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空幽石室內昏暗無光,石牆的縫隙間不時滴落水珠,在青石地磚上碎裂,飛濺起水霧,灑在臉頰上。

左淩泉從渾渾噩噩間醒來,神識還在遊移,尚未歸位,以至於連思緒都很遲鈍,也沒法移動手腳、睜開雙眼。

不過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依稀記得上次經曆這種感覺,是在十幾年前,他剛出生,被產婆抱在懷裏的時候。

那時候能聽見“恭喜老爺,是個公子”“快讓我看看”“好醜……”之類的話,卻不知自己是誰、自己生在何處,直到兩三歲時,才慢慢擁有了自我認知和記憶。

我去,不會又投胎了吧……

心裏生出這個可怕的念頭,左淩泉便徹底清醒過來,海量的記憶也湧入腦海,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兒:

那隻骨爪抓來的時候,雲端出現了金光和雷霆,應該是上官老祖過來施以了援手。

雷霆威力很大,把骨爪連同後方的鬼霧都給劈成了粉碎,太妃娘娘也衝到了跟前。

他當時也以為逃出了生天,但就在那時,海麵下出現了一股吸扯力,力量作用於身體乃至神魂,巨大到根本沒法抗拒。

他尚未反應過來,就落入了海底,太妃娘娘拉了他一把,也被拽了下去……

怎麽回事……

還沒死,不會被人綁了吧……

靈燁……

左淩泉心中一緊,徹底清醒過來,想要查看周邊情況,卻難以操控身體。

“呃……”

左淩泉嘴唇輕啟,發出低呼,艱難睜開眼睛,先是看到了規模不大的石室。

石室光線極為微弱,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周邊除開水珠滴落的聲響,便聽不到任何動靜。

左淩泉咬牙抬起手,在胸口摸了下,摸到了柔滑的布料和秀發,再往上則是女子光潔的脖頸,能感覺到脈搏和體溫。

左淩泉想以真氣探查,卻發現體內氣海枯竭,竟然不剩下一縷真氣。

這……

左淩泉想查看周邊天地,心裏卻是一沉——感覺不到任何靈氣流轉的痕跡,神識也受到了極大限製,沒法再控製周邊水流,似乎直接變成了普通人。

他用手摸了下,才發現隨身物件還在身上,不過無論是玲瓏閣還是其他法器,都變得和尋常物件無異,沒法分辨是壞了,還是他單純的沒法操控。

左淩泉本以為自己修為被廢了,不過仔細感覺身體情況,除開靈氣枯竭很虛弱,四肢百骸並沒有什麽問題,應該是這個地方古怪。

左淩泉心生疑惑,等待肢體逐漸恢複後,才撐著地麵坐起身來,單手摟著懷中女子,低頭看去。

上官靈燁尚未蘇醒,無意識的靠在了他的肩頭,雖然光線昏暗,但還是能看到慘白的臉頰,娥眉緊蹙,氣息也不太穩,明顯是神魂受創所致。

身上的鳳裙和發髻間的金釵一樣,顯出了幾分淩亂;手臂無力耷拉下來,可以瞧見手腕上的金鐲子和翡翠鐲子;因為是側躺在他懷裏,華美裙擺下露出的宮鞋和小腿,腿上還套著質地精美的黑色絲襪。

左淩泉掃了一眼,此時安危未定,也生不起旖旎心思。他把裙擺拉好蓋住腳踝,將太妃娘娘抱緊了些,觀察起左右。

雖然沒有任何光源,但還是能看到些東西;石室像個房間,空間不大,沒有窗戶,但是有個門洞,連著幽暗石道,不知去往何處;石室沒有任何陳設,墨淵劍掉落在身側不遠處,旁邊還有個小毛球。

“嗯?”

左淩泉一愣,連忙俯身把白毛球捧了起來,入手溫熱,明顯是活的,心裏才暗暗鬆了口氣。

他湊到眼前仔細打量,卻見往日單手抓不下的大團子,變成了在臨河坊初見時的模樣,小小的一隻,和糯米團子似的。

團子看起來也暈過去了,歪著腦袋吐出小舌頭,可愛中透著可憐。

左淩泉有點心疼,左右看了眼,也沒軟和地方讓團子躺著,就把團子放在了太妃娘娘鼓囊囊的胸脯之間暖著,然後橫抱著太妃娘娘站起了身。

“呼……”

四肢尚未完全恢複力量,又完全沒有靈氣支撐,左淩泉還稍微有點不適應,感覺腿腳很重,稍微活動了下雙腿,才找回了當凡夫俗子時的感覺。

他想要走出石室看看,但石室門洞很狹小,隻容一人通過,橫抱著太妃娘娘顯然不行。

左淩泉也不敢把上官靈燁獨自留在這裏,便把她托了起來,手摟著臀兒,讓她下巴放在自己肩膀上。

上官靈燁的鳳裙很寬鬆,能顯出腰線,但華美裙擺並沒有太過勾勒臀線,左淩泉往日隻在上官靈燁穿睡裙的時候見過真實曲線。

指尖甚至能摸出絲襪和褻褲的紋路,隔著鳳裙都能感受到那份絲滑和柔膩,就如同用手捧著分量十足的軟香團兒。

此時處境不明,彼此身份也不合適,左淩泉雖然沒法心如止水,但也沒有乘人之危,在心裏嚴正告誡自己別心猿意馬,然後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石道並不長,也就十幾步,出來後,呈現在麵前的就是一個巨大的溶洞。

溶洞是天然形成,下方修建著不少建築,木質建築都已經殘破不堪,隻有些許在石壁上掏出的房間,還能看出原貌。

溶洞內有暗河,看起來像是一個駐地,但不見半個人影,從建築破敗程度來看,恐怕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來過了。

左淩泉稍顯莫名,正左右打量之際,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柔弱的:

“額……”

轉眼看去,上官靈燁修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慢慢睜開了眼簾,澄澈雙眸滿是茫然。

可能是發覺被人抱著,上官靈燁本能警覺地抬起頭,瞧見近在咫尺的是左淩泉,才鬆了口氣,無力的把下巴擱在了寬厚肩膀上:

“這是哪兒?……我怎麽在你懷裏。”

上官靈燁還沒回神兒,思緒遲鈍,說話還透著幾分迷糊。

左淩泉停下腳步,貼在耳邊柔聲道:

“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剛才我們被拖進海裏,都暈倒了,醒來就到這兒了,我也剛醒不久。”

“哦……”

上官靈燁閉著美眸,緩了片刻,思緒才慢慢恢複。

回想起彼此的經曆後,上官靈燁臉色一沉,迅速抬起臉頰看向左右:

“這地方不對勁兒,我們是被關起來了?”

顯然,上官靈燁也發現了天地靈氣消失、神通沒法施展的情況。

左淩泉也摸不著頭腦,上官靈燁醒來,他也放鬆了幾分,輕聲道:

“不太像,這地方好像很久沒人來了,我也沒瞧見對手。娘娘體內什麽情況?”

“氣海枯竭,神魂受創,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上官靈燁頭一次遭遇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情況,心裏很謹慎,不過左淩泉在跟前,要死也有個伴兒,情緒並未表露出來。

上官靈燁環視四周後,又把目光集中在了左淩泉臉上,本想問下他身體的情況,但忽然反應過來,當前的姿勢不太對——她被左淩泉抱在身前,手摟著左淩泉的脖子,坐在左淩泉火熱的手掌上……

上官靈燁沉默了下,漸漸恢複端莊威儀的表情,她望著近在咫尺的左淩泉,不溫不火道:

“本宮重不重?”

“嗯?”

左淩泉本想回答不重,不過馬上又反應過來太妃奶奶的意思,他鬆開了托著臀兒的手:

“娘娘暈倒了,我總不能把娘娘留下自己找出路,所以才抱著。事急從權,沒有其他意思。”

上官靈燁本就沒計較的意思,她身體很虛弱,尚未完全緩過來,落地就是雙腿一軟,直接倒了下去,連帶著團子都從胸脯上滾了下來。

左淩泉見狀連忙托住上官靈燁的後腰,單手接住團子:

“當心。”

“本宮就問一句重不重,不重就繼續抱著,又沒讓你把我放下來。”

“呃……”

上官靈燁扶著左淩泉站穩,有些嗔惱的瞄了一眼後,把左淩泉轉過去,踮起腳尖趴在了背上:

“此地不宜久留,還是繼續走吧,辛苦你了。”

左淩泉笑了下,也沒多說,把團子遞給上官靈燁,然後摟著她的腿彎背了起來,繼續沿著溶洞內的道路往前走去。

上官靈燁百來歲的閱曆,哪怕沒經曆過男女歡愛,也不至於像小丫頭那般拘謹羞怯。她雙腿夾著左淩泉的腰,自然而然地趴在背上,打量手中的小團子,詢問道:

“團子怎麽變小了?”

“在海麵上噴了口火,估計把吃了一年的小魚幹都噴出去了,看來以後得多找些天材地寶喂。”

說起喂東西,左淩泉微微一愣,忽然反應過來他為什麽四肢無力、腳步虛浮了——他肚子餓了!

靈穀往上的修士不食五穀,僅靠天地靈氣便能不眠不休,但若是天地沒靈氣,體內氣海也枯竭,那就隻能返璞歸真,靠吃飯支撐身體消耗;如果沒吃的,肉體力量不可能無中生有,該餓死還得餓死。

正常情況下,修士沒有餓死的說法,但在這種靈氣全無的地方,顯然存在可能。

“娘娘,你是不是也餓了?”

“餓了?”

上官靈燁標準的仙家白富美,不說餓肚子,五穀雜糧都沒吃過幾頓。她感覺了下,發現體內確實有股很原始的欲望,但不是很明顯。

“我就說嘛,怎麽手軟腳軟,看團子還覺得挺饞……趕快想辦法出去,一直待在這裏,你不出半個月就得被餓死。”

左淩泉好久沒體會過餓肚子的感覺了,他沒有再瞎扯浪費力氣,速度加快了些。

溶洞應該在地底,規模很大,其內建築老舊不一,有些石質建築上還有雕刻的花紋,但和修行道的咒文陣法無關。

上官靈燁把團子放進衣襟裏暖著,觀察片刻後,開口道:

“這地方不是仙家構造,應該是凡世百姓修建,從風水走向來看,距離地表最多半裏,沿著溶洞走就能出去。”

其實也不用上官靈燁提醒,因為溶洞就前後一條道,隻能沿著路走。

左淩泉背著上官靈燁,來到巨大溶洞的盡頭,麵前出現了台階;台階上是從石壁上掏出來的大型石殿,一眼看去裏麵黢黑一片,從建築規劃來看,應該是首腦居住的地方。

左淩泉掃了一眼後,踏上台階進入了大殿,正想掃視裏麵的情況,背後的上官靈燁卻忽然把他嘴捂住了,手指向地麵。

左淩泉迅速壓下腳步和呼吸,眯眼看去,卻見石殿角落處,有一個小木盒。

小木盒四四方方,造型在修行道很常見,用來裝丹藥,表麵還有葫蘆浮雕,是某家宗門的徽記,從新舊程度上來看,恐怕剛打開不久。

左淩泉體內沒有半點真氣儲備,感知也大幅削減,僅靠肉體力量,恐怕連練氣巔峰的修士都打不過。而能用木盒裝的丹藥,至少也得是靈丹,靈穀境修士才會用上。

左淩泉這時候可不敢大意,他把上官靈燁方向,手持佩劍小心翼翼靠在了石壁上,從石殿門口謹慎觀察外麵的巨大溶洞,尋找對方的下落。

但溶洞光線太暗,除開水流聲,聽不到其他動靜,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上官靈燁也十分謹慎,注意著周邊一切蛛絲馬跡。

兩人還沒尋找多久,未在溶洞內發現對方蹤跡,忽然聽見背後傳來:

踏踏……

人的腳步聲,走得不緊不慢。

左淩泉臉色驟變,迅速回頭,才發現石殿深處還有一條石道,石道拐角走出來一道人影。

來人是個老者,滿頭白色長發,皮膚倒還保養得不錯,但臉色比上官靈燁還蒼白;上半身的衣袍破爛,身上有雷擊的青紫痕跡,模樣十分狼狽。

老者本來負手行走,目光在兩側的牆壁上打量,看起來也是在尋找出口,轉角猛然瞧見對麵站著兩個人後,眼神驟變,顯出敵意,卻沒妄動。

左淩泉不認識幽篁老祖,但從眼神中看出對方認識他倆,而且明顯心懷殺意,他心都涼了半截。

上官靈燁瞧見雷擊的傷痕,猜出了這老頭是誰,冷汗都下來了,做出蓄勢待發的模樣。

石殿內針落可聞,氣氛繃到極致,似乎隨時都會爆發出一場山崩地裂的大戰。

但三人六目彼此對視,都沒動手。

幽冥老祖情況和兩人一樣,能用的就一雙老拳,還被上官玉堂用雷劈成重傷;這時候不說上官靈燁,左淩泉他都打不過,哪裏敢妄動。

為了不讓兩人發現他已是風中殘燭,幽冥老祖反應很快,做出仙家巨擘的風輕雲淡之色:

“老夫正想找你們聊聊,你們倒是自己過來了。”

左淩泉也是油盡燈枯,哪裏敢率先動手,隻能強撐氣勢,做出神擋殺神的模樣,冷聲打嘴炮:

“閣下是什麽人?”

幽篁老祖心驚膽戰,但幾百年的閱曆尚在,神色沒任何異樣,平淡道:

“老夫是誰不重要,此行隻是受命,帶左劍俠和上官仙子去海外,去見一位老前輩。老前輩也是玉瑤洲的人,資曆比上官尊主還高,看中了兩位的天資,想勸兩位棄暗投明;希望你們能審時度勢,別因為一些人的片麵蠱惑之語,就錯過了真正的大道。”

左淩泉沒法動手,隻能順勢道;

“我自幼在九宗長大,師長教誨中,幽螢異族一直被評價為邪魔外道,實情如何確實不知。閣下的意思,莫不是指真正的大道,在幽螢異族那邊?”

幽篁老祖做出寬厚長者的模樣,輕輕點頭,認真解釋起來:

“天道是生老病死、萬物輪回,和長生本就相駁,想長生就隻能跳出天地牢籠。”

“此言何解?”

“給你們打個比方,天地可以看作一個戲台,座位有限,你我都是看客;如果你我一直賴著不走,又不停有新人進來,也賴著不走,那再多座位也遲早會坐滿;戲台下全是賴著不走的客人,難以輪回更替,戲班子自然就死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戲班子訂下了規矩,限製了看客看戲的時間,也就是‘壽數’。有生就有死,是天道法則之一,隻要你我還在台子下麵看戲,就繞不過這道天條,賴的時間越長,遇到的雷劫就越多越大,直至把你我送走為止;你我想一直看戲,隻能去別的戲班子,或者成為戲班子裏的小廝戲子。

“四海龍王、天官五獸能不死不滅,是因為它們是戲班子裏的人,永生的代價是按部就班給戲班子辦事兒,不能擅離職守,而且職位就那麽幾個;我等看客不想被天地束縛,就隻剩下去別的戲班子一條路。這個道理,你們可能理解?”

幽篁老祖雖然是個邪魔外道,但這番話確實是真理,而且很好理解。

左淩泉斟酌片刻,覺得還挺有道理,詢問道:

“但是去別的戲班子的路,被堵死了?”

“沒錯。現如今的修士都無路可走,再強都逃不過輪回。修行一輩子,誰都不容易,老夫這種魔頭也罷,那些安分守己一輩子的人,也不準離開這牢籠,你們覺得這合理嗎?”

上官靈燁皺了皺眉:“幽螢異族是邪道,哪有安分守己的說法。”

幽冥老祖嗬嗬笑了下:“那老夫問你們一句,你們若是有朝一日走到山巔,發現上麵有堵牆,隻能原地踏步等死,你們會不會想辦法把牆拆了?”

“……”

上官靈燁沉默了下來,沒到哪一步,根本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左淩泉也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尖銳,他想了想:

“照這麽說的話,想出去也無可厚非。不過我聽說,跳出這片天地,就到了更高的地方,看待這片天地的人,就好似我們看待腳下的鳥獸……”

幽冥老祖搖頭道:“天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建堵牆把自己封住,來逃避上位者,方法明顯是錯的。你們劍客不都說‘拔劍向更強者’,遇事兒畫地為牢來躲避強敵,你練劍做什麽?”

“……”

左淩泉啞口無言。

好在上官靈燁比較清醒,反駁道:

“我師尊為的是讓凡夫俗子安然生息,而不是讓自己舉世無敵;她說你們是邪魔外道,那你們的做法肯定就有違背人道之處,不用再找借口給自己開脫了。”

幽冥老祖見兩人冥頑不靈,也失去了耐心,抬起手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

左淩泉臉色驟變,連忙把上官靈燁拉到了身後。

隻是幽冥老祖抬起手掐了掐,什麽術法都沒冒出來,表情也僵了下,輕咳一聲,繼續開始打嘴炮:

“不過你們年紀小,也能理解。老夫這番話並非開脫……”

嘰裏呱啦……

上官靈燁皺了皺眉,見對方耐心這麽好,也漸漸回過味來。

她猶豫了下,壯著膽子抬手掐訣,同時冷聲嗬斥道:

“受死!”

聲音殺氣十足。

正在瞎扯的幽冥老祖驚的麵無人色,反應極快,一個飛身撲進了石道拐角。

這麽狼狽的反應,哪裏有半點仙家老魔的樣子。

上官靈燁瞧見此景心中大定——對方靠腿腳躲避,情況明顯和他們一樣。

沒了修仙之人的天賦神通,老祖來了都隻能拿拳腳打人,即便打不過,跑的話,對方重傷之下肯定也不敢追。

左淩泉也反應過來了目前的狀況,他還拿著劍怕個什麽?當下惡向膽邊生,提著劍就追進了石道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