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泉國帝都,國師府。

國師王義在瀝泉國出生,藝成後在此地紮根多年,作為凡人眼裏的‘得道仙師’,每天登門請其看風水算吉凶的王公貴子,幾乎能踏破門檻,今日亦是如此。

不過作為主人翁的王義,最近顯然沒心思見客,都讓兒子在外招待,自己則待在後方的書房裏。

後宅的書房,是自製的煉氣室,沒有仆人敢過來打擾,很清靜。

麵相年過半百的王義,穿著一襲黑色道袍,背著手在書房裏來回踱步,臉上愁雲密布,還在思考兒子勸他逃跑的事情。

修行道能來去如風的人,隻有那些毫無根基的散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所以遇事兒就跑沒啥顧忌;而真正慢慢爬起來的修士,能有安穩居所,誰樂意當身若浮萍的散修?

王義好不容易修到幽篁,成為瀝泉國的王朝供奉,一旦臨陣脫逃,辛辛苦苦積累的地位、家業全沒了,幽螢異族對他格殺勿論、正道更是容不下他,傻子都能明白把正邪兩道全得罪的下場。

但不跑也不行,東邊打過雪狼山脈,肯定第一個拿他開刀,到時候命沒了都算善終,萬一遇上個心狠手辣的,直接關雷池永世不得超生都不算稀奇。

王義在書房裏來回踱步,尚未考慮好去留,一聲突如其來的話語,就在旁邊響起:

“轉夠沒有?”

聲音清冷淡漠,未見其人,就能讓人想象出是個俊朗孤傲的年輕男子。

王義渾身一僵,餘光看去,旁邊的茶案跟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麵容俊美的男子,在太師椅上正襟危坐,身著白袍頭束玉冠,佩劍懸在腰間,麵容冷峻不苟言笑,光看氣質就知道是殺伐果斷、不食人間煙火的正道劍仙。

王義背著的雙手,手指下意識動了下,但馬上又壓住了氣息——畢竟對方能無聲無息進來,要殺他肯定就是抬手的事情。

王義反應極為迅速,臉上表情瞬間從驚恐變為驚喜,以一種‘相見恨晚、喜極而泣’的語氣,開口道:

“小道王義,拜見仙長。小道在此地靜候多年,仙長終於來啦……”

“……?”

正襟危坐的左淩泉,本來還想擺出仙尊氣場,拷問這作威作福的邪道宵小,對方跪的這麽快,不禁滿頭黑線。

王義可能是怕對方一言不合就把他弄死,話不帶停:

“小道為異族所用,實在是出身如此身不由己,其實小道心一直心懷正道;仙長不信可以看看中堂後麵的暗閣,裏麵供奉著正道仙君,小道日日上香祭拜……”

左淩泉微微抬指,掀起中堂字畫,可見後麵放著幾尊小木頭雕像,有男有女,個個正氣淩然。

左淩泉把‘女武神’的雕像拿過來,觀其刻痕:

“這是剛刻的吧?”

“仙長果然慧眼如炬,小道在此地擔任國師,時常有異族妖魔登門巡查,不敢久留這些聖物,所以每隔幾天就會更換……”

左淩泉微微抬手,打住了王義的胡扯:

“看在你平日未曾作惡,也斬了不少作亂妖獸的份兒上,饒你不死。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如實托出,搜魂乃禁術,本尊不想輕易動用。”

“謝仙長不殺之恩……”

王義哪裏敢多嘴半句,把得知的情況,從頭到尾全交代了一遍。

但王義本身就是異族放在明麵上的崗哨,必要時也是棄子,涉及一洲戰略布局的消息,怎麽可能被他知曉,唯一有價值的消息,隻有異族高層近期在鍾鹿穀活動。

左淩泉大略聽完,確定王義沒說謊後,就假裝在王義身上留了道神魂印記,悄然離開了書房,來到了城外的江畔。

地處瀝泉國都城,城郊的江景算得上山清水秀,三個女子都站在江邊的小樹林裏等待。

左淩泉無聲無息落在小樹林外,就瞧見背著鐵琵琶的秋桃,臉蛋上滿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笑死我了……我還以為這個國師脊梁骨能硬些,沒想到跪得比前幾個小嘍囉還快,竟然還提前刻雕像準備著……”

湯靜煣抱著團子站在跟前,也麵帶笑意,不過沒有說話。

仇大小姐提著碧青寶劍,站在兩人身側,對國師府裏麵的情況習以為常,回應道:

“正邪相爭,和底層隻想求長生的修士關係不大,誰拳頭大他們聽誰的,不光是異族如此,正道底層的修士也是這般識時務……”

前兩天過雪狼山脈後,左淩泉和仇大小姐一起往內腹摸排,一直都在打探消息,遇到的幾個異族眼線,無一例外都是秒跪,至於得到的情報,和王義招供的區別不大。

左淩泉來到跟前,回頭看了眼都城:

“這些小嘍囉,能被輕易找到,肯定沒掌握有價值的消息。但附近的幾個修士,最近都接到了通知,近期清理鍾鹿穀周邊,我感覺這消息有點蹊蹺。”

仇大小姐點了點頭:“大概率是誘敵之計,散布假消息,引誘我們探查。”

謝秋桃想了想,詢問道:“那就是陷阱,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左淩泉和仇大小姐,對此都有些遲疑。

幽螢異族放的消息很假,稍加調查,就能判斷出鍾鹿穀是個坑,這並非異族不善謀略,而是用的光明正大的陽謀。算是明擺告訴望川城,我們在鍾鹿穀圖謀不軌,有種你就派人來查。

左淩泉過來為的是摸清婆娑洲內腹的情況,說簡單點就是摸清異族高境修士的分布情況,以便後方定點清理推進。

既然鍾鹿穀是個陷阱,裏麵肯定有高境修士等著,相當於關卡,不去摸清底細拔釘子,那左淩泉跑到內腹來還想幹啥?

繞過去繼續往內部摸索的話,一旦出事兒就是腹背受敵,這個風險左淩泉都不敢冒。

但明知對方有備而來,還一頭莽進去調查,也不合適;隻要左淩泉不敢冒進被攔住,那阻礙正道西進的目的就達成了。

仇大小姐斟酌了下,開口道:

“異族大概率針對的是你,既然敢放消息引你過去,就不忌憚你。要不就先摸到這裏吧。”

仇大小姐的意思,顯然是穩健為主,到此為止,等著大軍推過雪狼山,再調集人手拔掉鍾鹿穀。

左淩泉自然能看出這形勢,在身處敵腹不明底細的情況下,確實想聽仇大小姐的建議,穩健一回。

但可惜的是,左淩泉穩健,有人幫他不穩健。

站在旁邊的靜煣,不擅長這些,本來隻是安靜旁聽,但聽著聽著就開始愣神兒,繼而開口道:

“小左,婆娘讓你現在去鍾鹿穀。”

“婆娘?”仇大小姐一愣,左右四顧:“什麽婆娘?”

“嘰嘰……”

團子張開小翅膀比劃了下,示意家裏的大婆娘,誰都得聽話的那個,結果又被靜煣敲了下腦殼。

左淩泉得到老祖的授意,自然不再審時度勢:

“走吧,看看異族在鍾鹿穀搞什麽花樣……”

仇大小姐有點遲疑,但見左淩泉和秋桃都打定主意要過去,她也不說什麽了,飛身而起跟了上去……

——

鍾鹿穀。

殘陽如血,自山穀落下的瀑布,被染成了金紅色,一隻麋鹿站在林間,好奇望著山穀內布置陣法的兩道人影,瀑布上方盤坐的兩人,則望著林間的麋鹿。

“玄鄴,你是一條蛇,卻變成人樣,算不算覆宗滅祀、變古亂常?”

“不算。”

“為何?”

“妖王說過,蛇踏上修行道,就不再是蛇;人踏上修行道,也不再是人了。你我如今並無區別,都隻是蒼生之上、天公之下的尋道者。”

“那你說,我們如果有朝一日,得了大道,飛升天外,又是什麽?”

“不清楚。不過天上人看我們,應該和我們看麋鹿一樣吧。”

玄鄴話至此處,抬手輕勾,林間竄出一條黑蟒,張開血盆大口,將探頭的麋鹿拖入林中,便沒了聲息。

相貌粗獷的伏尨,見狀皺了皺眉,抬眼望向金紅色的天幕:

“若真如你所言,我們把這天打開,算是作死?”

玄鄴望向東方,搖了搖頭:“把長生道打開,是不是作死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我們現在在這裏埋伏,是請爹入甕。”

伏尨收回目光,望向玄鄴,眼神戲謔:

“堂堂玄陰蛇祖,被一個小輩打得叫爹,至於嗎?”

玄鄴歎了口氣:“伏仙尊莫要輕敵,此子身上機緣太強,即便本身不是伏仙尊對手,他背後的人,也不會讓他輕易葬身此地。”

伏尨笑了一聲:“都玉階劍修了,能站在背後當大樹的人,無非對麵的幾個仙君;我們背後又不是沒人,此子真能把東方燭照這些人逼出來,我倒是樂得看仙君混戰。”

玄鄴知道十仙君不會下場,畢竟每個仙君都是定海神針,關係到了一洲勢力的存續;稍有折損,就好比東洲沒了上官玉堂、南嶼洲沒了冥河老祖,當場就得改天換日。

與仙魔兩道基本盤的穩定相比,婆娑洲暫時的得與失都算不得什麽,更不用說一個才入玉階的修士了。

不過即便仙君不來,雙方可還有不少忘機境的山巔巨擘,比如東洲的伏龍尊主、帝詔尊主、劍皇城主這些人。

而幽螢異族這次的主攻方向,根本不是婆娑洲,妖族、人族的高境修士來了不少,但山巔主力反倒是抽調走了大半。

對麵的忘機修士真過來一兩個,孤立無援的可能就變成他們了。

玄鄴善於心計,對此戰的結果擔憂態度,但不攔在這裏也不行;讓左淩泉這些人**的話,還是會被發現婆娑洲西北主力稀缺的事實,亂了上麵的謀劃。

所以此時,玄鄴也隻能賭一把,賭左淩泉等人沒那麽莽,會步步為營推進,不會貿然深入此地;賭伏尨底子夠紮實,碰上左淩泉這種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也能遊刃有餘把對方擊退乃至斬殺。

但可惜的是,‘莫染賭,十賭十輸’的真理,放在修行道也通行。

玄鄴還沒琢磨透當前的形勢,就發現鍾鹿穀外有了動靜……

——

紅日掛在天邊,夕陽灑在偌大山穀之內,雖然景色賞心悅目,天地間的氣氛,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抑。

山穀外是連綿不絕的丘陵,身著墨黑鎧甲的上官靈燁,無聲無息在山嶺間行進,接近視野盡頭那座山穀。

上官靈燁心思聰慧,在瀝泉國打聽到鍾鹿穀的消息,就看出異族不光是在此地布陣那麽簡單。

上官靈燁受命於師尊,是過來調查異族確切動向的主力,左淩泉隻是明麵上給她吸引注意力的打手而已。

按照計劃,她隻負責深入敵腹研究異族動向,打架的事情交給望川城來做,以免被異族盯上針對。

但上官靈燁過雪狼山後,查來查去就查到鍾鹿穀可能存在異族高層,這地方不處理掉,她也不敢貿然深入。

因此上官靈燁在和師尊確定左淩泉等人目前的位置後,先行來到了鍾鹿穀。

如果穀內修士道行一般,她能獨自應付,就抓來搜魂拷問;如果沒法應付,也能呼叫後援,把打架的粗活兒交給相公和那個手下敗將處理。

上官靈燁為了小心起見,讓幽篁境的薑怡和清婉都隱匿在了外圍,獨自潛入,以免被對手提前發覺行跡。

但上官靈燁還是小瞧了對手的警覺性。

伏尨等人這次針對的是左淩泉,明知對方有五天神助力,警戒程度自然拉到定格,伏尨始終以神魂感知方圓百裏,從過來起就沒停下來過。

上官靈燁穿過一片林地,感知到神魂波動的瞬間,一道聲音便從遠方的山穀遙遙響起:

“道友自喻‘正道中人’,光天化日行走,為何躲躲藏藏形如宵小?”

聲音洪亮,在山穀內回**,四道人影也同時從山穀內衝天而起,其中兩人左右散開,以包抄之勢鎖住左右。

上官靈燁見被發現,並未驚慌,身形緩緩從林間飄起,來到半空,望向山穀正上方的那個虯髯大漢:

“你是人是妖?”

伏尨負手懸浮於空,聽見聲音不免疑惑——對方穿著密不透風的黑色鎧甲,聲音也不男不女,隻能大略看出有玉階道行,不清楚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伏尨沒有回應,先看向了懸浮在身側的玄鄴,眼神詢問。

玄鄴剛才還有點謹慎,瞧見這麽個鐵皮王八,放鬆了許多,直接回應:

“不是,那人沒這麽慫。”

此言沒有遮掩,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上官靈燁並不在意這些戰前嘴炮,她目光放在伏尨身上:

“你們在等人?”

伏尨尚未判斷出對方底細,沒有立即動手,而是道:

“前幾天,狼駭被你們所傷,這仇得有人找回來。看你道行不高,不會獨身來此地,那個姓左的若跟在後麵,讓他直接出來吧,我身邊就這三人,不和你玩陰的。”

上官靈燁淡淡哼了聲:“你不會以為,整個正道,就一個姓左的劍仙能扛大梁吧?”

伏尨吸了口氣,眼神輕蔑:

“說實話,那姓左的在我付尨眼裏,也不過是個運氣好些的雛鳥,至於你,連個東西都算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