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的太陽,哪怕到了九月深秋,依舊帶著幾分火辣。

五層渡船的頂樓,湯靜煣獨自站在露台的圍欄旁,用手遮擋烈日,鳥瞰下方的大江,在人影來往密集的渡口上,尋找著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渡船從攀雲港出發,跨越千山和萬水,而後又進入蒼涼的大漠。

路上景色雖然壯麗,但初次獨自遠行的湯靜煣,顯然沒心思欣賞這些路邊的風景。

湯靜煣自幼在大丹京城的臨河坊長大,前二十多年連遠門都沒出過,忽然遠行十萬裏,心裏難免不安,上渡船後,連房間的門都不敢出,也不敢睡覺,一直小心翼翼注意著外麵的動靜。

一旦有風吹草動,湯靜煣就會緊張,迅速拿出法寶火羽扇蓄勢待發,暗暗詢問:

“好姐姐,外麵怎麽了?是不是出事兒了?”

死婆娘的回應,永遠都是:

“修行道上安危難測,害怕就回來。”

湯靜煣心裏確實害怕,但與能見到小左相比,又不是那麽怕了。

而且走都走了,再害怕灰溜溜跑回去,還不得被家裏人笑話死。

知道死婆娘在故意嚇她,她威脅道:

“出事兒你最好告訴我,不然我緊張之下收不住力,把船打爛了,我可沒錢賠。”

湯靜煣是神選之人,修行速度本就不能以常理論之,隨著老祖在雲水劍潭、荒山等地取五行之火後,順風順水入幽篁巔峰,哪怕不學無術沒研究五行術法,光用扇子扇,世上也沒幾樣東西能抗住神火之威,渡船自不用說。

但上官老祖並不擔心湯靜煣把渡船燒了,隨意回應道:

“不用你賠,都記在左淩泉賬上。”

湯靜煣知道是婆娘做得出這種事兒,她哪好意思讓小左花冤枉錢,隻能暗暗告誡自己要克製,別一驚一乍,到了小左跟前就沒事兒了。

好在一路遠行過來,安安穩穩什麽意外都沒出,到了漣江附近,和小左聯係上後,她的心才徹底放了下來。

中洲人口分散稀疏,仙家也沒有九門那麽大體量,很難建立起四通八達的運輸航道,因此渡口屈指可數,沙海附近萬裏之地,渡船會停靠的地方,隻有漣江中遊的響水灣。

響水灣是劍皇城牽頭建立的公共渡口,有榜上有名的劍仙常年坐鎮,環境比中洲其他地方安穩許多,從天上看去,除開佩劍的修士多了些,其他和九宗渡口區別不大。

渡船尚未落地,湯靜煣知道左淩泉過來接她了,一直站在露台上尋找,但渡口上修士太多,又禁止禦風靠近渡船,都站在地上,很難找到幾人的蹤跡。

湯靜煣心中的思念難以壓製,正全神貫注尋找之際,忽然聽見渡船側麵傳來雞撲騰翅膀的聲音,還有“嘰嘰嘰嘰!”的聲音傳來。

湯靜煣自由唯一的親人隻有團子,當做心頭肉看待,豈能聽不出這聲音;她雙眸微亮,迅速回頭,哪想到抬眼就看到,一個西瓜大的毛球撞了過來。

肉彈衝擊!

嘭——

一聲悶響。

湯靜煣猝不及防,胸脯都給撞扁了,倒在了露台上,眼神錯愕又難以置信:

“你誰啊你?這哪家的雞沒看好,到處亂飛……”

“嘰嘰嘰……”

團子哪裏按捺得住回到親娘身邊的激動,如同小時候那般,蹲在靜煣胸脯上,又翻了個身,爪爪朝天,用毛茸茸的腦袋蹭靜煣的脖子,“嘰嘰~”個不停,不用想都知道在說:

“鳥鳥可想死你了……”

但現在的團子不是曾經的小團子,一口桃桃下去,胖了七八圈兒,比清婉胸脯都大了。

湯靜煣眼底滿是嫌棄,抬手在團子身上揉了兩下,然後提著爪爪,把團子倒著拎起來,惱火道:

“你怎麽回事?這是吃了多少東西?”

團子倒吊在空中搖搖晃晃,麵對靜煣的質問,用翅膀按了按肚子上的白色絨毛,示意自己是虛胖,沒吃多少,不信你看。

湯靜煣心裏的感覺,就好似自己打扮漂漂亮亮的小閨女,被送去外婆家裏養了幾個月,還回來一個敦實的胖丫頭一樣。

嫌棄歸嫌棄,但終究是自家孩子,她訓了幾句後,還是把團子放了下來,來回打量,看團子身上有沒有傷痕或者掉毛的地方。

奶娘可以有很多,但親娘隻有一個,這個團子還是分得很清,很是粘人地往身上湊。

如今衣領肯定鑽不進去了,團子就想跳到肩膀上。

但湯靜煣身段兒珠圓玉潤,肩膀比較窄,團子蹲上來感覺很擠,湯靜煣轉手把團子抱在了懷裏,問東問西道:

“小左他們就在下麵吧?”

“嘰。”

“聽說皇太妃娘娘和小左那什麽了,是不是真的?”

“嘰。”

“清婉和皇太妃娘娘兩個關係咋樣?誰叫誰姐姐啊?”

“嘰嘰嘰嘰……”

團子攤開翅膀,示意打得老凶了,三個人打群架,一會婉婉被兩人按著錘,一會兒奶娘被兩人按著錘,或者兩人一起按著泉泉錘……

隻可惜,湯靜煣也沒聽明白意思……

——

響水灣的江畔,其貌不揚的小畫舫安靜停靠,並未引起來往修士的注意。

上官靈燁和吳清婉坐在畫舫裏,處理著今天的公務,表情都很認真,但時而眼神交匯,還是能看出彼此眼底的火藥味。

十幾天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化很大,從以前的長輩晚輩、上級下級,變成了現在的‘一起扛過槍、一起……’,反正不管心裏怎麽想,關係都已經很近了。

吳清婉對上官靈燁的敬畏煙消雲散,氣勢自然就上來了,特別是上官靈燁煽風點火,讓她把製作的刑具自作自受,又臨陣脫逃,把刑具沒收不肯親自嚐試之後,都快惱羞成怒了。

吃了這麽大個虧,吳清婉能忍氣吞聲就怪了,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方設法,讓上官靈燁嚐一下那不可告人的滋味。

刑具被沒收,她重新趕製的同時,還慫恿左淩泉劍走偏鋒來真的,收拾上官靈燁。

上官靈燁不肯答應,左淩泉自然是求入無門,見清婉被惹急了想造反,上官靈燁這些天也換著法子拾掇清婉,反正兩個人越打越上頭,以清婉吃虧居多。

如今靜煣馬上到了,吳清婉又找回了些許自信——她可知道靜煣的性子,除了礙於身份對薑怡很客氣,其他人在靜煣眼裏都是妹妹。

吳清婉和靜煣好歹是平手,而上官靈燁顯然爭不過靜煣,連老祖都被靜煣叫死婆娘、好姐姐,你一個徒弟,還敢亂了長幼尊卑不成?

因此,吳清婉這幾天一直盼著靜煣趕快過來,好好收拾這剛進門就想上位的小狐狸。

上官靈燁對此則不屑一顧——連悶騷的清婉和強勢的薑怡都拿她沒辦法,老實巴交的靜煣能如何?

她就不信閨房之中,靜煣還敢把師尊叫過來壓她!

靜煣就算敢叫,師尊難不成還能真過來?

……

兩個人就這麽各懷心思,等著靜煣加入戰場,看看誰才是家裏麵拿事兒的女人。

而家裏麵別想插嘴的左淩泉,此時則站在江邊,眺望南方的天空,等待渡船落下。

無論在哪個地方,渡口的人都很多,江畔行人來往密集,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沿街還有不少修士擺著地攤,兜售剛從沙海裏挖來的稀奇物件。

謝秋桃一大愛好就是掃街,畫舫到渡口後,就在散修攤位上轉悠,搜尋入眼的物件。

見渡船快要到了,謝秋桃小跑回來,正想叫左淩泉一起去碼頭接人,走到江畔,卻見左淩泉負手而立仰望天空,冷峻眉宇間有些出神,似乎在思考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謝秋桃一愣,下意識放慢腳步:

“左公子?”

“嗯?”

左淩泉收回神遊萬裏的思緒,轉身走向碼頭:

“渡船到了,走吧。”

謝秋桃心中有點奇怪,她背著鐵琵琶跟著行走,想了想問道:

“左公子,你剛才想什麽呢?難不成靜煣姐過來了你還不高興?”

“怎麽會呢……”

左淩泉方才隻是在想,這十幾天下來,靈燁和清婉越打越上火,已經快把他煉成藥渣了,靜煣過來後,三個千嬌百媚的姐姐一起輪他,他會不會英年早逝。

這種男人的辛酸,隻能獨自委屈承受,他自然不會向謝秋桃吐苦水,搖了搖頭道:

“隻是在想去彩衣國的事情罷了,那邊消息閉塞,距離九宗又太遠,真出事兒老祖們沒法馳援,此行當小心謹慎才是。”

謝秋桃又不傻,覺得左淩泉肯定不是在想這種事兒,但她還是接話道:

“放心,我江湖經驗老到,不會出岔子,即便出了岔子,我來墊後就是了,左公子先跑,再厲害的人我都能拖一時片刻。”

“我是劍客,怎麽可能拋下隊友逃跑……”

“不是,我是怕左公子跑得慢,我先逃的話,你追不上。要知道逃命這種事兒,不需要跑得比對手快,隻要跑得比對隊友快就行了,我不是那種人……”

“……?”

左淩泉本想回句“你小瞧我?”,但爭論誰逃跑得快,好像不符合劍客的做派,於是一笑了之。

兩個人一起前行,很快來到了響水灣的碼頭,裏麵隻有寥寥幾艘渡船停靠,等船的修士卻擠得裏三層外三層,不上船的修士隻能站在外圍。

隨著船樓高五層的九宗巨型渡船慢慢落下,渡口上忙活起來,管事在碼頭上清出了一條通道。

渡船之上放下長梯,甲板上的三修魚貫而出,而坐在渡船頂層的修士,多半都有些道行或者輩分,並沒有和下麵的散修擠在一起,自行禦風落在了沿江兩岸。

左淩泉站在人群後方眺望,很快瞧見一個身著栗色褶裙的女子,以薄紗遮麵,懷裏抱著隻白羽雞,從頂層露台上飛了出來。

謝秋桃瞧見此景,微微愣了下。

發愣並非因為湯靜煣出彩的身段兒,而是湯靜煣衣裙飄飄飛出,腳下並未踩什麽東西。

禦器和禦風看起來差不多,實則天壤之別。

禦器淩空的門檻在靈穀八重,修士尚未天人合一,必須借助法器,才能飛起來。

而不借助外力自行禦風的神通,起步就得幽篁巔峰。

幽篁巔峰礙於本命物的品階,上限和下限極大,強者如陸劍塵、上官靈燁,玩命的情況下能和玉階修士較量;弱者則五行本命全湊數,連雙天神本命的左淩泉都不一定能幹過。

但哪怕是五行本命全湊數的幽篁巔峰,在尋常修士眼裏,也屬於山上老祖了。

要知道五行之源再差,也是煉製法寶的必需品,沒點驚人財力和機緣,去哪兒找五樣價值連城的五行之源?

響水灣本就不是大地方,修士以靈穀居多,能入幽篁煉化本命劍的真劍修,都已經鳳毛麟角,忽然冒出個幽篁巔峰的大佬從上麵下來,自然把渡口的萬千修士嚇了一跳,齊齊側目,整個碼頭都安靜了幾分。

正常情況下,修士在渡口集市這種臥虎藏龍的地方,會低調行事,不顯山露水,能禦風也會踩把飛劍做作樣子,或者直接走路。

但湯靜煣剛學會禦風,又思念情郎心切,根本沒注意到這些東西;飛到半空,瞧見渡口上的人神色不對,才察覺自己有點冒失。

湯靜煣往年開鋪子迎來送往,本就不會在人多的地方怯場,發現不對勁後,並沒有驚慌失措,失了仙家老祖的身份,而是迅速收起了激動心思,學著上官老祖的高冷模樣,慢悠悠從渡口上方飛了過去,打眼看去還真有幾分山巔老祖的氣勢。

就是蹲在懷裏的團子不老實,發現親娘支棱起來了,很顯擺晃了晃翅膀,和下麵的謝秋桃打招呼:

“嘰嘰~”

意思估計是“我娘厲害吧~”

左淩泉站在地上,瞧見此景不免心中暗笑,他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上去重逢,和謝秋桃一起跟著走,來到了一片無人打擾的樹林。

避開人群視線後,湯靜煣恢複如常,把團子一丟,從天上跳了下來,提著裙擺跑到左淩泉跟前,直接撲倒了懷來:

“小左!”

左淩泉心裏何嚐不思念,張開胳膊直接把靜煣抱起來,原地轉起了圈圈,笑道:

“辛苦了,嗯?怎麽感覺瘦了幾兩……”

湯靜煣心裏藏著千言萬語想和情郎吐露,但正在見麵,卻不知該先說什麽言語。

她被抱著原地轉圈,正想說一路來得緊張經曆,卻發現兩人的身側,有個模樣甜美的小姑娘,左右四顧做出什麽都沒看見的模樣。

以前打四象神侯的時候,湯靜煣和謝秋桃遠遠打過照麵,但並未麵對麵交流過。

湯靜煣再寵左淩泉,也不好意思當著外人的麵這般親熱,她連忙從左淩泉胳膊之間滑下來,稍微整理衣裙,尷尬道:

“謝姑娘,你也過來了呀。”

謝秋桃感覺自己跟過來,有點打攪人好事的意思,但這時候再避開已經晚了,她當做沒看見方才的親熱,笑眯眯道:

“是啊,靜煣姐路上還好吧?”

“路上挺好,一轉眼就過來了。聽清婉說,你對團子特別好,一天喂八頓,實在破費了……”

“沒有沒有,我就隨便喂了點瓜果,團子吃這麽胖,是左公子喂的。”

“……?”

湯靜煣笑盈盈的表情一凝,轉眼望向左淩泉。

左淩泉自然沒有推卸責任,扶著靜煣的後背往江邊行走,笑道:

“吃胖點才好看,你看看現在多有安全感。”

“嘰~”

跟在三人後麵當走地雞的團子,很讚同地點頭。

湯靜煣知道團子長大了就能噴火助陣,但可能是潛意識裏,怕團子長大就飛回山裏了吧,就是不想看到團子長大的模樣。

這些心思不好明說,她隻是輕輕哼了一聲道:

“長胖就長胖吧,剛好馬上入冬了,等過年的時候,能燉一鍋大的。”

“嘰?”

“靜煣姐和你開玩笑呢,怎麽可能真燉你,最多以後不讓你吃東西了。”

“嘰?!”

團子攤開翅膀,看意思約莫是——那還不如把鳥鳥燉了呢!

三個人就這麽有說有笑,回到了江畔的小畫舫。

湯靜煣對畫舫的形勢早有心理預期,但真到了後,還是愣了下。

隻見吳清婉和上官靈燁,肩並肩站在甲板上,彼此寸步不讓,都擺出了當家大婦的端莊柔雅姿態,看著她這小妹妹回家。

?!

湯靜煣瞧見此景,笑容不變,但眼底深處的神色,明顯變了些,帶上了幾分殺氣!

這倆小婆姨,想造反不成?

上來就是一招雙鬼拍門,這是把我當老幺,覺得我好欺負?!

……

“唉……”

左淩泉走著走著,就是一聲苦歎。

謝秋桃抱著團子不明所以,詢問道:

“左公子,你臉怎麽白了?”

“入秋了,天氣轉涼,凍得。”

“嘰?”

“哦……是有點冷哈,記得多加件兒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