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之巔,瀟瀟雪花落入天池,澄澈池水中,倒映著天空的流雲,以及岸邊一樹含苞待放的白梅。

墨黑長發披在背上的女子,獨自在天池旁側坐,麵前擺著一張琴案,旁邊還有個掛有兩片葉子的茶青葫蘆。

女子身段兒清瘦,膚色不比雪花和白梅遜色半分,可能是太長時間沒有移動,雪色裙擺上落了很多花瓣,有的剛剛落下,有的已經枯萎,一直未曾掃去,整個背影看起來隻透出孤寂與清冷,就好似被整個世界遺忘在了這裏,連時間都停止了流淌。

但無論女子如何沉寂,時間終究是在流動的,隨著一陣微風吹皺水麵,幾行小字,浮現在了天池之中。

歲月已經過去了很久,但女子愛好依舊沒改,每當這種時候,都會睜開眼簾,往池水中看上一眼。

曾經在故土之時,能讓她滿意的,她會現身誇獎點撥幾句,心情好了還會贈點大小機緣,這使得她居住的地方,到處都是各方後輩留下的字跡。

但雪峰遠在天涯之外,故土也早已物是人非,這個愛好連她自己都快淡忘了,更不用說世人;直到百餘年前,才有故鄉的後輩重新弄起了這事兒。

雖然那些後輩隻是為了謀取私利,寫的東西也不再合她的心意,但她遠在天涯海角,沒法再給予點撥和機緣,自然也不計較這些了,有的看,總比沒得看好。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女子聲音澄澈,仔細閱讀過字跡後,略顯訝異,緩緩點頭,又看向旁邊的‘強買強賣、童叟有欺’八字,當時在推演字跡那頭發生的事情。

不過還沒等女子品鑒完,擺在案上的長琴,梅花紋路就顯出了微光,繼而一道舞女的虛影憑空浮現,開口道:

“玉瑤洲傳來消息,和九鳳有關係的那個後輩到了伏龍山附近,目的地可能是桃花潭;商寅說此子福緣太大,不能收為己用必成心腹大患,問主子能不能安排人把他帶回來,或者防患於未然。”

幽螢異族隻是統稱,內部其實也宗門林立、派係無數,整體結構比劍皇城之類的勢力都鬆散,可以理解為被正道所不容的另一個修行道。

但幽螢異族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所有人的目標高度統一——無論是嗜殺成性的魔頭,還是心懷凡人不能理解之壯誌的聖人,無論是人還是妖,所求之道的前提,都是打通被斬斷的長生道。

高度統一的目標,給幽螢異族帶來了極為可怕的凝聚力和執行力,隻要對方是幽螢異族的人,那不管對方做什麽事兒,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幫對方就是幫自己,甚至不用思考對方的初衷和動機。

商寅是帝詔尊主的同門師兄,原本是華鈞洲人士,長年在華鈞洲活動;天池旁的女子,負責的則是玉瑤洲,兩人所屬的勢力完全不同,也沒有太多來往,但需要彼此合作協助的時候,隻要能答應都會答應。

不過這次,女子聽到話語後,並未立刻回應,看著字跡思考稍許後,才搖了搖頭:

“孟章神君在東海現身,給他賜下了福緣,我受孟章神君庇佑,若對他動手腳,可能會引起孟章神君排斥;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吧。”

“孟章神君既然選中了主子,為什麽又要賜給他福緣?”

“天神地祇不是生靈,不會按照人的思維行事,無論神仙妖魔,誰能讓天地恢複均衡秩序,天地就會幫誰推波助瀾,沒有獨寵一人的說法。”

身為器靈的舞女,聞聲不再言語,重新隱入了長琴。

女子自始至終都望著湖麵的字跡,待周邊陷入寧靜後,想了想,雙手抬起,按在了琴弦上……

……

落日徹底沉入山巒,天邊隻留下一抹昏黃,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梅山腳下,因為左淩泉和九宮山起了衝突,遊人也不敢留下來看九宮山的熱鬧,相繼散去,整個梅山內外很快空空如也。

事兒鬧得有點大,三個得以解圍的年輕子弟,怕得罪九宮山給宗門惹禍上身,也不敢上前和左淩泉攀交情,一起道了聲謝後,就快步離去了。

左淩泉並未和三個小年輕有過多攀談,隻是把兩頁符籙悄悄塞進了為首年輕人的衣裳,就陪著上官靈燁和清婉折返。

吳清婉經過方才的小風波,已經沒了遊山玩水的興致,不過太妃娘娘好不容易忙完出來,總不能剛來就往回走,她便獨自走在前麵,讓左淩泉專門陪著上官靈燁看看風景。

傍晚山風徐徐,石道兩旁的樹木花草,在微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輕響,風波過後道路上已經沒了遊人,隻剩下兩女一男,在石道上行進。

上官靈燁思緒還放在方才的詩句上,捧著團子邊走邊回味,還拿路邊石碑上各位先賢的墨寶對比,什麽:

“伏龍尊主的打油詩,和你這首一比,說雲泥之別都是抬舉,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瞧見是個什麽表情……”

言語有點放肆,聽得左淩泉都怕伏龍尊主一怒之下打過來。

左淩泉走在身側,實在不好接這些話,轉而開口問道:

“太妃娘娘,雲正陽的事情如何了?”

上官靈燁正說到興頭上,聞聲有些掃興,瞥了左淩泉一眼:

“本宮好不容易出來散個心,沒走幾步你就開始和我聊公事?”

左淩泉算是始作俑者,聊的還真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不過上官靈燁忙了十來天,連屋子都不出,確實辛苦,見她不想聽,左淩泉也不繼續問了,想了想道:

“那娘娘想聊什麽?”

這話和海上那次的開頭差不多,顯然有試探的意思。

上官靈燁尚未回答,蹲在手心的團子就開始舉一反三,攤開翅膀‘嘰嘰~’兩聲,意思大概是‘裝薑怡,啵啵嘴啊~’。

上官靈燁心裏怎麽想不知道,但嘴上肯定不能這麽說,她微微蹙眉道:

“怎麽?還想和上次一樣,把本宮當成薑怡,借機占便宜?”

左淩泉見上官靈燁不是很抵觸,打趣道:

“怎麽會呢,上次娘娘精神不好,沒反應過來,現在肯定反應得過來,我想占便宜也占不到。”

“嘰嘰……”

團子又開始嘀咕,應該在說‘你不是試試怎麽知道?’。

‘僚雞’如此貼心,實在讓人欣慰,可惜的是兩人都聽不懂。

上官靈燁覺得團子有點吵鬧,拿小魚幹堵住了嘴,不悅道:

“你說話注意些,本宮可不是薑怡那樣的小丫頭,有點肌膚之親,就對你另眼相待……嗯?”

話至此處,上官靈燁腳步忽然頓住,抬眼望向了周邊山野。

左淩泉正在猶豫要不要試試,瞧見此景也停下腳步,疑惑往四周打量,此時才驚覺,山野深處有若有若無的琴聲傳出。

咚咚~~

琴音極為空靈,就好似遠古遺留下來的餘韻,又像是泉水叮咚產生的幻聽,距離忽遠忽近,聽得不太真切,但肯定有。

吳清婉走在前麵,也發現了山野間的動靜,眼中滿是意外:

“還真有琴聲,這就是‘梅山遺韻’?”

“應該是。”

左淩泉根本沒法分辨琴聲的方位,但隻要是有,肯定就有相應的源頭,他左右四顧不明所以,詢問道:

“太妃娘娘,這琴音怎麽來的?”

上官靈燁眼中的意外不比兩人小多少,‘梅山遺韻’隻是傳說,沒幾個人聽見過,她以前還以為是九宮山在這裏故弄玄虛。但此時仔細探查周邊,琴聲好像就是憑空出現,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不清楚,估計和此地風水布置有關……”

上官靈燁環顧四周,弄不明白緣由,便想從曲子中尋找門道。

隻可惜,琴音縹緲晦澀,太過高寡,以三人的音律造詣,說好聽點是覺得玄妙,難聽點就是聽了個響,什麽都沒能聽明白。

良久後,一曲終,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

左淩泉原地等了片刻,見徹底沒聲兒後,詢問道:

“娘娘聽出東西沒有?”

上官靈燁也沒聽明白,覺得琴聲出現背後,必然有某種不知名的緣由。

但以剛才的觀察來看,琴聲出現得很玄乎,上官靈燁尚未摸到頭緒,就瞧見北方的夜空,飛過來一道流光。

流光呈青色,看起來是一把飛劍。

左淩泉有所察覺,手本能按在了劍柄上,來到了吳清婉的身後;上官靈燁也收回了心神,轉眼望向北方。

飛劍速度極快,不過十幾息的功夫,就來到了石道上方,平穩落了下來,遙遙就開口道:

“左兄好大的脾氣,好歹相識一場,來我伏龍山,招呼都不就代為管教我伏龍山的下宗,不合適吧?”

左淩泉抬眼望去,來的是熟人——曾在大黃嶺有過一麵的伏龍山青魁許墨。

許墨身著一襲道袍,落在了石道上,話語是興師問罪,但神色並沒有什麽敵意。

上宗和下宗雖然是同門,但終究是兩個宗門,發生衝突隻要不涉及宗門根本,瑣碎小事上宗沒那麽多精力去管。

而且九宗之間小摩擦每天都有,就和左淩泉砍雲水劍潭的人一樣,事情了結不再追究是規矩,不然賬永遠算不完;方才九宮山的老祖沒再說話,就表示讓了步,許墨揪著不放,就屬於沒事找事了。

不過,左淩泉畢竟在伏龍山的地盤動了手,讓許墨擺好臉色笑臉相迎也不可能。

許墨略顯不滿的落在左淩泉前方,正想繼續興師問罪,瞧見上官靈燁後,微微一愣,抬手行了個禮:

“上官仙子也在啊,晚輩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上官靈燁坑過許墨一回,但許墨不知道就相當於沒發生,她微微頷首:

“縱容下宗在此地做這些強取豪奪之事,可不像你們伏龍山的作風,以後要多多管教才是,可別讓伏龍尊主失了臉麵。”

上官靈燁往年在九宗年輕一輩中統治力極強,輩分也比許墨高,有她在,許墨自然不好擺臉色,當下也不再提方才的事兒了。

左淩泉方才出手有理有據,自然不會對許墨心懷愧疚,他和許墨並肩而行,半開玩笑地道:

“許兄莫不是專程跑來找場子?”

許墨作為伏龍山的青魁,硬實力絕對不弱,上次錯過了九宗會盟,這次確實是想過來和左淩泉扳扳手腕。

不過臨淵尊主的高徒上官靈燁在,許墨估計打不起來,也不好說狠話,便回應道:

“我就在附近走動,聽聞消息過來看看。九宗互為同盟,我可不像左兄一樣,隻會仗著修為在窩裏橫,最近劍皇城那邊熱鬧得很,你想打架的話去那邊,剛好也能給九宗漲漲威風。”

翻過伏龍山就到了劍皇城的轄境,距離其實並不遠,左淩泉聞言好奇道:

“那邊最近有什麽熱鬧事兒?”

上官靈燁得了師尊的吩咐,要讓左淩泉盡快去桃花潭取機緣,自是不會讓他亂跑,開口解釋道:

“中洲幾個大世家搶地盤罷了,劍皇城可不像九宗一樣鐵板一塊,劍修如雲世家林立,為了天材地寶打得你死我活的事兒很常見,事不關己,我們管不著。”

“也不算事不關己,左兄不是號稱‘中洲三傑’嘛,你三弟所在的齊家也在其中,左兄就不去搭個手?”

中洲三傑是老陸瞎搞出來的,左淩泉根本就沒見過齊甲,他還忙著去桃花潭吃桃子,對此隻是道:

“有機會的話,過去看一下也無妨。”

許墨和左淩泉也不是太熟,打不起來也沒有太多可聊的,他客套幾句後,就轉身去九宮山,順便邀請幾人過去做客。

左淩泉剛收拾完九宮山,哪裏會跑去給自己找不自在,對此自是婉拒,目送許墨離去後,沒有再停留,和上官靈燁一道回了畫舫。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江麵上星光點點,隻有一葉扁舟在江畔輕輕起伏。

上官靈燁出去散了個心,心情放鬆了許多,回到畫舫後,也不想坐在書桌後麵了,把貓和團子抱起來,想在軟榻上躺會兒。

瞧見左淩泉和吳清婉走進來,上官靈燁又想起了什麽,開口道:

“不出意外的話,明早就能抵達桃花潭。晚上也沒啥事兒,你們要不要休息會兒?”

左淩泉正準備出去練劍,聞聲疑惑道:

“不是一直在休息嗎?還怎麽休息?”

上官靈燁眨了眨眼睛,示意裏側帶有大床的小艙室。

吳清婉瞧見這眼神就明白了意思,她哪好意思在上官靈燁的船上,被左淩泉按著修,連忙搖頭:

“我不累,嗯……我出去打坐了。”

說著就跑出了門。

左淩泉才領會上官靈燁的意思,他倒是挺想的,不過清婉臉上掛不住,他自然也不強求,含笑婉拒後,跟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