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山脈地處玉瑤洲正中,萬仞山嶽隔絕了南方的海風,致使山脈一側是良田千頃的東部平原,另一側就成了萬裏黃沙的大漠。

風沙漫天,長河落日,讓中洲天生帶著幾分粗獷與豪邁,和水脈如織的南方九宗風氣截然不同,常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生活在上麵的人與仙自然也是如此。

中洲的修士七成是無門無派的散修,剩下則出自世家和小門派,全是好勇鬥狠的獨狼,能比肩九宗的大宗門一個沒有——世人都說造成這一點的是因為中洲修士不喜歡拉幫結派,實則地理環境太分散的原因要大很多。

中洲散落著很多荒涼的無人區,天然隔絕了人際來往,沒有底層的大量交流和物資流通,很難產生九宗那樣‘都是一家人’的認同感,自然也就限製了宗門的規模。

不過,沒有扛鼎的大宗門,中洲也絕非一幫雜魚,論起整體實力,中洲肯定幹不過九宗,但頂層修士單挑的話,彼此差距並不算大;沒有宗門為依仗,自然也沒有被人端了老巢的忌憚,光腳不怕穿鞋的,中洲修士做起事兒來甚至比九宗更狠。

自從有‘玉瑤洲劍神’之稱的江成劍成名後,中洲修士有了可以頂禮膜拜的強者,在劍皇城過人的號召力下,才得以擰成一股繩,成為了玉瑤洲唯一能和九宗扳手腕的大勢力。

劍皇城的結構遠比九宗鬆散,所有人都是看在十劍皇的麵子上,才在大方向上聽從號令,私下裏依舊是各自為政的散修。

劍皇城沒那麽多閑心和人手去四方巡查,也使得中洲的邪魔外道遠比九宗多,甚至在伏龍山看來,劍皇城這種‘戰力第一、長生第二’的風氣,本質上和幽螢異族的修士沒區別;隻因為劍皇城講些‘道義’,以前又為玉瑤洲出過大力,雙方才沒有爆發大的衝突,但至今伏龍山仍然稱劍修為‘異端’,雙方都看對方不怎麽順眼。

入夜,大漠上風沙漫天,直至吹到漣江附近才停歇,入海大江在此處拐彎,形成了一片綠地,被中洲修士稱之為‘鴉嘴堡’,中洲世家之一的周家便坐落於此處。

中洲的世家星羅棋布,周家祖上沒出過劍皇,勢力算不得大,靠四處通商攢下了目前的家業;鴉嘴堡的稱呼,除開形容地形,也有貶低周家不好好練劍跑去投機倒把的意思。

不過中洲修士再好勇鬥狠,沒人去做買賣,總不能一起吃土,所以看不上歸看不上,該花的神仙錢還是得花,這使得周家左右逢源,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最近中洲齊家在內的幾個大世家,因為搶一座上古修士遺留的洞府,彼此打得水深火熱;修行道雖然不講究‘糧草先行’,但丹藥符籙等消耗品必須準備充足,九宗都不是每個宗門都能自給自足,中洲更是如此,想要自然得掏神仙錢買。

鴉嘴堡最尖端的一座高樓內,家主周天澤剛剛送走伏龍山那漫天要價還擺出一副‘視錢財如糞土’模樣的臭牛鼻子,回到賬房之內,正想聯係中洲幾位家主,看誰出價高,卻見房間臨江的窗口,已經站了一個人。

來人披著防沙的鬥篷,頭戴鬥笠,標準的中洲劍修打扮,鬥篷下露出一截劍柄。

雖然看不到臉,周天澤還是一眼認出了來人,表情微變,上前拱手一禮:

“林劍仙,您怎麽跑這兒來了?若是讓劍皇城發覺,老朽不說做生意,這一畝三分地都得讓人給平了……”

被稱之為林劍仙的男子,微微抬手打斷了周天澤的話語,開口道:

“海外來了消息,讓你我辦件事兒。”

周天澤麵色微凝,抬手合上門窗,低聲道:

“老朽就一消息販子,戰力平平幫不上忙,好不容易經營起現在的家業……”

“你以前不過一個坑蒙拐騙的小野修,沒我等相助,你能安穩活到今天?家業大了想撇清關係,你大可自己聯係上麵。”

“唉,林劍仙別動怒,老夫就是個碎嘴子,喜歡瞎扯,又不是說不辦事。”周天澤和顏悅色道:“上麵有什麽事兒要安排?老朽隻要力所能及,定然不遺餘力。”

“事兒簡單,出去放個消息,說前些日子發現的那座古墓裏,埋著一把仙劍……”

周天澤聽到隻是放消息,暗暗鬆了口氣,不過馬上眉頭又皺了起來:

“未認主的仙劍出世,能把十劍皇都引過去,動靜太大,說是仙劍胚子,是不是要好些?”

仙劍胚子是有可能成長為仙劍的寶劍,雖然有幾率,但其難度和溫養的消耗,不亞於修士自己修到玉階,也是無價之寶,但吸引力肯定比拿來就能用的真仙劍低得多。

林劍仙對此遲疑了下,搖頭道:

“需要把一個人引過來,仙劍胚子分量可能不夠,真把十劍皇引來又可能出岔子,你可有合適的辦法?”

“仙劍胚子分量都不夠?”周天澤眼中顯出驚異,詢問道:

“林劍仙可知那人的大概消息?”

“幽篁一重,五行主水,得了東海龍王的機緣,前些天才在東海上度雷劫,動靜極大。”

“哦……那老朽好好琢磨一下,看消息怎麽放合理。”

……

……

月上枝頭,遍地桃花環抱碧水寒潭,其間倒映著燈火與星空,看起來如夢似幻。

靠山的小竹樓裏,吳清婉在蒲團上盤坐,背後的香爐裏青煙嫋嫋,形成肉眼可見的環狀雲霧在周身盤旋,雖然境界不算高,但在場景的襯托下,也有一點仙家老祖的感覺了。

不過修行就和人認床一樣,處在陌生的環境,又無人在旁看護,心裏免不了會有所警覺,沒法完全凝神。

吳清婉獨自坐了片刻,覺得心不夠靜,就收功靜氣,來到了露台上,眺望桃花潭的夜景。

其實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和左淩泉雙修,速度要快得多,而且完全不用自己費心,乖乖躺好讓淩泉拾掇自己就行了。

但《青蓮正經》是殘本,隻記載了修行到幽篁的法門,不僅現在左淩泉沒法受益,往後左淩泉也用不上。

如此一來,吳清婉就覺得以前視若珍寶的《青蓮正經》一點都不香了,不想拖左淩泉的後腿,就能自己修煉就自己來,免得左淩泉費心費力得不到半點好處。

如果左淩泉能獲益的話,她哪裏會管在什麽地方、什麽時間,哪怕在太妃娘娘的畫舫上,也咬咬牙硬著頭皮被上了。

不過,兩人拋開修煉終究還是有男女之情在其中,吳清婉不想打擾左淩泉的修行,獨處幽閨的時候,又豈會不想念枕邊人。

特別是這種無心修煉又睡不著,眼前還是花前月下的時候,兩個人即便在一起什麽都不做,看看月亮也很溫馨不是。

吳清婉望著天空的圓月,手兒下意識摸了摸天遁牌,但心念剛起,又把手收了回去,暗暗告誡自己——別給自己找借口,不能瞎想,淩泉過來兩個人怎麽可能隻看月亮,淩泉看她的月亮還差不多……

越是這麽告誡自己,吳清婉便覺得心越亂,回憶起了左淩泉某些時候上不得台麵的荒唐言語:“真圓……晃一晃……乖……”

“啐——”

吳清婉秋水雙眸中顯出三分羞惱,想回屋繼續修煉,掃開這些不該回想的雜念。

但也不知是兩個人心有靈犀,還是左淩泉本性難移。

吳清婉正想轉身的時候,就瞧見左淩泉提著個酒壇,從林間小道中走了過來,表情還有點古怪,不時回頭看看。

“……?”

吳清婉表情也古怪起來,下意識左右看去,似乎是怕人發覺。

見四下無人,她雙手疊在腰間,擺出嚴肅的師長臉色,開口道:

“淩泉,大晚上不睡覺,在下麵閑逛什麽?”

左淩泉聞聲露出笑容,示意手上的酒壇:

“桃花尊主送了兩壇酒,貨真價實的‘仙人釀’,有疏通氣血的奇效;我一個人喝沒意思,就過來孝敬吳前輩。”

孝敬……

吳清婉都不知該怎麽評價這話,想拒絕,但話終究沒有出口,隻是站在露台上,望著左淩泉跳了上來。

咚——

左淩泉飛身落在露台上,席地而坐,抬手取出兩個酒碗,準備倒酒。

吳清婉站在跟前,左右看了看,有點遲疑:

“就在這兒喝?不進屋嗎?”

“嗯?”

左淩泉愣了下,不過馬上就明白了意思,想起身進屋。

但吳清婉反應過來後,知道自己說多了,連忙抬手把門關上,改口道:

“這裏風景好,就在這兒吧。”

左淩泉有些好笑,待吳清婉在身邊側坐後,給她倒上了一碗酒:

“婉婉,你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著,專門在這兒等我過來?”

是的。

但吳清婉自己不這麽認為,她眸子轉了下,平淡道:

“修行中人當清心寡欲,我豈會和薑怡一樣,想你想得睡不著。方才是在操心二叔的事情,上次他通過法杖聯係過我們,提醒你注意,按理說有一就有二,但這麽久都沒消息,不知道如今怎麽樣了。”

左淩泉不是全知全能,對此隻能安慰:

“不是說過了嗎,二叔是有大本事的人,到哪兒都是座上賓;咱們放機靈點,自己多注意,不讓他操心就行了。”

吳清婉緩緩點頭,接過酒碗的時候,鼻子忽然嗅了嗅,眼神狐疑:

“你身上的味道怎麽回事?你和太妃娘娘……”

左淩泉抬起衣袖聞了聞,才發現方才和上官寶寶滾地板,滾得滿身都是香味,他搖頭一笑道:

“剛才在太妃娘娘那裏喝酒,她喝大了,強行親我,我躲來躲去沒躲掉,被按住了……”

??

吳清婉又不是傻妮子,肯定不信這話,但實情如何她也猜不出,反正兩人肯定是抱在一起過。

她表情古怪,做出沒好氣的模樣:

“你膽子是真大,人家是大燕皇太妃,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你都敢做……你……”

話沒說完,臀兒就被捏了下。

吳清婉身體坐直了些,連帶規模驚人的衣襟都繃緊了許多,差點把布扣崩開;她瞪了左淩泉一眼,教訓的話也不好再說出口了,想了想又好奇道:

“你們那什麽了?”

“怎麽可能,我有這麽快嗎?”

“也是……咳——,這酒真烈,難怪會喝醉……”

吳清婉抿了口酒掩飾口誤,臉兒瞬間憋紅了,她蹙眉壓下酒意,繼續問道:

“就親了下,太妃娘娘什麽反應?”

“害羞,躲在屋裏不敢出門。”

“是嗎?”

吳清婉可不覺得上官靈燁是那種羞答答的性子,見左淩泉瞎吹牛,也不細問了,轉而道:

“你被關在外麵進不去,就跑我這兒來了?”

“我……?”

左淩泉正想說話,忽然察覺到這是送命題,連忙道:

“怎麽可能,我本來是去匯報工作,順帶喝兩口酒,結果太妃娘娘喝著喝著,就開始脫絲襪……就像這樣……”

左淩泉把酒碗放下,撈起婉婉的腿兒放在膝上,撩起了裙擺,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兒。

清婉穿的是雲白色的長襪,線條和上官靈燁略有不同,但同樣完美無瑕。

“誒?!”

吳清婉一手拿著酒碗,一手按住裙底,柔雅臉頰滿是羞急:

“淩泉!你說話就說話……”

“我就是演示下,沒別的意思。”

左淩泉仔細一看,兩個人款式不一樣,清婉穿的是齊腰的連褲襪,為了順利演示,他不得已之下隻能把褲襪撕開。

刺啦——

吳清婉察覺腿兒一涼,整個人都慌了,想把酒潑在左淩泉臉上,又下不了手,隻能緊緊並著腿,放下酒碗,小聲道:

“哎呀~進屋,你真是……”

“也是,那進屋給吳前輩演示……”

“你演示個錘子……”

……

……

夜色寂寂,月光灑在窗紙上,無燈無火倍感孤寂。

露台的門口,丟丟大的團子,化身琢磨鳥敲了兩下門,不見房門打開,茫然攤開翅膀:

“嘰?”

一牆之隔的房間裏,上官靈燁沒有修煉,也沒睡覺,而是雙手交疊在腰間,來回踱步,眉梢緊鎖。

哪怕活了一百年,未經曆過人之七情六欲,麵對這種事兒,再成熟也隻是個情竇初開的姑娘。

上官靈燁不敢承認這份關係,並非擔心周氏皇族的看法,山上人就是山上人,俗世的身份沒法左右她的選擇,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修行中人一旦結為道侶,就是永遠的夫妻關係,隻有生沒有死,隻有青春沒有白頭。

這種凡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放在修行道並非好事,因為凡人隻有短短幾十年,一閃即逝的時光讓人會忽略瑕疵,珍惜當前的一切;而修行道時間太漫長了,漫長到可以讓任何不順心的小瑕疵,變成未來的導火索。

上官靈燁雖然沒經曆過男女之情,但坐鎮緝妖司,看過太多修行道侶的酸心事兒。

一方長生一方壽數將盡,彼此生離死別,還是其中好的結局;因為某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不滿,時間太長矛盾不短積累,最後不歡而散的人太多了;更有甚者能幹出你死我活這種事情。

夫妻之情是人之感情最重要的一環,一旦定下就不可能忘卻,除非安安穩穩一直恩愛,不然必定會有一方虧欠,在心裏留下心魔。

而世上的道侶,有幾個能百年千年感情一成不變?

不找啥事兒沒有,找了好處不大,還可能一時衝動給今後埋下大禍,所以高境修士對道侶的選擇,從來都是慎之又慎。

加上上官老祖終身不嫁的表率在先,上官靈燁對找道侶這種事,本能就帶著幾分抵觸。

一想到曾經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今後要永遠變成兩個人互相依附,這麽大的轉變,上官靈燁完全不曉得她自己能不能適應。

即便她能適應,她也不知道左淩泉能不能對她一直初心不改。

本來上官靈燁把這些埋在心底,想就這麽混著,等百年千年過後,徹底想通,再和左淩泉捅破窗戶紙。

但方才左淩泉強行親她,她根本沒躲,等同於已經把窗戶紙捅破了,接下來總不能繼續裝不知道。

要不裝作喝醉了……

上官靈燁念及此處,微微搖頭,覺得這法子太兒戲,左淩泉都沒喝醉,她怎麽可能喝醉。

這些私人感情的事兒,根本沒人能教她,她也沒有相好的閨蜜能吐露心聲,思來想去,也隻能從懷裏取出了天遁牌,糾結了下,開口道:

“師尊?”

“又怎麽了?”

“嗯……沒什麽,徒兒就是想問問,你覺得左淩泉如何?”

“……”

天遁牌那頭沉默了片刻,也不知什麽表情,但最後還是認真回應道:

“你問我的時候,心裏就有答案了,所求的無非是我的肯定;我能指點你一時,沒法指點你一世,路得你自己走……”

上官靈燁心怦怦跳,正認真聽著,忽然又聽見裏麵遙遙傳來其他人的話語:

“死婆娘,你大道理怎麽這麽多?說句好話能死?……不對,你是師父,要教她先來後到的規矩,後進門就是妹妹……”

??

聲音很小,似乎怕她聽見,但上官靈燁還是聽見了,眉頭一皺。

開玩笑,後進門是妹妹,那她這百來歲的年紀豈不是白活了?

上官老祖可能也覺得湯靜煣想得美,沒有聽從,繼續道:

“人之七情六欲不可避免,強行壓抑隻會適得其反,順應心意即可。”

說完之後,天遁牌就沒了動靜。

上官靈燁獨自思索了片刻,心也慢慢靜了下來。

她把天遁牌收起來,轉身走到了露台上,把還在敲門的團子丟進屋裏,關上門,然後躍下了露台,往不遠的竹樓走去。

“嘰?嘰嘰???”

彼此相距不遠,不過數十步的距離。

上官靈燁行走間已經壓下心神,來到門前敲了敲。

咚咚——

裏麵自然沒動靜。

“……”

上官靈燁眉頭一皺,轉身又來到了吳清婉的住處。

果然,竹樓二層亮著燈火,有人影在晃動,陣法遮蔽看不真切。

上官靈燁不知為何,心裏竟然有點隱隱的酸味。

現在把人叫出來肯定不可取,上官靈燁琢磨了下,無聲無息落在門外,用力捶了下房門。

嗙——

一聲巨響!

未等屋裏有所反應,上官靈燁身形一閃,就離開了竹樓。

片刻後,房門打開一線,左淩泉提著劍,小心翼翼往外打量,裏麵還有聲音傳出:

“誰啊?”

“沒人……何方高人大駕光臨,可否現身一敘?”

“是不是桃花潭的高人,發現我們師徒……糟了糟了……”

“怎麽可能……我聯係太妃娘娘一聲……喂?太妃娘娘,你剛才敲門了嗎?……沒有?剛才有人……喂?喂?……”

“怎麽了?……是不是太妃娘娘吃醋了?”

“有可能,要不我過去看看?”

“……”眼神自己體會。

“呃……嗯……是不是門出問題了?我還是檢查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