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

郡城郊野上空雷雲滾動,浩瀚天威之下,鳥獸蟲蛇皆龜縮於巢穴之內,不敢抬頭。

雷劫隻有九道,來得快,去得也快。

九道雷鳴過後,陰沉雲海散去,露出了天上的圓月和繁星。

不過祠堂外的法陣並未消失。

左淩泉躺在法陣的中心,緊閉雙眸,身體被黑紅色雲霧包裹。

黑鯉魚眼中神光已經散去,變成了魚幹。

薑怡麵色蒼白地站在外麵旁觀,想要開口卻不敢吱聲,手裏的團子幾乎捏扁,手指陷入白白的絨毛裏。

“皇太妃娘娘,他……他怎麽樣了?”

“底子打得很牢固,這種小雷劫,傷不到他。”

上官靈燁神情平淡,抬起白皙右手——“轟隆”聲響間,法陣周邊升起一道環形土牆,化為半圓護罩,把整個法陣包裹在內。

“走吧,沒有十天半個月,他體魄難以穩固,醒不過來。”

上官靈燁雙腳離地禦風而起,帶著薑怡飛向了山莊外側。

薑怡忽然飛起來,嚇了一跳,回頭望了幾眼後,才把目光移向腳下的山莊。

經過一番搏殺,荷塘周邊的建築一片狼藉。

唐鴻已經氣絕,如同一條死狗般趴在爛泥地裏,身後拖出了帶著血跡的凹槽。

斷壁殘垣之間,宋馳擼起袖子,在廢墟中翻起木梁瓦片,尋找著兩個徒弟的蹤跡。

瞧見兩個人飛過來,宋馳疑惑抬頭。

上官靈燁懸浮於半空,微微揮手,滿地的碎木瓦礫便自行移開,被壓在下麵的兩個徒弟露出了身形。

木製房屋並不重,兩個徒弟也不是被攻擊的目標,雖說被砸傷了又中毒暈厥,但尚未斷氣。

上官靈燁灑出一道青色流光落在兩人身上,兩個徒弟的臉色便逐漸轉為正常。

宋馳今天神跡見得太多了,甲子歲月磨礪下來,也沒有年輕人那般一驚一乍,見此拱手一禮:

“謝姑娘施以援手。”

上官靈燁對於這個很不敬的稱呼,隻是平淡提醒:

“以後在修行道遇見人,看不出深淺的,一律稱‘仙長’。”

薑怡知道宋馳比皇太妃小四十多歲,按年紀算得叫‘奶奶’,論道行算的話,宋馳連乳臭未幹的小屁孩估計都算不上。

見宋馳開口就稱‘姑娘’,薑怡連忙道:

“這位是朝廷的皇太妃娘娘,當今天子按輩分都得稱‘祖母’,宋老可別亂喊。”

宋馳自是聽說過朝廷的‘二聖’,本以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壽星,聽聞此言微微一驚,連忙拱手一禮:

“嗯……草民宋馳,拜見皇太妃娘娘。”

上官靈燁手腕輕翻,取出一塊鐵鏃府的牌子,丟給宋馳:

“你拳法不錯,造詣放在九宗之內也是少見,雖說不似左淩泉那般‘神鬼皆驚’,但能以凡人之軀練到這種地步,說明摸到門路了,再沉澱個百年,把自身武道走到極致,也不無可能。”

“娘娘說草民的拳法,還得磨礪個百來年才能大成?”

“我不會拳法,不過巔峰武者,未出手前,僅憑氣勢便能震住天地人神鬼,你差得遠。”

宋馳聽到還有進步的空間,反倒是挺高興的,拿著牌子翻看;

“這牌子是……”

“從今以後,你便是鐵鏃府弟子,回去和親眷道別後,去臨淵城,自會有人帶你進入師門。”

宋馳知道九宗,但具體的並不了解,不過大燕王朝的皇太妃開口,也沒理由蒙騙他一介江湖武夫。當下還是拱手一禮:

“那就謝過娘娘了,我也沒啥留戀的,回去把後事安排好,就去臨淵城看看。”

上官靈燁不再多言,轉身帶著薑怡禦風而起,朝著東南方的山野行去。

薑怡飄在半空飛速前行,腳下山野如走馬看花般退去,她還有點緊張,回頭看了看山莊:

“皇太妃娘娘,我們這是去哪兒?左淩泉他……”

上官靈燁衣帶飄飄,飛過深山密林,對薑怡的疑問並未作出解釋,而是道:

“你身為一國公主,對追尋凶獸查案的事兒倒是很在行。”

薑怡捧著四處張望的白團子,謙虛一笑:

“以前在大丹,我和娘娘一樣,負責緝捕司。緝捕司就是借鑒了大燕的緝妖司,不過我們那裏沒有妖魔,隻有尋常凶獸。我看得多了,也就記住了些。”

“你對這行很感興趣。”

“怎麽會對這種事兒感興趣,衙門案子越多,就說明被凶獸殘害的百姓越多,我寧願無事可做閑著。”

上官靈燁微微點頭,偏頭看了眼,覺得團子很漂亮,抬手給接了過去,和擼貓似的揉著。

團子本來有點抵觸,不過上官靈燁掏出一根小魚幹後,馬上就乖了起來,還“嘰嘰~”兩聲,一副有奶奶便是娘的模樣。

薑怡瞧見此景,悄悄瞪了團子一眼,然後沒話找話道:

“我聽左淩泉說,太妃宮裏有隻白貓。娘娘平日裏喜歡養這些鳥獸?”

上官靈燁沒朋友沒道侶,待在深宮又沒法修行,甚至不用吃飯不用睡覺,除了公事再無他物,本來不喜歡養寵物,慢慢地也就喜歡上了。

不過這些話,上官靈燁自是不會告訴一個小她八十多歲的丫頭,隻是淡然一笑:

“養來作伴罷了。這隻鳥是湯靜煣的?”

“呃……”

薑怡杏眸眨了眨,有些意外:

“娘娘連這都知道。”

“你們就住在宮牆外麵,自是知道。”上官靈燁把團子翻過來,撓著胸口的白色絨毛,又問道:“湯靜煣和左淩泉是什麽關係?”

薑怡沒想到上官靈燁會問起這個,表情稍顯尷尬,猶豫了下,才回答道:

“嗯……是我家的偏房,和我姐妹相稱,把我叫姐姐。”

“嘰?”

偏房……

上官靈燁目光微轉,本想旁敲側擊,打聽下老祖和左淩泉的關係,不過這種事兒,老祖應該不會弄得薑怡都知曉,她想想還是算了。

閑談之間,兩個人飛過幾十裏山野,來到了大黃嶺的山神廟上方。

薑怡不確定許墨走沒走,不過有大燕皇太妃在,她倒也不慫,隻是好奇詢問:

“我們來這裏作甚?”

“附近沒有緝妖司的人,反正要再停留幾天,順手把這件案子結了。”

上官靈燁說完後,懸在山嶺上方,不見如何動作,下方的大地就左右分開,露出了地洞和水潭。

許墨法事已經做完,原本幽綠池水都清澈了幾分,石洞內再無陰氣森森之感;無數骸骨依舊躺在池底,許墨隻是把原本的洞口封了起來。

上官靈燁抬手輕揮,原本躺在池底的無數碎骨飄了起來,各自歸位組成了完整的骸骨,雖然大半都有殘缺,但好歹分得清有多少具屍體了。

薑怡對於上官靈燁的舉動,倒是明白意思——官家辦案可不是把凶手一殺就完事兒,還得統計確切受害者,避免其他失蹤、凶殺案混到一個案子裏,以及將遺骸交付家屬等等。

像是水池裏麵的骸骨,如果交給縣衙的仵作,估計這輩子都拚不齊,有仙家高人在這裏,倒是省了不少事兒。

薑怡瞧了兩眼後,詢問道:

“骸骨是整理出來了,可都是骨頭,怎麽認屍?”

“世上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血親之間,可以通過骨相、血液、毛發、甚至穿過的衣服來判斷身份;緝妖司有專門負責此事的仵作,已經在往澤州趕了。”

大丹朝的仵作水平可沒這麽發達,薑怡也不好接話,隻能似懂非懂地點頭,做出‘原來如此’的模樣。

因為看不懂這些神通,薑怡又把目光放在了上官靈燁身上。

上官靈燁安靜懸浮,手裏揉著小鳥團子,就好似隻是個逗弄寵物的深宮美婦,連目光都沒放在水池裏,根本看不出在施展神通。

薑怡瞧見過吳清婉和左淩泉施展術法的模樣,想了想好奇道:

“皇太妃娘娘,高人施展術法,都不用掐訣的嗎?”

“高人需要,我不用。”

“……”

薑怡眨了眨如杏雙眸,覺得這句話好霸氣。

但她隻是個煉氣期的小雛鳥,實在不好意思和正兒八經的仙子討論這些,隻能似懂非懂的點頭。

回到了大黃嶺,薑怡想起了法劍的事兒,瞄著插在地洞裏的九把劍,有點想去拿,但她飄在天上,根本下不去。

上官靈燁在船上偷聽了兩人的對話,此時看出了薑怡的意思,抬指一勾,插在石壁上的九把劍就自行飄起,化為離弦之利箭,往碧潭山莊激射而去,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薑怡今天仙術見得太多,對此也不知該如何評價,眸子裏隻剩下‘大姑娘當如是也’的感歎了。

上官靈燁把所有骸骨分別整理好後,整齊擺放在了山神廟外的空地上,然後又飛向了山外的縣城。

時間已經到了淩晨,縣城裏家家閉戶,街上看不到半個行人。

上官靈燁並沒有去縣衙,而是來到了客棧附近的民宅旁。

薑怡認得這是那李大娘的家,她得知厲鬼是李大娘的兒子所化,還操心過這事兒來著;隨著上官靈燁落在院子裏,她轉眼看了下,沒瞧見李大娘的蹤影,卻隱約聞到了飯香。

薑怡稍顯疑惑,順著味道走到旁邊的廚房——灶台上麵蓋著鍋蓋,灶火並未熄滅。

揭開鍋蓋看了看,鐵鍋裏煨著一碗飯、一碟菜,想來是為進山砍柴的兒子留的,在山上忙了一天,回來沒飯吃可不行。

瞧見此景,薑怡心裏一揪,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上官靈燁可能是見多了生生死死,表情很平淡,轉身來到了旁邊開著門的屋裏。

屋子很簡陋,卻也很幹淨,滿臉褶子的老嫗,獨自靠在床頭,手裏還拿著針線,已經睡著了。

床榻旁邊放著厚厚的一遝鞋底,還有縫到一半的衣裳。

隻可惜,這些衣裳鞋子,注定不可能再穿在兒子身上了。

薑怡抿了抿嘴,心裏五味雜陳。

上官靈燁掃了一眼後,站在床榻邊,抬起纖纖玉手,淡淡的流光從指間浮現,匯入老嫗的額頭。

薑怡不明所以,小聲詢問:

“前輩,你這是?”

“她兒子死了,心結難解,幫她把這兒子的事兒忘掉,活得會舒服些。”

薑怡一愣,稍微琢磨了下,連忙抬起手來,按住了上官靈燁的手:

“等等。”

上官靈燁停下動作,偏過頭來:

“怎麽了?”

薑怡看了看白發蒼蒼的老嫗,猶豫道:

“前輩,她就一個兒子,哪怕死了也是她兒子,你要是讓她忘了,她以後還怎麽活?”

上官靈燁微微蹙眉,有點不理解這話:

“記著此事,她活得生不如死。忘了之後,她不記得自己有個兒子,沒有心結,為何不能活?”

薑怡知道上官靈燁的話有道理,卻很難認可。

喪子之痛,世上沒有父母能承受;但喪子之後,讓父母選擇把死去的兒子忘掉,來獲得解脫,恐怕沒有父母會願意這麽做,這是讓他們的兒子再死一次。

“忘了肯定不行。李大娘為兒子變成這樣,讓她忘了兒子,她還剩下什麽?她連個思念的人都沒有……”

“她兒子死了,思念沒有任何好處,甚至會少活幾年,怎麽想都是忘了的好。”

薑怡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不知道該怎麽和上官靈燁探討這事兒。

上官靈燁的做法肯定沒錯,但在薑怡看來,完全是‘上位者站在高處,按照自己的想法,對下麵人做出最合理的安排’,辦的是好事不假,卻沒去考慮下麵人的感情因素。

這就好比薑怡自己當攝政公主,瞧見一個德行極好的女子喪偶後孤苦無依,就把女子嫁給了品行端正的男子,讓其下半輩子有個依靠。

這在她看起來是很合理的安排,但當事人可不一定為此高興,甚至可能適得其反;所以哪怕是善意的相助,也得對方心甘情願接受才行。

薑怡思索了下,開口道:“母子之情,不能讓外人來定奪。要忘記,至少也得讓李大娘自己同意。”

上官靈燁搖了搖頭:“她肯定不會同意。”

??

薑怡一愣:“前輩既然知道她不會同意,豈能自作主張讓她把兒子忘了?”

“……”

上官靈燁少有的沉默了下,可能也是發覺這個做法欠缺妥當,開口道:

“我隻是覺得這樣對她最好。你覺得怎麽處理合適?她現在確實和活死人沒區別。”

薑怡看了看病榻上的老嫗,想了想道:

“肯定不能直接忘了。嗯……當娘的都想兒子過得好,要不前輩托個夢,告訴她,她兒子轉世投胎當大官兒了,還娶了媳婦生了兒子,讓她別掛念……我感覺這樣合適些。”

上官靈燁想了想,緩緩點頭,淡淡流光自指尖浮現,落在了老嫗的眉心。

薑怡站在旁邊看著。

不過片刻後,合眼熟睡的老嫗可見眼珠晃動,應該是在做夢。

那雙滿是褶子的眼角,忽然滾出了淚珠,嘴唇囁嚅了幾下,發出些許聲音,原本幹樹皮般的臉色,看起來都稍微安詳了幾分。

薑怡瞧見此景,微微鬆了口氣。

上官靈燁安靜打量,確定沒什麽問題後,轉身走出了房屋,開口道:

“我不知道她兒子是否輪回轉世,騙她放下和讓她忘了,好像區別不大。”

薑怡跟在身後走出門,隨著上官靈燁禦風而起,認真道:

“還是有區別的,至少有個能念叨的人……”

“凡人不好說,但修行一道,有太多牽掛不是好事。”

“我還是凡夫俗子,自是不曉得修行道理。不過,我覺得呢,人要是沒個牽掛,活著不就沒意思了嗎?”

“修行當心無旁騖,無牽無掛沒是好事,何來沒意思一說?”

“嗯……就比如我和左淩泉。要是我修成了仙子,左淩泉沒修成,彼此共度一生,百年之後他死了,我繼續修行,就算再活百年千年,又能做什麽?活多久就難受多久,還不如一起老死算了。”

上官靈燁微微皺眉,搖頭道:

“你這種想法,求不成長生。”

薑怡倒是不怎麽在意,微笑了下:

“求不成長生,至少不枉此生。隻要此生無憾,活一百年和一萬年,好像也沒啥區別。”

“……”

上官靈燁稍微琢磨了下,竟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不過‘長生’代表不死不滅的永生,所以用‘此生無憾’來詮釋還是差了點意思。

她轉眼看了看薑怡,又道: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左淩泉必然成仙,而你成不了,百年之後,你覺得他會和你一樣,陪你一起共赴黃泉?”

薑怡聽見‘成不了仙’,表情明顯僵了下,她收起笑容,認真思考了片刻,搖頭道:

“他應該不會,他還有其他牽掛,不能死就不會死。不過我死了,他應該也不會活的開開心心。”

“俗世常說,人生三大喜,升官發財死原配,你怎麽知道他不會開心?”

?!

薑怡眨了眨眼睛,憋了半天,才輕聲道:

“娘娘,你好像不太會聊天。”

上官靈燁微笑了下:“我隻是做個假設罷了,你也別當真;你要成為仙子,還是很容易的。”

“嗬嗬……其實以前我和左淩泉聊過這些。”

“左淩泉怎麽說?”

“他說,他要是成了仙人,我卻垂垂老矣躺在病榻上,他肯定會回來看我,然後說一句……娘娘你猜他會說什麽?”

上官靈燁沉默了下,顯然在認真思索,良久後,搖頭道:

“我沒經曆過那種場麵,不知道……不過依我來看,會說聲‘對不起’之類的話。他說什麽?”

薑怡聳了聳香肩,用很欠打的口氣,說道:“他說‘你馬上就要死了,我還能活好多年,氣不氣氣不氣?’”然後“嗤——”的笑了一聲,雙肩微抖。

(→_→)??

上官靈燁莫名其妙,用看傻妞的目光看著薑怡:

“你還笑?”

薑怡笑容一凝,覺得自己是有點那什麽,輕咳一聲道:

“嗯……隨便說說嘛,又不是真的,他真敢那樣,我爬也要爬起來打他一頓出氣。”

“他都成仙了,要是來句‘誒~打不著,氣不氣?’,你怎麽辦?”

“……”

話不投機半句多!