,給兩人編造了身世,並融入了夢中之中。

其實在今天以前,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劉大壯、黃瓜瓜’兩個人,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在個把時辰前憑空編造而出的虛假記憶,包括左淩泉三天前被打。

本來預定的開局,是左淩泉把仇大小姐當夢中情人,以前經常尾隨,三天前招惹大反派被打暈,醒來後逃命,走之前聽從程胖子的建議,去找仇大小姐坦白。

恰好仇大小姐不想嫁人,又知道左淩泉暗戀她,就和左淩泉一起出門避難,後麵的事情自行發展,畢竟紅塵劫還是得自己渡。

按照這個開局發展,仇大小姐不出意外能彌補所有願望——父母尚在恩恩愛愛、冷冰冰的左淩泉對她可勁兒倒追,還能體驗凡世的愛恨情仇、分分合合……

但壞就壞在兩人擁有記憶,識破了這些假象。

黃粱福地給夢中人編織的記憶,是兩人沒說過話,仇大小姐對左淩泉隻有很淡的映像。

仇大小姐忽然飛馬跑來找左淩泉,完全不符合現實邏輯,自然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強烈的出戲之感。

仇大小姐心思聰慧,知道周圍的人,可能都是在閉關的修士,為防被有心之人發覺異樣,開口道:

“劉大壯,我知道你一直跟著我,你是為了我才殺人對不對?”

??

左淩泉很討厭這個名字,但也知道仇大小姐為什麽這麽說,無奈做出欣喜模樣:

“黃小姐,你終於明白我心意了!”

眾人聞言釋然。

但兩個人卻尬的頭皮發麻。

仇大小姐調轉馬首,開口道:

“百刀莊的人馬上殺來了,我帶你走。”

“好。”

左淩泉當即便要翻身上馬。

站在城門洞裏的程悅,見狀自然蒙了,攤開手:

“大壯,你跑了我咋辦?”

“……”

左淩泉動作一頓,覺得這好像是個問題,他望向仇大小姐,眼神詢問要不要直接醒過來。

仇大小姐卻是搖頭,她要去查晨露峰的底細,一旦蘇醒,就沒機會了;而且這個夢境裏有很多人,不會因為蘇醒而消散,尚不知直接醒來會不會被人發覺異樣。

兩個人眼神溝通之際,黃家的護衛也跑到了跟前,為首之人道:

“小姐,你千萬別和他接觸,要是讓百刀莊發覺……”

左淩泉見暫時不蘇醒,也隻能接著玩角色扮演:

“人是我殺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這就去百刀莊滅門。”

“啥?!”

幾個護衛還以為左淩泉要去百刀莊請罪,開口就滅門,他們自然和程悅一樣滿眼震驚。

仇大小姐顯然也不是好演員,提著劍道: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我陪你去。”

“啊?!”

諸多護衛目瞪口呆,尋思著小姐你就算暗生情愫,也沒必要這麽直接吧?

左淩泉需要和仇大小姐私下好好溝通,不想在眾目睽睽下久留,便翻身上馬坐在後麵:

“瓜瓜,走。”

??

仇大小姐被這稱呼尬的連害羞的忘了,直接回敬道:

“大壯,坐好。”

“好的瓜瓜。”

程悅乃至一眾護衛,看著兩人大難臨頭還打情罵俏,愣在原地訥訥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