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淩泉站在飛簷下,看著半懸於空的冷月。

背後一牆之隔的浴池裏,傳來兩個女子的竊竊私語:

“他沒偷看吧?”

“沒有,左公子那麽正派的人,豈會欺暗室……”

“哼~你剛才光著出去,是不是被他看幹淨了?”

“沒有沒有……我穿著肚兜呢~”

“你下麵又沒穿……”

“公主別說了,羞死人了!”

“唉……真是的,放心,本宮給你做主,待會收拾他。”

“不用收拾……”

“嗯?”

……

竊竊私語持續不久,兩個姑娘就穿戴整齊,走了出來。

薑怡一襲大紅色的長裙,墨黑長發還是濕的,披散在背上,用毛巾擦著頭發,麵色不善。

冷竹臉兒此時還和紅蘋果一樣,弱弱的走在薑怡背後,手下意識地捂著胸脯,也不敢抬頭看左淩泉。

左淩泉回過身來,抬手輕揮,掃去薑怡秀發之上的水氣,笑道:

“本來想給你們一個驚喜,沒想到你們在洗澡,是我莽撞了。”

薑怡頭發瞬間幹爽如初,眸子裏露出幾分驚訝,不過卻沒有出聲感謝;她把毛巾丟給冷竹,吩咐道:

“冷竹,你去把這些日子整理好的卷宗,交給太妃娘娘過目。”

“是。左公子,我先走了。”

冷竹瞄了左淩泉一下後,低著頭快步跑向了前方的天璣殿。

左淩泉目送冷竹遠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發現腰間一疼,被手兒狠狠地擰了半圈兒。

“嘶——公主,你掐我作甚?”

“你說我為什麽掐你?”

薑怡掐著腰,走向宮外,不滿道:

“你偷摸摸鑽進浴池,還沒想到我們在洗澡?還沒進門,就學會欺負丫鬟了,她是本宮的人,是你能隨便欺負的?”

左淩泉握住薑怡的手,含笑道:

“我沒欺負冷竹,方才是準備進屋逗逗你們,沒真想偷看,哪想到冷竹就撞我懷裏了,還沒穿衣裳……”

“你還好意思說?”

薑怡想掙脫左淩泉的手,無果後,也就任由他握著了,輕哼道:

“罷了,反正都是一家人。不過我提前和你說好,冷竹和我一起長大,和姐妹無異,你要是仗著身份修為把她當丫鬟仆人看,我寧可把她嫁出去。”

“知道啦,忙了一天累壞了吧?我背著你。”

左淩泉把薑怡拉到背後,背了起來。

“誒?”薑怡雙腳懸空,趴在了左淩泉背上,連忙左右查看,宮裏沒有其他人,才鬆了口氣。她想了想,也不凶左淩泉了,用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詢問道:

“去外麵怎麽樣?撈到好處沒有?”

“撈到了不少好處,光法寶就三件兒……”

左淩泉把過去的收獲大概說了一遍後,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宮牆外,距離宅子僅有半條街的距離。

左淩泉偏過頭來,看著把下巴放在肩膀上的薑怡,柔聲道:

“對了,吳前輩讓我們在這裏把婚事辦了,你覺得如何?”

“成婚?”

薑怡抬了臉頰,臉兒紅了下,她認真思索後,才道:

“修行中人也辦婚事嗎?”

“呃……”

左淩泉回憶了下,好像沒聽說過正兒八經的仙人辦婚宴,他想了想道:

“修行中人結為道侶的話,該怎麽結?”

薑怡沒結過道侶,但這些日子在緝妖司審閱案卷,也大概明白了仙凡的差異,開口道:

“修行中人壽命漫長,因為彼此修行道的差異,很難有從一而終的夫妻;我瞧見一些案子裏麵,就有記載,某某女修,曾經是某某老祖的道侶,因為彼此差距太大,沒法再相伴同行,但依舊留著香火情,嗯……感覺不像是俗世夫妻,更像是修行道上的夥伴,關係要淡一些。”

左淩泉搖了搖頭:“那不就是露水姻緣,肯定不能這麽搞,我們還是按照俗世的規矩來吧。”

薑怡其實有點猶豫,畢竟她天資比左淩泉差太多了,她輕聲道:

“修行中人情分淡也是必然,夫妻之間的壽數可能相差數百年,如果和俗世這般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伴侶身死道消之時,必然遭受難以承受的打擊……就比如你,你修行速度這麽快,現在就有一百五六的壽數,我可能八十歲就已經風燭殘年,到時候……”

“到時候我到你跟前,說‘我還能活八十多年,你怎麽就半隻腳入土了呢……’”

??

薑怡剛醞釀出的些許傷感情緒**然無存,抬手就在左淩泉肩膀上砸了下:

“你有完沒完?我在燦陽池泡兩個月,修為暴漲,都煉氣九重了,你以為我追不上你?”

左淩泉摟了摟薑怡的大腿,讓她好好趴著:

“這是刺激公主,讓你有追趕的動力,既然是夫妻,就得相伴到老,公主可不能自暴自棄。”

“誰自暴自棄?有皇太妃娘娘幫忙,我追上你是遲早的事情。”

薑怡哼了一聲,略微琢磨,又道:“我明天去問下皇太妃娘娘吧,看看仙人怎麽娶妻,她道行高深,肯定比我們瞎琢磨強。”

男女婚配是終身大事兒,左淩泉也覺得該找個靠譜的人問問才好,點頭道:

“好。你明天還進宮嗎?”

“唉~不進宮幫忙怎麽好意思去泡池子,修行要自食其力……不過九宗會盟開始了,我想去鐵河穀轉轉,你明天下午到宮裏來,我把太妃娘娘的船借著,咱們一起過去逛逛,如何?”

“沒問題,現在去都行。”

“我又沒入靈穀,晚上得睡覺,你想熬死我不成?”

“也是……那我先帶靜煣過去……”

“你敢?!她都出去玩兩個月了,我在家裏做牛做馬……你是不知道修行道上有多少奇葩,和蛇那什麽的你聽說過沒?”

“那什麽?”

“就是……就是那個嘛,你肯定明白意思。”

“許仙?”

“許仙是誰?”

……

兩人隨意閑談,很快來到了宅院的前街。

半夜時分,居民區的街道沒有商鋪,自然人煙稀少。

左淩泉路過程九江的宅子時,探頭看了眼,裏麵空空如也。

薑怡雖然沒有出宮,但家裏的情況還是有人通報,她解釋道:

“我們在碧潭山莊遇見的宋馳,已經來了京城,被收為了鐵鏃府內門,他還到這裏來找過你,應該是司徒震撼告知的住處。宋馳來的時候,程九江以為是江湖宵小,氣勢洶洶準備攆人,三句話不對就動了手,然後被宋馳一拳頭嚇得差點跪下,吼了句‘大俠且慢’……”

?!

左淩泉腳步一頓,滿眼意外,不過仔細想想,宋馳的拳法造詣很恐怖,底子也比野修出身的程九江紮實太多,被一拳嚇住也不奇怪。他詢問道:

“他倆沒真打起來吧?”

“程九江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出了名的識時務,瞧見宋馳拳法厲害,納頭便拜就叫師父,現在跟著宋馳學拳去了,不知道混進鐵鏃府沒有。”

左淩泉點頭一笑:“以宋馳的拳法,教老程沒半點問題,這也算一番機緣。對了,驚露台的人過來沒有?”

“過來了,都在鐵河穀,許師兄他們應該也在其中。”

“五哥在不在裏麵?”

“不清楚,九宗之間關係不咋地,驚露台的落腳處,不會讓緝妖司的人進去,我也不知道來了哪些人。”

“哦……”

閑談之間,兩人進入了宅院的大門。

吳清婉早已在府門外張望,瞧見薑怡,就連忙迎了上來。

當著小姨的麵,薑怡自是不好和情郎親熱,從背上跳下來,直接摟著吳清婉的胳膊進了院子……

……

另一側,天璣殿內燈火通明。

冷竹把兩個月來整理成冊的卷宗,放在寬大書桌上後,就告退離開了宮城。

上官靈燁又坐回待了八十年的辦公桌,興致缺缺,沒有半點工作的**。

但事情交到手上也不能不做,幽幽歎了口氣後,認真查看起薑怡批閱的案卷。

宮殿裏很安靜,隻有白貓趴在書桌上,晃著筆山上掛著的金色鈴鐺。

不知過了多久後,書桌上的鎮紙亮起微光,一方水幕浮現在眼前,‘身堅智殘’的司徒震撼,露出一臉絡腮胡子,開口道:

“師叔,看得到嗎?”

上官靈燁有點頭疼,靠在了椅背上,平淡道:

“有事?”

司徒震撼站在一個山穀的上方——漫長峽穀內燈火通明、建築參差,如同在大地上流淌的燈河,綿延至天邊,有很多修士在其間穿行。

司徒震撼抬手示意鐵河穀中心地帶的一處巍峨圓樓,開口道:

“師叔,我方才給師父送緝偵司統計的卷宗,聽見九宗的長者在吵架。你猜在吵什麽?”

九宗長者談的都是關乎仙家自身利益的事情,彼此爭吵太過正常。

上官靈燁作為大燕緝妖司的主官,也有資格過去旁聽發表意見,但今天剛回來,沒時間過去,她開口道:

“有話快說。”

“雲水劍潭的李重錦前輩,指責伏龍山的青魁,拐走了他孫女;伏龍山不信,聯係許墨詢問此事,然後回應‘明明是你家姑娘自己倒貼’,李重錦聞言勃然大怒,兩家就打起來了,仇封情和我師父在中間拉架,其他人在旁邊煽風點火……我怕被打死,後麵沒敢看。”

上官靈燁眨了眨眼睛:

“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

司徒震撼見上官靈燁‘忘記了’自己是牽線搭橋的媒婆,輕輕點頭:

“師叔說沒關係,那就沒啥關係。還有雲正陽,為了讓他保守秘密,把他騙去了鐵鏃洞天找‘機緣’,他都在裏麵轉個把月了,驚露台的齊甲還打聽過消息,這樣下去怕是不太好吧?”

上官靈燁輕輕搖頭:“鐵鏃洞天是我鐵鏃府的寶地,讓他進去是給薑太清麵子,他找不到路隻能說他福緣不夠,有什麽不好的?”

司徒震撼張了張嘴,拱手道:

“明白,還是師叔眼界高遠。話說少府主什麽時候過來?我都等不及了,掩月林在下麵開了盤口下注,賭上官九龍會不會到場,這簡直是白送神仙錢。”

上官靈燁搖頭道:“魚餌罷了,鐵鏃的人一旦下重注,外麵就知道左淩泉必然會到場,賠率當場就變了。”

司徒震撼覺得也是,當下也不再瞎扯,拱了拱手後,水幕上的畫麵消失。

宮閣裏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一人一貓。

上官靈燁重新拿起案卷查看,但心卻靜不下來。

勉強翻完近期的案卷後,上官靈燁靠在了太師椅上,揉著眉心默默無言。

在深宮枯坐八十載,再堅定的向道之心,也該動搖了。

以前覺得向往長生就得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孤寂和清苦,但現在卻很懷念當年在天下間闖**、在各種場合出風頭的日子,甚至想念和左淩泉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

以前覺得‘眾人皆醉我獨醒’,那些無關修行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

但現在想來,如果為了長生,把這些東西都舍棄了,那即便求來了長生,是不是還要忍受這種連八十年都承受不了的孤寂……

胡思亂想許久,上官靈燁幽幽的歎了口氣,身形一閃,就來到了前方的正殿。

正殿內同樣寂靜無聲,珠簾後的雕花軟榻空空如也,旁邊的供奉香案上燃著三炷香,寥寥青煙飄過牆上的畫卷。

上官靈燁緩步走到香案前,看著上方的金裙女子,沉默良久後,抬手行了一禮:

“師尊。我……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類似的話已經不知說過多少遍。

上官靈燁語氣很平靜,心裏也沒報太大指望,因為師尊已經數十年未曾見她了,前些日子見著,也沒能說上話。

但讓上官靈燁意外的是,麵前的畫卷,很快傳來了回應——金裙女子的肖像逐漸虛幻,呈現出立體感,繼而慢慢走出畫卷,落在了香案之前。

!!

上官靈燁心中微驚,連忙俯身拱手,緊張道:

“拜見師尊。”

金裙女子緩緩落在香案前,身材很高,低頭看著麵前的宮裝美婦,彼此裝扮得不同,從外表看起來像是個叛逆的高挑少女,低頭看著規規矩矩的嬸嬸姨娘。

不過金裙女子的氣場太強大,哪怕沒有任何動作,還是能感覺到那股山嶽般的壓迫力,誰是長輩一目了然。

上官靈燁往日氣質已經很威嚴,此時卻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看著麵前的龍鱗裙擺不敢抬頭。

上官玉堂隻有在麵對上官靈燁時,眼中才會多出幾分長輩的親昵:

“有事嗎?”

上官靈燁沒有直視老祖的雙眼,認真道:

“弟子已經在大燕王朝擔任供奉八十載,早已超過在外擔任供奉的期限,不知……”

“我何時讓你當過供奉?”

上官靈燁話語一噎,猶豫了下,又道:

“師尊讓我到俗世來當妃子……”

“我以為你麵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會和我商量一二,沒想到你二話不說就來了。”

“……”

上官靈燁張了張嘴,本來心裏有好多借口埋怨師尊,但此時卻不想說了,說出來也沒意義。

她抬起眼簾,平靜如常的看向師尊:

“弟子知錯,我應該自己有點主見。”

上官玉堂輕輕點頭:“既然想明白了,就走吧,想好去哪兒沒有?”

上官靈燁一愣,沒想到老祖這麽幹脆就答應了,但很快,眼底又顯出了茫然之色。

去哪兒……

若是以前老祖讓她離開,她馬上就能跑去海外曆練,瘋狂精進自己的修為,直至接下老祖的擔子。

但此時此刻,忽然發現光修行也沒啥意思,想先跑去找左淩泉喝酒慶祝一頓,然後去逛九宗會盟扮豬吃老虎……

這麽沒誌氣的想法,顯然不好啟齒。

上官靈燁沉默了下,輕聲道:

“弟子還沒想好,師尊可否指點一二?”

上官玉堂暗暗歎了口氣,搖頭道:

“我終將遁入輪回,在的時候能幫你出主意,我死了你又該聽誰的?不要把自己的未來放在別人手上,我做的選擇,也不一定能為你帶來好結果,隻有自己選的路,才能無怨無悔地走到底。”

上官靈燁孤零零待了這麽多年,其實已經想清楚了這個道理,她輕輕點頭:

“那弟子再待一段時間,等想清楚了,再稟報師尊。”

“不必和我匯報,你都一百歲了,不是當年的小姑娘。我一百歲的時候……嗯~……”

莊嚴肅穆的殿堂內,一聲不適時宜的輕哼,突兀的響起。

大殿陷入死寂。

正在聽老祖訓話的上官靈燁,眼神錯愕,打死她她都不相信,老祖會發出這種**般的喘息聲。

但大殿裏沒外人,不是老祖,總不能是她自己。

上官靈燁本能抬頭看向師尊,卻見師尊望著宮殿頂端,麵色嚴肅冷冽,似乎遇上了很厲害的妖魔鬼怪。

??

上官靈燁眼神也鄭重起來,抬眼看向宮殿穹頂,詢問道:

“師尊,方才那聲音是?”

“不是為師,天上有強者窺探,是桃花尊主那個死婆娘在搗亂。”

“死婆娘?……師尊不是一直叫桃花尊主老妖婆嗎?”

“說順嘴了……你先回寢殿仔細想想方才的話,為師上去會會那老妖婆。”

上官玉堂說完後,身形浮起,如同金衣幽魂,緩緩飄出了大殿的穹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上官靈燁有些茫然,不明白桃花尊主怎麽會窺探這裏,還能幹擾師尊,讓師尊發出那般古怪的聲音。

不過老祖的話就是天條,讓她回去思考方才的對話,她也不敢跟著去看熱鬧,拱手一禮後,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