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烈日懸空。

滔滔江水衝刷著碼頭沿岸的白色石堤,滿載貨物的船隻停泊在港口,不時有踩著飛劍的修士,悄悄落在港口外麵,徒步走向十裏開外的項陽城。

項陽城無論在仙家還是俗世,都隻是個小地方,連個正兒八經的仙家集市都沒有;唯一的特別之處,就是城外的梅山附近,有一座年代久遠的曆史遺跡。

遺跡並非秘境通天,單純地隻是一個很古老的碑林;碑林的由來現今已經無人知曉,之所以能保存下來,是因為上麵有很多上古先賢的題字,其中有現今九宗修士的祖宗,很有紀念意義,就被附近宗門弄成了一個景點。

梅山碑林連尋常靈獸都罕見,風景在九宗也算不得出彩,唯一玄妙的地方,就是據說運氣好的時候,能在落日時分聽見碑林裏響起琴聲,仙家好事之徒排的‘玉瑤洲八奇景’中的‘梅山遺韻’,指的就是此處。

修行中人遊曆四方,也不是人人都被機緣牽著走,遇上這類有曆史底蘊的地方,過來開眼界的修士並不在少數,就比如左淩泉。

港口上蟬鳴陣陣,刺眼的烈陽照得人不敢走出屋簷,連碼頭上的力夫,都已經歇了下來,坐在茶攤的涼棚下,聊著近來的所見所聞。

就在太陽最火辣的時候,一艘小畫舫,從江麵逆流而上,緩緩駛到港口附近。

畫舫的甲板上,一尊晶瑩剔透的冰雕,暴露在六月盛夏的烈陽之下,反常的沒有融化;倒是冰雕的背上,有一隻模樣相同的白色小鳥,小爪爪朝天躺在上麵,吐著小舌頭,一副‘熱死鳥鳥了’的可憐模樣。

冰雕旁邊,是一位身著黑袍的鬥笠劍客,手裏拿著佩劍,在空間不大的甲板上演練劍法,動作不快,但出手極穩。

可能是察覺到小白鳥的可憐模樣,劍客開口道:

“你會噴火,還怕熱?”

團子肯定不怕熱,但不可憐兮兮怎麽騙吃騙喝?

它認真地“嘰嘰~”兩聲,然後張開鳥喙,示意需要冰鎮小魚幹解暑。

左淩泉聽不懂團子說的話,但能大概明白意思,他沒有小魚幹,就從玲瓏閣裏取了一個路上買的西瓜,放在冰雕上讓團子啃。

俗世瓜果隻能滿足口腹之欲,但有的吃總沒得吃強,團子半點不嫌棄,一頭就翻了起來,在左淩泉麵前表演起三口一個瓜。

左淩泉搖頭一笑,轉眼看向岸邊,見已經到了項陽城附近,把劍收了起來,進入了畫舫的船艙。

“太妃娘娘,到項陽城了,你不是想去梅山碑林看看嗎?”

船艙內部的陳設和以前沒區別,不過時常坐在書桌後麵處理卷宗的薑怡,換成了上官靈燁本人;在對麵幫忙查閱資料的冷竹,變成了吳清婉。

自從十幾天前上官老祖離開嶢城後,左淩泉三人也隨後出發,趕往九宗最北側的桃花潭。

左淩泉在海上親了上官靈燁一口,本想在路上好好聊聊此事,但緝妖司的瑣事確實多,上官靈燁自從坐回書桌後,就沒起過身,一直在處理著事情;可能是因為清婉在,上官靈燁對他的態度,和以往也沒什麽區別,就好似忘記了在海上的事兒。

左淩泉並不擅長處理公務,幫不上忙,不好打擾,就自顧自在甲板上練劍,這些天也沒私下裏說過話。

清婉性子柔,本來隻在屋裏打坐修行,見上官靈燁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連個歇息的時間都沒有,有點坐不住,就主動提議幫忙搭手。

上官靈燁對此自然求之不得,本想培養清婉,讓她也能獨當一麵,然後直接放權當甩手掌櫃。

但清婉和薑怡性格不一樣,沒什麽好強之心,所有需要決策的事兒,能自己拿主意也不自作主張,必須讓上官靈燁親自定奪。

上官靈燁暗示幾次無果後,這個想法也隻能作罷了。

此時上官靈燁坐在書桌後,拿著銅鏡在看著東西,聽聞左淩泉的聲音,她抬眼掃了下窗外,搖了搖頭:

“現在去不了,晚上才有時間。”

上官靈燁自己說想去梅山碑林看看,讓左淩泉注意,左淩泉才來通報,聞言疑惑道:

“緝妖司的事情很急嗎?”

“有點。雲正陽好不容易從鐵鏃洞天爬出來,司徒震撼那混賬,騙人家說他師父嫌棄他出來太慢,把他逐出師門,重收了個弟子,還給了把仙劍……”

??

後續這不來了嗎!

左淩泉表情一凝,站直些許,煣認真詢問:

“然後呢?”

“司徒震撼騙人就罷了,還用緝妖司的權限,限製了雲正陽的劍皇牌;雲正陽聯係不上薑太清,信以為真,直接失蹤了,司徒震撼找不到人,讓本宮給想辦法。本宮能有什麽辦法?這要是把人家徒弟劍心搞崩,師尊把你賠給人家當徒弟,人家都不一定答應……”

“……”

左淩泉神色一僵:“雲正陽是劍皇高徒,道心不會這麽脆吧?”

“誰知道呢,再不堪也是中洲的人,中洲的劍修都是群武瘋子,睚眥必報,真捅出婁子,事兒肯定不好平。”

上官靈燁抬起眼簾,看向左淩泉:“這事兒和你沒關係,你和清婉先去逛吧,我忙完了過來找你們。”

吳清婉連續幫了十幾天的忙,已經有點頭暈眼花了,聞聲放下了卷宗,柔聲道:

“那就辛苦娘娘了,有需要隨時聯係我,我馬上回來。”

上官靈燁輕輕頷首,便又繼續忙活起了事務。

吳清婉回到了後麵的小艙室,換上了一條淡青色的夏裙,又找了個麵紗戴上,走出了艙室……

……

九宗在玉瑤洲南方,但實際疆域已經覆蓋玉瑤洲中部,伏龍山就在陸地的玉瑤洲正中,山脈呈南北之勢蔓延,東北側歸屬劍皇城,西南是桃花潭、伏龍山、藥王塔的地盤。

項陽城依隱鱗江而建,江水的源頭就是伏龍山,左淩泉目前所在的位置,距離伏龍山僅有三千餘裏,桃花潭和伏龍山,屬於山上山下的關係,可以說已經到了家門口。

為了不擾民,畫舫停泊在港口外的郊野江畔,吳清婉舉著花傘遮擋烈陽,和左淩泉相伴從船上下來後,一起徒步前往項陽城。

距離家鄉數萬裏,第一次來到這連書上都沒見過幾次的地方,吳清婉難免會生出幾分新鮮感,路上瞧見什麽都會仔細瞅兩眼,就如同久居深閨,偶爾出門踏青的小媳婦。

發現左淩泉眉頭緊鎖,有些心不在焉,吳清婉柔聲詢問道:

“怎麽了?和我出來不開心?要不我回去,換太妃娘娘過來?”

左淩泉連忙搖頭,抬手把傘接過來,遮在吳清婉頭頂:

“怎麽可能。我不是不開心,是方才太妃娘娘說那事兒。我隻是讓程九江忽悠雲正陽,哪料到震撼老哥把戲做這麽全……”

“你出的主意?”

吳清婉稍顯意外,不過並未因此說左淩泉什麽,而是道:

“這種事兒有什麽好擔心的。修行中人都得靠自己,不說司徒震撼騙雲正陽,就算他真被師父逐出師門了,心灰意冷也隻能怪他自己心誌不堅。我以前教過不少弟子,師長隻不過是領路人罷了,如果徒弟離不開師父,事事都得得到師長的認可,那有一天師長也不知道對錯了,該怎麽辦?”

“倒也是。”

“如果我是雲正陽的話,被師父嫌棄逐出師門,第一個想法肯定是不服,不蒸饅頭爭口氣,爬也要爬出一番名堂,讓師父看看他當年眼睛有多瞎。雲正陽失蹤,估計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若真讓他闖出一番名堂,他師父謝你還來不及。”

左淩泉略一琢磨,覺得這話很有道理,點頭道:

“還是婉婉看得通透。”

吳清婉雙手疊在腰間緩步行走,幽幽歎了口氣:

“看得通透有什麽用,修為不高說話就沒分量,沒幾個人聽。以前在棲凰穀的時候,我修為比你高得多,那時候你多乖,說什麽都當是金科玉律,恨不得把話刻在腦子裏;現在可好……”

左淩泉微微攤手:“我現在不聽話嗎?”

“你聽什麽話?”

吳清婉瞥了左淩泉一眼:

“‘不要就是要,要還是要’,這是你的原話吧?”

不要就是要……?

左淩泉腳步一頓,眨了眨眼睛:

“嗯……是。不過這些私房話,怎麽能當例子?”

“怎麽不能?這些耍賴皮的話,就是欺負我治不了你,換做在棲凰穀的時候,我說不要,你敢不聽?”

左淩泉仔細回憶了下,點頭:“咱們第一次修煉的時候,你哪兒都不讓親,我不也沒聽。”

“……”

吳清婉想想還真是,頓時就不想說話了,埋頭往前走去。

左淩泉連忙追上去,用傘遮住火辣辣的太陽,含笑道:

“知道啦,以後我聽話,你說不要就不要,我不耍賴皮。”

吳清婉吃虧都快吃習慣了,對此半點不信,都沒搭理。

左淩泉見此,隻能拉著吳清婉的手腕,往小樹林裏走:

“要不現在試試?我要是說話不算話,從今以後改名叫右淩泉。”

試試?

吳清婉一愣,反應過來後,連忙把手腕掙脫出來:

“你老實點,好不容易出來踏個青,沒走出三步就想幹壞事……大太陽不嫌熱啊?”

左淩泉隻是開個玩笑罷了,沒有還嘴,陪著吳清婉一起觀賞起項陽城的景色。

項陽城隻是俗世城池,並沒有特別之處,從城外轉上進山的小道,風景才逐漸變化起來。

梅山距離項陽城約莫三十餘裏,一條綠樹成蔭的石道,從項陽城沿著河流一直通向梅山深處,道路依山傍水,其內修建有書院、道館、避暑山莊等俗世建築。

過來賞景的修士和尋常百姓挺多,路邊上還有不少算命先生、小販擺開攤子叫賣,嘈嘈雜雜稍微破壞了此地清幽的氣氛。

不過往裏走出幾裏,轉過一個山腳後,眼前就豁然開朗,碧波如洗的湖麵出現在群山之間,上麵飄滿了俗世遊船,一麵山壁屹立在湖麵的另一頭。

山壁上有一幅鑿刻出來的畫卷,隻可惜不知何種緣由,被人為毀掉了,如今隻剩下一麵凹凸不平的山壁,痕跡相當古老,以至於初看去就像是天然形成,直至走近,才能瞧見些許畫卷紋路。

左淩泉和吳清婉一道,隨著茫茫多的人來到山壁前,聽周邊人七嘴八舌講解,各種說法都有,最離奇的一個是‘刻的是桃花尊主的‘寒潭拜月圖’,臨淵尊主早些年路過時看著不順眼,就順手抹掉了。’。

這說法的起因自然是兩位尊主私下不合,以左淩泉對上官老祖的了解,不可能幹這麽掉價的事兒,聽完後隻是一笑了之。

石壁在梅山的入口處,不過大部分人走到這裏就回頭折返了,進去的人極少,因為要收門票,價格百枚白玉柱,太過高昂。

左淩泉和吳清婉過來一趟,自然不會吝嗇門票錢,交錢過了石橋後,又進入了通幽曲徑,兩側全是未開發的荒山野嶺,連個建築棱角都看不到。

吳清婉本來興致頗濃,瞧見看不到頭的荒山野嶺,頓時大失所望:

“什麽‘梅山遺韻’,我見水中月裏麵天天提,還以為多漂亮,結果看起來還不如棲凰穀,怪不得沒人願意花錢進來,這不坑人嗎這?”

“真好看的地方,哪需要請人天天宣傳,門票錢定這麽高,估計就是因為所有人一輩子隻會來一回。”

左淩泉走出幾步後,也覺得眼前的風景和想象中天差地別,於是把目光放在了路邊的石碑上。

石道一側的山野間,插著很多半埋進土的石碑,不知多少歲月的風雨衝刷,大部分自己都看不清了,隻剩下些許幾塊位置好的石碑,還能辨認字跡。

能看到字跡的石碑旁邊,都圍了些修士,在旁邊仔細觀摩,因為禁止拓碑,還有弟子在旁邊看守。

左淩泉走到跟前掃了眼,上麵刻的字跡完全能看懂,什麽‘欲勾春風作畫筆,風水成江連落霞’之類的打油詩,根本沒啥看頭。

左淩泉對詩詞研究不多,但好壞還是能看出一二,正想搖頭笑話一句什麽玩意兒,忽然瞧見下方的署名——陳朝禮。

左淩泉腳步直接一個趔趄,開口的話也變成了:

“這什麽鬼……鬼斧神工的好詩,作詩之人想來也是一位大家。”

吳清婉也想點評來著,看到名字後就知道我不配,乖巧地閉上了嘴。

正在打量石碑的幾個修士,自是能看出這詩寫得不咋地,但沒人敢在伏龍山外麵,說伏龍尊主的不是,聞言還回頭附和道:

“道友好眼力,不說詩詞造詣,光是這意境,我等都望塵莫及……”

左淩泉忽然覺得,這門票其實也挺合理,在別的地方,哪兒能看到八尊主的‘拙作’。

他又來了興趣,跟著吳清婉一道繼續往前,想找找有沒有上官老祖留下的墨寶。

梅山外麵的石碑很多,粗略估計不下千個,大部分已經完全腐蝕,雖然沒有找到上官玉堂留下的筆記,但僅剩的十幾個能看到字的,無一例外都是名人。

即便左淩泉沒聽說過,也從其他修士口中得知了來曆,最次都是三大元老宗門中的初代長老。

左淩泉走走停停,越看也是心驚——能讓這麽多仙家大佬心甘情願留下墨寶的地方,他目前隻知道劍皇城的城牆;梅山的影響力,當年恐怕不輸給劍皇城,而且石碑上的字跡,從遣詞造句來看,都是在誇這裏的梅花好看,沒有任何張揚或者貶低之處。

能出現這種情況,要麽是這裏的風景真好到人人神往,要麽就是這裏的人,資曆高到沒人敢說半句不好聽的。

但數千年滄海桑田下來,昔日輝煌早已歸為滿山的雜草爛木,左淩泉甚至沒有在修行道聽聞過有這麽個人。

吳清婉感受和左淩泉差不多,走了一截後,開口感歎道:

“俗世有句話,叫‘塵歸塵、土歸土’,修行道原來也是如此,再出名的人與物,也扛不住歲月,若不是有這些石碑為證,誰知道以前還有這麽厲害的地方;恐怕再過幾百年,世人就徹底找不到痕跡了。”

“是啊。”

左淩泉微微點頭,又繼續往前走去,直至來到種滿梅花樹的梅山腳下。

梅花在冬春季開花,因為是夏天,隻能看到滿山鬱鬱蔥蔥的翠綠,除開樹木種的整齊,景色算不得多漂亮。

左淩泉來到山道下,發現這裏遊人比道路上多一些,山上各處還豎起了很多新的石碑,字跡也清晰可見,遠的最多百餘年,近的可能就在昨天;至於上麵的詩詞歌賦,還比不上伏龍尊主。

兩人在山腳找到一處木樓,外麵聚集著不少看熱鬧的修士;一問才得知,負責這裏的宗門,為了斂財,專門弄了這些石碑,讓遊人可以花錢留下字跡,價格極為誇張,千枚白玉銖,接近一件靈器。

雖然吃相很難看,但不得不說,自己的墨寶可以和伏龍尊主等仙家大佬放在一起,能讓很多不差錢的冤大頭動心。

左淩泉掏得起這錢,但讓他幹這種目前來說毫無意義,以後出名了還可能讓人笑話的事兒,實在毫無動力,當下就準備轉身離去。

吳清婉自然也沒當敗家媳婦的習慣,掃了幾眼正在掏錢的幾個小年輕後,就想踏上歸程。但瞧見交錢弟子腰間的宗門牌子,吳清婉眉頭忽然一皺,頓住了腳步。

左淩泉還以為看到了熟人,回頭打量人群,卻沒發現任何異樣,詢問道:

“怎麽了?”

“淩泉,你看那個年輕人腰間的牌子,上麵宗徽,是不是有點眼熟?”

宗徽是各大宗門的標誌,也會刻在各種出產的物件上,眼熟太過正常。

左淩泉本來有些好笑,但仔細看向那個身著青衣的冤大頭,發現腰間的宗徽是一個‘兩葉葫蘆’,以前在仙家集市買東西沒見過,但偏偏又覺得似曾相識,絕對在某處仔細觀察過。

“還真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來著?我們還一起見過……”

“嗯……”

吳清婉眉頭緊蹙,仔細回想許久,忽然拿過左淩泉的玲瓏閣,在裏麵翻翻找找,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找到了兩頁‘符譜’,看著上麵的徽記,恍然大悟道:

“果不其然,我就說在哪裏見過……”

左淩泉瞧見符譜,才想起自己還收藏著這玩意——這是他當年在棲凰骨穀後山,遇上野修伏擊,從其中符師的法袍中得來,而且還是王銳師弟用摸骨大法摸出來的;因為看不懂又不好賣,就一直扔在一邊了。

左淩泉滿是意外,笑道:“你這都能記住?我都忘幹淨了。”

“女人家心細嗎,再者,你第一次帶回來的寶貝,讓我研究,我肯定印象深。”

吳清婉看了眼符譜,詢問道:“符譜是殘頁,看起來像是被偷出來的,我們拿著也沒用,現在怎麽辦?”

左淩泉覺得一個煉氣修士能偷出來的東西,不會是什麽寶貝,他留著也沒啥用,稍作斟酌後,便轉身走向了山道旁的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